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去年此時,第一次拿到白馬雪山護林員肖林的書稿,是通宵達旦的一口氣讀完的,那野性的思維和噴薄而出的生命力如巨大的磁石,在之後的整個冬天緊緊地吸附著我。這些年不斷路過白馬雪山去到梅里雪山,卻從來不知道白馬雪山藏著這樣浩瀚的生命全景,於是提前摘選了滇金絲猴和白馬雪山曲宗貢的故事和大家分享。

一年過去,取名《守山》的這本書終於出版,終於有機會摘選另一段我個人最喜歡的章節分享給大家:講肖林的家鄉,面朝梅里雪山、俯瞰瀾滄江的江波村,和可能很多常走滇藏線的人都容易忽視的日尼神山。

任何一種傳統文化裡都藏著與自然相處的智慧,在江坡村和日尼神山的故事裡,肖林講到大自然的禁忌、限制,和對人類的敲打、提醒。被同時兼有保護神和破壞之神的山水養育了一輩又一輩,藏族人從自己的文化中不疾不慢地長出了一套與大自然共處的規則。雖然這些規則也許不被當代的世人理解,但藏族人喜歡講“伏藏”,高僧大德會用法力把它們封存在石頭裡、流水中……幾百上千年後,會有“伏藏師”橫空出世,那時手伸進石頭中,就如同伸進泥巴里;撈向水中,金子會自動跳到手心……山、水、石、草中,皆可能是“伏藏”之地。

如果你也走過滇西北,也曾穿過白馬雪山,希望可以在文末留言裡聽到你和它們之間的故事,我們會請肖林老師選出五條留言的作者,送上這本珍貴的《守山》。

中國有一條奇怪的山脈——橫斷山脈,在層層橫貫東西的山脈中,突然有一組高山偏偏要縱橫南北,不管什麼樣的大河到了這裡,都要生生被扳出幾道彎,實在霸氣。它是歐亞板塊和印度洋板塊碰撞形成的一組山脈,如今,這個地帶仍然構造複雜,且構造運動十分活躍。地殼的長期擠壓,輕易地把山捏出無數溝溝壑壑。而整個橫斷山脈最緊張的地段就在德欽附近,大地在這裡被擠壓、濃縮,金沙江、瀾滄江、怒江,這三條影響整個東南亞的河流在此並聚,這就是著名的三江並流。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藏族人祖祖輩輩地生活著。

我們的祖先,他們最早是什麼時候來這裡安家的呢?沒有人說得清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時候的人類不像現代人這麼嬌嫩,而似一芥草籽,被風吹到哪裡,就在哪裡紮根、萌芽、繁衍。就好比江坡村,據說最早在這裡居住的只有十二戶人家,慢慢地,也就發展出了這麼大的村莊,有了我的爺爺,我的爸爸,我,還有我的兩個女兒……

從我這樣一個渺小人類的角度來看,滇西北的圖景是這樣的:乾旱少雨的乾熱河谷,激流湧蕩般的原始密林,還有看上去嚴寒冷酷的高山峽谷……乾旱、泥石流、地震等災害已經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這裡的藏族人真是在大自然中討生活,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災禍來了,抱怨都聽不到一句,你可以說這是人類的堅韌,也可以說是人類的無奈。大地廣袤,但留給人類的可能性並不多。

人類在一個極其艱辛的環境中生存下來,這本身就極具美感和詩意,飽含生存的智慧。

春忙秋收,四季流轉,人類和動物順應自然的召喚生息繁衍。滇西北的藏族人,每年一到春日,便忙著在村莊邊的農田中播種;春夏之際則會跑到高海拔的山頂,伏在地上眼巴巴地找蟲草;到了夏天,又忙著到山裡採集菌子;秋天忙著收割;到了10月份,又是另一種忙碌:蓋房子、辦喜事、串親戚……從春到秋的時光都交給大自然,冬日則留給自己和家庭,一忙一閒,休養生息,與天地相合,這樣的生活中自蘊含一種內在的生命之美。

每日的生活也是有節律的。每天早上起床便要誦經,再到屋頂的香臺上燃起敬佛的香供,給家中佛龕獻上最乾淨的水。如果一家人長期出門在外,不能保證每天都換新鮮的水,就要供上水果、青稞籽、大米這些因水而生的物品,有的人家還會供鹽——滇西北有傳統鹽田,而鹽得自水中。遠處高山牧場的藏族人,則會把認真打出的第一塊最乾淨、最新鮮的酥油,拿去敬各路神佛,用它在佛龕旁邊點上五個花瓣一般的點,作為貢品奉獻。

到了藏地的人,很快便會折服於藏族文化那豐富的想象力。山上的五彩瑪尼堆,山巔飄揚的風馬旗……人的想象力盡力鋪蓋、裝點著這片天地,因為我們藏族人是用自己最真的心、最誠的意,來敬這片山、水、天、地。大自然的靈氣被提亮,人類生活在一片有著禁忌和限制的大自然中。

這樣的一個世界,人類是和野生動物共同分享的。童年時期,即使最淘氣的孩子也不敢在晚上逃出家門去玩耍,因為像狼這樣的兇惡動物會隨時從林子裡溜進村莊。

最兇險的是高山牧場,天高地遠,野生動物出沒,人成了弱者。我沒有在牧場度過完整的夏季,但放過羊。包產到戶後,每家輪流放羊,羊羔個頭小,放養任務通常落在十歲左右的小孩身上。就像小朋友上幼兒園一樣,所有的羊羔早上被送去放養,傍晚再被接回家。

輪到我做“羊倌”時,“嘩啦啦”集了上百隻小羊,我胸有成竹地把它們趕去山上草多的地方。要一次性把所有羊都趕到草多的地方,這樣一天還能稍微有些閒暇,要不然就得跟在羊後面追啊追,一會兒這隻跑到那個山頭吃草去了,一會兒另一隻又沒影兒了……

我放羊放得好,中午總能抽出空來打個盹兒。有一次正眯著,卻聽到羊的叫聲很緊張,睜眼一看,可不得了,一隻金雕正俯衝而下,雙爪凌厲一抓,抓住一隻身形比它還大的山羊,像拎毛絨玩具一樣拎走了。我跳了起來,一路追著雕,一路大喊。雕越飛越快,猛地把羊向下甩向一個山谷——這就是雕的聰明之處,它知道自己沒有力氣再把掙扎的活羊叼遠,就把羊先摔死再享用。雕選擇了一片極為陡峭的山崖,似乎料定人類無法插上翅膀到達此處。我橫下心,四肢並用才下到山崖底,一邊護著羊羔,一邊拿石頭砸向大雕。雕終於飛走了,可我卻忍不住哭了,死了一隻羊,我怎麼交代呢?而且山崖很陡,我自己下來都費勁,怎麼把羊揹回村子呢?“唉!”我不停地抹著眼淚,不斷地拍著那隻不幸的羊羔,左拍右打,羊羔竟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從五六十米的高度被猛摔向岩石,它竟然只是摔暈了。就這樣,這隻羊羔又跟著我重回羊群。想一想,生命真是頑強啊!

被這樣的山水養育了一輩又一輩,也被大自然這樣敲打提醒著,從我們的文化中不疾不慢地長出了一套規則,成了我們世代相傳的與大自然共處的準則。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白馬雪山有豐腴的森林為人們提供庇護,也有荒涼之地檢驗人們的堅毅和智慧。攝影/肖林

童年時,我最喜歡跟在“阿曲”屁股後面。媽媽說,阿曲是全村最善良、最有本事的人。那個時候,江坡有七八個阿曲。江坡村中有一座廟,但沒有喇嘛和僧人,也沒有寺院那種代代傳承宗教知識的“學校”功能,但這座廟卻是村莊佛事活動的集中點。佛事活動的維護和召集者就是阿曲,阿曲不需要出家,但又比一般人更懂佛法。他們大多是面目和善的老爺爺,不像老奶奶一樣喜歡摩挲我的小臉。他們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整天手腳都閒不住,我很喜歡去給他們幫忙。

村子裡每個月都有一次佛事活動,每一次阿曲們都會做上一大塊“促”ཚོགས།。“促”就是把各家的糌粑湊起來,攪成百家糧,再拌上牛奶、白酒、紅糖、酥油、藏紅花、奶酪……所有讓小孩子饞得流口水的食物都會被拌進去。做“促”的時候,我總是爭著去幹活兒,把洗了又洗的小手伸進大盆中,撩起來時散發出的全是香味,忍得實在難受,但也不敢偷吃一口。因為媽媽說了,這可是敬神用的,神吃了之後人才可以分享,只有敬完神佛之後的“促”才能保佑我們。等啊等,一大塊美味終於做好了,被供在佛壇上,等佛事活動結束,每家就可以分到一塊。終於吃到口時,心都美酥了。

並不是每一個村莊都有自己的阿曲,事實上,有阿曲的村莊非常少。江坡村的阿曲傳統由來已久。八十年代初宗教政策恢復之後,阿曲們才又出來組織大家恢復宗教節慶活動。一般的活動阿曲就可以做,非常複雜的則會再請喇嘛。

村民們熱熱鬧鬧地燒香、唸經,不過大家參與的祭祀活動都是很表面的。我如果不是每天跟在阿曲後面,也不會知道每一個佛事活動之前,阿曲們都要連續做上幾天的法事。附近的村子都羨慕我們有阿曲,還羨慕江坡村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次佛事祭祀,祭祀之後還能分到唸經後有加持作用的“餘多”ལོ་གཏོར།。出遠門之前,用乾淨的手捻上一點“餘多”,撒在火裡,再把煙撩到臉上,使勁吸上一口氣,這個煙燻就可以將你的五臟六腑清潔一新。江坡村人對阿曲的敬奉完全發自心底,他們是江坡的驕傲,也是江坡人凝聚力的來源。他們承接了古老的智慧,幫我們守著這方家園的安寧。

我參加工作以後,媽媽開始鼓勵爸爸多參加這樣的活動,並且勸他去做阿曲,“家裡有我,還有大兒子,其他的都不用你管啊”。爸爸不是一個種田能手,他靠四處做木工賺錢。他還有點懶,殺豬宰羊之類的事一律不幹,家裡所有重活累活本來就全落在媽媽身上,但一個女人去殺大牲口,顯然應付不來,只能花錢請別人來幹。隨便換上另一個女人,都會指著鼻子罵老公:“一個男人連只雞都殺不了,還算什麼男人!”但我媽媽卻會自豪地說:“我老公不殺生,這太好了,是多大的功德和福分,我要支持他。”

青稞收穫時是一年最忙碌的時節,所有人都忙得團團轉,爸爸卻還是兩手一背,最多給大家做個飯。這時我媽媽又說:“這是你爸爸的福分,一個人出生的時候,他該受的罪、該享的福就是註定了的。如果他可以輕鬆過日子,這就是他的福分啊!”我從心底裡認同媽媽的善良,卻不能接受她的這份犧牲,何況這份犧牲背後還有我以及家裡其他人的犧牲。如果不是我一直做著媽媽最堅實的支撐,她怎麼可能對我父親有這麼理想化的解釋。我對這一切感到很矛盾,但也只能接受。我常年在外工作,調到德欽後,一個月能回一次家都是奢侈,姐姐和兩個弟弟也已經分別成家立戶,家都安在了迪慶州

政府所在地中甸,父母身邊自然由我當家。一對年邁的父母,七畝地,兩個年幼的女兒,全靠我的妻子一人打理,我這個“當家人”只是掙工資,最多再拿拿大方向上的主意,辛勞瑣碎的日常事務全都架在妻子的肩頭。

有一天,我被媽媽一個電話叫回了家。此時既不是春種秋收的農忙季節,也不是傳統的節日,但媽媽下了命令:必須回趟家!那時候還需要搭車回去,我在路邊等了半天才來了一輛大卡車,翻身坐進車斗,裡面竟還有幾個江坡老鄉,都是跟我一樣莫名其妙被叫回去的。車只能到山底,又步行了幾個小時,等我們看到村子裡老人們一張張眉飛色舞的臉才算放下心來。原來村子裡不僅沒有出事,還迎來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抬泥人!

我們這一輩江坡人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儀式,連父母那代人一輩子也只經歷過兩三次。那幾天,媽媽喜得合不攏嘴:“抬泥人可好啦,抬一次,我們村子就能太平很長時間,你們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都能得到保佑,很靈的!”

原來,“抬泥人”這樣的祭祀活動,無論準備還是執行都十分操勞,不僅要求阿曲的水平高,更要求他能“無私”——相傳負責這個活動的居士會面臨“巴切”。“巴切”的意思是身心受到傷害,或者折壽,所以阿曲們沒有一個主動提出來做。直到這一年,莊稼收成很不好,牛羊一個個病倒了,連生病的村民都好像越來越多,流言漸起,說我們村子有了“髒東西”,需要做一場大的清潔的法事。

最終,一位最年長的阿曲站了出來,攬責在身,立下決心要為村裡舉行一次“抬泥人”儀式。

“抬泥人”不知道是江坡哪一輩祖先傳下來的,我在其他藏地從未聽說。我們這些在外工作的人一回到村裡,就發現了整個村子竟比過年還熱鬧,寺院裡也是香火鼎盛。要抬的泥人需要好幾天來準備,要用糌粑塑成一團一米多高的巨大人形,糌粑軟塌塌的,當然無法成形,所以裡面還摻了不少粘固用的藤條類的堅固物,塑好的泥人身上還要塗滿紅色,看著更加危險了。

到了祭祀的大日子,江坡所有的青年男子全都打扮起來,渾身藏裝,列成長隊,敲鑼打鼓去送泥人。泥人代表了整個村子的災難、病痛、不吉利等所有“髒東西”,我們這群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要把它送進瀾滄江!

一米多高又軟塌塌的東西,送過去真不容易。首先,泥人太沉,村裡所有小夥子都需要上陣,還得藉助各種繩子、木杆;其次,泥人是軟軟的一大坨麵疙瘩塑的,當然不能五花大綁,只能藉助繩子的力量將其牽制捆牢。

需要十六個人抬的架子終於抬起來了。從山坡上往下行,什麼都不帶幾乎也要走四五個小時,更何況現在還加了這一大坨軟乎乎的怪物。大家喊著號子,但步調再一致,也做不到完全的四平八穩,“哎!往左邊斜啦!”“啊!往前撲啦!”隨時都能聽見“停!停!”的喊聲。我們這群年輕人稍有點情況就扯著嗓子吼,好像不大聲喊叫就沒有參加這場盛事似的。做糌粑的老居士隨時上去左扶右撐,一旦發現泥人身上有了縫隙,還要趕緊上手糊補。在一片緊張的大呼小叫聲中,泥人好幾次“遇險”,又險險地挺了過來,倒是我們這些抬泥人的被搞得狼狽不堪。就這樣,下坡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晚上終於到了瀾滄江邊,泥人也累壞了,眉眼全走了樣,身體半塌向一邊,眼瞅著就要倒了。

“快點放到江裡!”大家毛手毛腳地把泥人放進水裡,總算完成了任務,剛鬆了一口氣,又有人大喊:“它轉過臉來啦!”抬泥人前,村裡的所有阿曲都千叮嚀萬囑咐,泥人的臉一定要一直衝著前方,也就是和村子相反的方向,要是臉朝著村子的方向,就意味著災禍會重新回來,我們的泥人就白放啦!

所有人都急了,用石頭使勁地砸泥人,剛才還被呵護備至,轉眼就人人追打,泥人無辜地晃了幾下,就“咚”的一聲沉下去了,所有人這才真正放下心來,滿意地走回村子。那天,村裡集體聚餐,連好久吃不到的牛肉,都吃了個滿嘴香甜。

“抬泥人”的活動我只經歷了這一回,估計也是這輩子唯一的一回。

從理性角度來講,“抬泥人”是人類長期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下被逼迫而想出來的“自我安慰”的文化解決方式。“抬泥人”儀式結束之後,大家都紛紛議論身邊好的轉變:牲口不再病了,糧食也長好了。我不會相信這些改變和“抬泥人”有著直接的聯繫,這是我的理智在說話;但從感情上,我分明在這樣的儀式中感受到整個江坡的凝聚力,還有那些真實暢快的歡樂。它們如時光煉出的珍珠般鑲嵌在我的往昔歲月中,結成了我對江坡今生難忘的深情。這樣的日子有多歡暢,在外時的鄉愁便有多深。

人們常說,大山如父,長河如母。將大自然的恩情與父母的養育之恩相比,聽多了難免會覺得這種說法俗套,另外也是因為人類習慣了大自然的給予,就像習慣了父母的愛護一樣,日久天長,並不覺得需要去感恩。人類太善忘了,讓人隨時擁有感恩之情的,往往不是已經擁有的愛,而是正在經受的難熬的艱辛。一旦處於一個隨時都會迸發泥石流和洪災的地區,人們才會意識到大自然平日裡的恩德,才會面對一口食、一瓢水,也思考並感恩它的來處。

無論是在家鄉江坡,還是在我後來工作的白馬雪山保護區,人類都不得不臣服於橫斷山脈的巨大威力之下。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如果沒有肖林,瀾滄江邊的江坡村也會被我們擦肩而過、視而不見。沒有生命,風景再美也會缺少力量。攝影/肖林

德欽最難的一直是交通。1994年,滇金絲猴考察歸來,我下定決心花了一萬兩千元買了一輛二手北京吉普。當時我參加工作已經十一年,這筆錢幾乎是我的全部積蓄了。沒有車子,雄偉壯闊的大山大河就是手銬和腳鏈。我這輩子搭的順風車太多了,有時要傻乎乎地等上兩天,才能碰到一輛有空位還願意搭載乘客的車子。有時,來的只是一輛慢如蝸牛的挖土巴的車子,車上唯一的空位置就是那個裝土巴的錐形鬥,再無奈也得坐進去,人在斜鬥裡無法固定身體,車一搖晃,手腳就會擠到一處。

自古通往山區的道路就是艱難的,何況在這壯觀雄偉的三江並流地,海拔從2000米直跨越到5000米。高原地質脆弱,墜石、塌方只是尋常小事。整個白馬雪山保護區面積廣達22萬公頃,最高的村莊在海拔4000米以上,最低的不到海拔2000米。金沙江邊、森林中、山頂上,到處散佈著人類居住的痕跡。在這樣的地方,路就是大山的血脈,只有開出了路,人類才能在大山大河間自由流動。

白馬雪山保護區的歷史,也是一部路的歷史。

在白馬雪山保護區成立之前,214國道就像刺刀一樣,在白馬雪山保存最完好的一片原始森林中劃出一道口子。因為要為公路開道,路周圍的原始森林也被毀了,這道“口子”也越撕越大。214國道是外界去往德欽的必經之路,幾經變遷,剛開始是土路,接著土路加寬,後來又變成碎石路、柏油路、二級公路,之後又擴大路面,再後來又通隧道……以至於新修好的道路不到兩三年又要加寬,改造頻繁,或許是因為路的標準提高了,但對保護區來說,這簡直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浩劫。

所有的山和水都是國有資源,國家決定保護就要保護,國家決定要砍要挖,那也由不得我們。我們保護者只是替國家守著這份國有資源而已。如果沒有這份心態,我們遲早會被保護區的工作氣死、急死,不過就算這樣,我的情感還是忍不住時時“氾濫”。

參加工作後長達五年的時間裡,我們保護工作者的主要任務就是植樹——在214國道周邊的砍伐區內重新植樹造林。但在後來一次次的公路開挖工程中,我們造的這片林子一次次被毀得亂七八糟。我特別傷心,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樹就這麼被毀了,感覺我們的心血、時間,甚至過往的青春,都被任意踐踏了。

白馬雪山保護區內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一次修路,發生在修建保護區北部一段公路時。曾經有一群滇金絲猴生活在這一片原始森林裡,但後來發生了一次蟲災,防治病蟲害的相關機構實施了煙霧防蟲,本想毒死害蟲,結果卻害死了不少滇金絲猴,從此這個種群便跑到更北的森林中去,再也沒有回來。1990年,德欽縣政府發文要在這裡修建一條新公路,路線的選擇頗有“深意”:放棄了金沙江邊平坦的地區,而要上到海拔4000多米的原始森林中,據說是因為多了幾公里的投資。公路倒是建成了,但此後山中和山下的村子發生的泥石流和塌方也多了起來,而且因為公路沿途路段地質條件差,行駛危險,沒過幾年,這條路就時斷時通。而之後再修建的新公路,還是回到當初建路的首選,金沙江邊那條平坦的地域開路。

“日卦”རི་བཀག,意為“封山”,是指用宗教信仰的力量禁止周邊百姓人為影響自然環境,大到打獵、砍樹,小到撿拾乾柴、採集蘑菇。定期進行的封山活動,雖然出於藏傳佛教中不殺生、敬畏神靈等觀念,卻在客觀上保護了自然生態的完整性。如果用現代環境保護的理論去分析,每個“日卦”的地區,或者環境脆弱,或者是養育一方的水源地。封山之地就像是一個小型的自然保護區,只是這種保護不靠現代環保觀念推動,而運用了藏族人的傳統自然知識,依靠的是宗教的約束力量。

我曾經參加過一個研討會,在會議中聽幾位資深環保專家滔滔不絕地討論,如何利用藏傳佛教達到保護生物多樣性的目的。作為藏族人,我內心非常排斥這樣的說法。放眼全中國,資源最豐富、物種保護最好的地方肯定在藏區,但這是多少代藏族人用生命傳承下來的,“利用”一詞未免顯得小氣,而且就算“利用”了宗教,自然環境便能如金剛護體一般堅不可摧嗎?與其“利用”,倒不如討論藏文化中究竟有什麼、是什麼,真正值得其他文化在保護自然中學習和借鑑。

先回到日尼神山。

“日尼”རི་སྙིང་།,意為“山的心臟”。日尼神山就矗立在214國道旁,乍一看不那麼顯眼,只是乾熱河谷中一座灌木密佈的山體,可如果把視線抬升,便會看到日尼神山的山底渾圓,山體一路緩緩上升,山的線條利落清爽,在頂端彙集成一個整體,安寧雄渾,威嚴雄壯。日尼神山“山之心”的名字和它的山形大有關係——如果俯瞰下去,它儼然就是這片滔滔山浪中跳動的心臟。

日尼神山腳下是金沙江大拐彎,壯觀奇特,激發人類想象出一個又一個的精彩故事。而走進日尼神山,很容易就可以發現林麝、矮岩羊、斑羚、蘇門羚等大型野生動物,它們蹄子翻騰,跑出一溜輕快的蹄聲。這些國家一級、二級保護動物,即使在白馬雪山的大森林中也不容易見到。由此可見日尼神山的野生動物密度之高、數量之多,在整個白馬雪山保護區都是一個神奇的存在。究其原因,還是信仰的力量。原來,日尼神山的山腳下便是東竹林寺。東竹林寺及周圍信仰群眾歷來保護和尊崇這座神山。東竹林寺在建寺之初,也就是三四百年前,便定期對寺院周邊的森林施行“封山”。藏傳佛教作用於信教群眾的心靈,在對民眾的教化結果方面,效果更甚於普通的環境保護主義宣傳。

據說,在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神山當地一些不信佛教的人獵捕野生動物,導致野生動物基本絕跡。八十年代初,國家恢復宗教政策,信教群眾和東竹林寺又把神山裡的野生動物看護起來,就算當時沒有人去巡護,也沒有人敢放肆地去打獵,很快野生動物就多起來了,數量得到恢復。所以說,即使沒有建立自然保護區,東竹林寺也一直在保護這座神山。

如今,不僅是日尼神山,白馬雪山保護區其他地方的野生動物數量整體都得到了迅速恢復。生活條件好了,人們無須狩獵度日,不殺生也就成了人人順應的道德準則。

藏文化中關於生命的文化體系細緻入微。藏文中有幾個專用詞彙,類似漢語的“生命”:“索”སྲོག,相當於“命”的意思,某個有生命的東西死去之後,“索”也就相應失去;“囊細”རྣམ་ཤེས།,“意志”的意思;“拉”བླ།,魂,靈魂,肉身死去之後“拉”還存在;“益”ཡིད།,靈思、思想,是“身、語、意”中的“意”,指的是我們看不到的心中所思,而非大腦中所思考的東西。佛說,只要是在六道輪迴中的有情眾生,必要受到生、老、病、苦的折磨,只要沒有進修成佛,就沒有生命可以擺脫

六道輪迴之“苦”。動物也在受著它們需要承受的“苦”。但是每個生命體中還有“佛種”,佛有慈悲之心,在每個生命中都種下佛種,只要修行便有可能脫離六道之苦,如果殺生,便是殺去了這顆佛種。

如果說宗教保護了大自然,最有效果的應該就是野生動物種群的恢復。但環境的很多改變是宗教也無力迴天的。我不想只是大唱凱歌,因為就在2016年,日尼神山邊上一個傳統村落的最後一戶人家,最終選擇放棄祖輩相守的土地,搬往遠處的新村居住。

日尼神山周圍有四個村民小組居住,最近的一個名叫“日尼角”,“角”的意思是後面。我不知道日尼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居住的,但在我工作的三十年裡,我看著這裡的村民一家家地搬了下去——缺水,太缺水了!

日尼神山有四個水源地,一個在轉山路上,被大家奉為“乃曲”གནས་ཆུ།,意為“聖水”。據說用這處的水洗身體可以治癒疾病,其他三個水源地的水量都不大。離日尼角最近的水源地在日尼神山的山頂,說是最近的,來回也需要四個小時。按照藏族傳統,大部分的神山山頂禁止女人上去,但是日尼神山開恩,來的女人如果是日尼角的,目的是來提水,就不會被降罪。這個水源是一口滲透性的水井,很多時候水只夠撈上一桶,想要裝滿下一桶,就要再等上一兩個小時。

日尼神山為什麼缺水?當地傳說已經對此做了一番解釋。在當地傳說中,蓮花生大師一日騎著坐騎白獅子路過此地,坐騎卻被日尼神山劫去,蓮花生大師發威,使勁把日尼神山的山體攥成沙子,從此日尼神山成了個圓窩形,裡面都是沙子,留不住水。還有一個傳說,日尼神山缺水是因為神山的女兒隆巴瓦要出嫁,神山給的嫁妝是108處水源和108個樹種,嫁完女兒,自己就乾枯了。神山的故事說來說去,倒也帶著些人類世界的無奈。貴為神山都要忍受乾渴,何況人呢。

漸漸地,日尼角只剩下了最後一戶人家——一對老夫婦和兩個沒有辦法娶親的兒子。我每次去日尼神山都會勸自己多走上幾個小時,去拜訪這家人,希望外人的到訪可以給這個孤獨的人家送去一絲安慰。這家的老媽媽每次見了我,總會喜出望外地跑過來,用手摩挲著我的臉,待我像兒子一般。每次在老媽媽家住,水都是最珍貴的,哪怕渴得嘴角乾裂,我們也不捨得喝上一口。

聽家鄉的老人說,江坡也曾經遭遇過一場大旱,人們實在撐不住了,收拾行囊準備永遠離開故土。扶老攜幼的江坡人,依依不捨地回頭望向家園,這時突然看到村後山上有一段銀絲閃耀——水!大家眼含感激的熱淚回到村子,造渠引水,江坡人這才渡過這場劫難。

日尼角顯然沒有這份幸運。最後的這家人在2016年搬出來了,日尼角從此只歸於歷史。這就是發生在我眼皮下的故事,無奈又真實。野生動物如果達到絕對意義上的保護,就可以迅速恢復種群數量,但自然環境中總還是會有讓人類束手無策、無法可想的地方,宗教並非萬能。

同樣是在白馬雪山保護區,日尼角地處乾熱河谷,發生的災禍為缺水;轉到海拔略高的山地,有的地方卻是水多成災,尤其到了夏季多雨季節,水禍簡直勢不可當。

保護區內有一條溪流,從海拔近5000米的山頂直直衝到海拔2000的金沙江內,切線一樣尖厲地貫穿了四個村子,地質危害極大。就在這幾年,人們從水衝下來的一塊巨石上,竟然發現了一個前所未見的“財寶”——蓮花生大師的天生像。

“天生像”是藏地一種非常特殊的文化現象。從石頭裡天然長出來的佛像就是天生像,它是佛法無邊無際的威力見證。天生像經常出現在聖地,並被信仰群眾用彩色勾描出來。一般遊客很難區分哪個是刻的,哪個才是“天生”的。在保護區這條山溝裡近幾年發現的這處“天生像”,如果從唯物主義角度來分析,是隨著當地老百姓環境意識的強化,他們打心眼裡明白了,這片水域太需要保護,這尊蓮花生大師像便應此心而“自然生成”。它直直面對著衝擊而下的激流,彷彿隨時準備躍身去阻止災禍。我自己不會隨便相信這種“新發現”,但也不會覺得這是場“瞎鬧”。每次我們工作路過此地,都要抬頭望一眼,大家的議論總會集中到同一個問題上:像嗎?

和老百姓聊天,倒能從他們口中的這些“迷信”故事中感悟到不少。大概很少有地方會像藏區一樣,可以用一副最平淡的心態來看待災禍。有一次,和一個村子的老人們一起坐著,大家就聊開了:

「很久以前,所有神山要一起去桑耶寺開會,卡瓦格博就把我們整個地區的神山一起領著去了,到了那裡,每個神山都要分擔一個自然災禍回來。我們的神山領回了洪災,所以我們這個村子每兩到三年就會有一次洪災發生;永堆村子的神山領來了精神方面的毛病,所以那個村子每年都有一兩個得精神病的,還有跳到江裡死人的呢!關用村的神山領來了病痛,所以那個村子的人三天兩頭地頭疼;那仁村子的神山領到的是農作物潰爛,所以每隔兩三年,他們地裡產的土豆就要爛一次……」

大家且說且笑,說的是神山的故事,但天降到自己頭上的自然災禍,就這麼被解釋成一種合情合理的存在。是啊,不然,又能怎麼辦呢?

藏地的神靈與鬼怪,我發自內心地敬重,因為這是我家鄉的一部分。行走在藏地,這片土地彷彿長滿魔幻,高興了草會跳舞、雲會翻身,煨桑的煙都升得端直,天上的神仙會滿心歡喜地接納人們的獻祭。草木本無情,人類把自己的情感賦予它們本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但藏文化中並非只是些童話故事,一旦進入其中,就會發現即使貴為山神,也生活在一個約束重重的環境裡。所以,我們這些微小的生命個體,為什麼還要奢侈地想著風調雨順?難道人類生存的每一點順暢,不都是從大自然那裡討來的嗎?

近些年被很多人頌揚的所謂“藏族保護環境的傳統文化理論”其實很簡單,從我一個藏族人的角度看,根本不在於表面的那層信奉與敬畏,也不在於要相信天地中的那份超自然的力量。如果一定要參考,藏文化中倒是有兩處可供借鑑:第一,懂得人類的侷限,明白人類不能毫無限制地只是順著慾望無限擴張;第二,環境要與一個人、一個地區的財富與前景甚至道德力畫上等號,環境和人類的利益深深捆綁,損害環境便意味著損傷自身。

比如有一家人想要擴展老宅子,但老宅的背後是巨石,前面有兩棵樹,請來喇嘛算一算:石頭動不了,而老樹裡面有掌管水的“魯”神,也動不了。神靈為大,住老宅的人便放棄了大型改造,依舊彆彆扭扭地住在老屋裡。人可以委屈自己,但是不能委屈自然,因為委屈自然的代價太大,或者是自己受到整個社區的指責,從此揹負沒有道德的聲譽,或者是自己、家人甚至後代的財富健康都受到莫名的損傷。

在藏族人的心目中,一花、一草,一隻羊、一條蟲,都有神山賦予它們的職責,損傷一個便會傷及整體,一損俱損。這種觀念和環境生態系統理論異曲同工。

但即便是我們極其重視對大自然的保護,周圍環境還是變壞了。這是受整個國家甚至世界範圍內大環境因素的影響,個體無力迴天。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風馬有藍白紅黃綠五種顏色,每到山頂或者埡口,藏族人便把風馬掛到最高處,再用高亢的聲音面對天地山河喊出“拉索囉......”,意為“神必勝!”人的喊聲迎來山谷的迴音,大山大河也在喊著“神必勝哦”,風馬應聲飄揚,五種鮮豔的顏色立時充滿整個天地。這是藏族人用自己的想象力在裝點大自然。攝影/肖林

白馬雪山把瀾滄江和金沙江劈開,瀾滄江在山的西邊流淌,金沙江穿過山的東邊,兩者直線距離不到十幾公里。家鄉江坡在瀾滄江邊,而工作的白馬雪山保護區是金沙江和瀾滄江的分水嶺。瀾滄江、金沙江,再加上白馬雪山,就構成了我的生命軌跡。

我們藏族人說,父親給了我們骨骼,母親給了我們血液。大山大河裡長出的生命,會再把大山大河鄭重地放進生命之中。正如什麼樣的家庭教育出什麼樣的子女,什麼樣的自然環境也會養育出什麼樣的生命,對這個“家”,有愛、有親密,也有恨、有怨。對著周圍的大山大河,我們心情複雜。

在很小的時候,村裡的老人就對我們說,你們長大之後無論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吧。你要相信,你的背後一定有江坡的神山在護佑你,無論遇到多大的麻煩,家鄉的神靈都會伸出他的手去援助你,而你要做的只是念起神山的頌文。頌文聽來普通,其背後卻是一部關於江坡神山的傳奇。

據說江坡神山的山神是“格尼”དགེ་བསྙེན།。他原本是一位佛教密宗修行者,歷來居無定所,四處找尋修行之所。來到江坡後,他就在一個山洞裡閉關修行。有一天,修行洞穴正對面的山上有一隻狗在猛追一頭馬鹿,馬鹿驚慌失措,竟然誤跳進瀾滄江之中,獵狗止不住,也就跟著跳進了江。目睹生命瞬間即逝,自己卻沒能救助,修行者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情緒,竟也跟著跳入江中。因為修行深厚,死後他變成了一個凶神。有人解釋說這是格尼與這頭馬鹿和這隻獵狗的緣分使然。格尼中了心魔,威力無窮,從此江坡也有了無盡的災難。後來,一位高僧朝拜卡瓦格博時路過江坡,聽了格尼的故事之後,用佛力將格尼制服,引導他皈依了佛法,從此化成了江坡的神山,守護著江坡的人與物。

這座能降妖伏魔的神山就立在我們村下,山並不大,也不高,整體通紅,在瀾滄江邊威嚴地守立著。

江坡神山法力無邊,但只保護江坡自己的人。當年茶馬古道通行,據說江坡商人要到達某個地方,這個地方提前一兩天就會響起馬幫的鈴聲,無端地颳起大風。江坡神山的威名順著茶馬古道傳遍各地,其他地方的人也不敢招惹江坡人。還傳說,江坡神山曾經變出漫山遍野的士兵,嚇跑了前來冒犯的土匪。

這些故事往往是在過年回家時聽到,講故事的是村中老者,聽故事的是村裡的年輕人。當一個人外出打工時,也許他只是一個在大城市裡討生活的毫不起眼的人,但只要千里歸家,他的臉上就會洋溢出一種尊嚴的光彩。何況在我們的家鄉,還有這座永遠會給我們安全感、賦予我們信心的神山。

據說,因為江坡的神山很有名,從西藏方向來的藏族人到卡瓦格博朝山都要在這裡停腳,先祭祀江坡的神山,再踏上前往卡瓦格博的朝聖路。年輕的時候,我和鍾泰考察滇金絲猴種群,一路到了西藏芒康,很多上了年紀的人聽說我是從江坡來的,都感嘆道,江坡神山厲害啊!當年他們的馬幫從神山對面過去都要小心翼翼,趕馬的人甚至會用哈達把馬鈴鐺塞緊,生怕驚擾到神山。

宗教政策剛剛恢復的時候,江坡人發現神山對面有人用哈達拴上錢,再掛到高處,作為獻給江坡神山的供奉。江坡人漸漸覺得需要在山對面安一個鐵箱子,能讓這些自發祭祀的錢有個穩妥的地方放置保管。安好的鐵箱子有半人高,錢很快就能把箱子塞滿,但後來居然有人撬鎖偷錢,最後人們乾脆把箱子做成一個嚴嚴實實的鐵箱子,只留一個很窄的口子,需要很耐心才能把錢掏出來。我每次路過時,都要用長棍子攪一下箱子,如果覺得多了,就用棍子把錢一點點地摳出來,裝一大袋子,直接帶去給村裡負責的人。江坡村每個人都可以這麼坦坦蕩蕩來收錢,但這麼做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面對神山時,會害怕自行取錢的行為被神山怪罪,但是我的個性向來如此,問心無愧,又有何懼?

我這一代藏族人從小受唯物主義教育,對這方土地的神靈、藏傳佛教、藏醫學之類的傳統文化,完全是依照兒時最樸素的情感來理解。神山是否真的神靈?我不會去問這樣的問題,因為我不會把在世間發財順利等等功利的祈求託予神靈,但神山深深地矗立在我的心間——在那份厚重的關乎家鄉的情感之中。

剛參加工作時,一個很老的護林員跟我講:“江坡的神山可真是很有錢哪!有一段時間日尼神山沒有錢,都要跑過來和江坡神山借錢。”

日尼神山在白馬雪山保護區的範圍之內。神山和神山之間有了瓜葛,連帶著我這個江坡人也和日尼神山結下了三十多年的緣分。

2008年,我們成立了自己的NGO“白馬雪山社區共管協會”。協會成員有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的同事、東竹林寺的僧人們,以及社區裡的熱心村民。協會長期做日尼神山的項目。除了日常巡山,我們很快把注意力投向神山的垃圾問題。在傳統藏族人的心中,一切物質終將回歸於風、火、土、水,在他們心裡根本沒有“垃圾”的概念。遠近的藏族人每年至少要來日尼神山轉上一次,在聖水前洗一洗自己病痛的身體,然後就在剛剛磕完頭的神山中隨手留下垃圾。最多的一次,我們在山裡連續清理了三天,用農用車運出好幾車的垃圾!2016年,協會做的垃圾清理和垃圾教育項目被評委“福特汽車環保獎”二等獎。是的,垃圾項目做得好也可以得獎,因為這需要耗費比想象中多得多的心力與精力。

我極其享受在白馬雪山各個村莊與社區的探訪經歷,這樣的享受是屬於眼睛、耳朵、鼻子的,也是屬於腳的。秋天的時候,當你踩在剛剛剝完的核桃綠殼上,一年收穫的欣喜都能傳遍全身。這時,我總會想起江坡。

「如果沒有白雲讓道,陽光的溫暖怎麼惠及眾生;

如果沒有晚霞讓道,十五的月亮怎麼照亮大地;

如果沒有弦子,山鄉的俊男們怎麼展示他們的風采;

如果沒有鍋莊,孤寂的心胸怎麼一抒快意……」

生為江坡人,到了如今已有五十的年紀,才發現自己對江坡的依戀和驕傲。鄉親們的弦子每一次都能把江坡人的激情點燃。無論在外是幹公職還是做買賣,我們江坡老鄉都無比團結。按照村子的傳統,每年都有家庭輪流坐莊,招待全村子人一起射箭玩樂。這是全村人的約會,沒有人敢爽約,也不會爽約,因為那樣他就錯過了今年最快樂的一場盛會啊!

時光往前走,那個力排眾議、出來挑大樑承擔塑泥人責任的阿曲早已作古,其他的阿曲們也都老了。江坡村現在還有五個阿曲,而且全部都有殘疾,他們正在集體走向生命的尾聲。而在他們之後,幾乎再也找不到繼承他們事業的下一代了。

有的時候,我會後悔年輕氣盛時曾和他們做過惡作劇。年輕的時候回到家鄉,誰不想撒開歡兒地鬧上一鬧?再

加上兒時的夥伴,平時各自天南海北,過年時才終於又聚在一起。一到春節,我們重回年輕!

春節要放爆竹,我本能地覺得那很不過癮,爆竹人人放,我偏要不一樣!那放什麼?炸藥!

大年初一清早,江坡村的所有壯年男子聚集在村頭,像往年一樣分配任務,大家分組上到村子附近所有的山頭,燃起吉祥的煙。這個時候,村裡的所有女人、老人和孩子都會從屋子裡出來,望著山頂。瞧,所有壯年男人們都在上面為大家祈福呢!新年第一天的早晨,看著所有男人們都在上面守護著村莊,讓煨桑煙直上藍天,看的人心裡無比地踏實和安寧。

這是一個顯現雄性威力的時刻。當第一縷煙燃起,男人們要立刻喊將起來,點燃幾長串鞭炮。山轟地響,力量充滿整個山谷!

那一年,我帶著一支隊伍衝向幾座山峰中的最高峰。按照規矩,等最高山頭的煨桑點燃,鳴炮響起,其他幾座山就要緊跟其後。我從朋友那裡要來了炸藥,小心翼翼地運回家,又和表弟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扛著死沉的炸藥包上了山。看著腳底整個江坡村和旁邊山頭等待我們打響頭炮的老鄉們,我頓時升起一股創世紀般的豪情,點起火藥引子就往山下扔去。沒想到炸藥還沒落到底就炸響開來,山搖地動,我和表弟緊緊抱住樹幹才沒有被甩出去。我的耳朵被震得轟鳴作響。“完了,這回闖禍了!”我們低著頭回到村子。一個年老的阿曲氣哄哄地反覆喊:“這是誰幹的?誰幹的!”

到了第二年,我沒有膽量再背個炸藥包回家,但是我從單位借了槍!在藏族人眼裡,逢年過節的槍炮聲最能代表陽氣。正月十五的八點半,槍聲要準時響起。小夥子們分隊行進,我連續幾年都能帶隊去最高的山頭,就是因為我有槍。最高峰的第一聲槍響之後,其他幾個山頭的火光和炮聲便隨之而起。不過我們的威風沒耍長,很快槍支管制,炸藥更是被嚴格限制,我們只能迴歸鞭炮和煙花了。

藏曆歷文中,有的時候春節之前的舊年二十九是整整兩天,之後才到年三十。有一年,按照漢歷算法,當晚就是大年三十,我們全家煎炒烹炸都已經完全準備好了,但到了下午四點多,一個老阿曲就滿村子邊走邊喊:“除夕正日子是明天晚上,大家不要過錯了啊!”全家都慌了神,我下了命令:“照樣過!”在農村過年,不只是各家閉起門來團聚吃飯,還要放爆竹迎春節。當我家的爆竹聲響起之後,旁邊幾家的爆竹聲也緊跟著噼啪作響,原來大家誰都不甘心把歡樂憋到明天,都在等著誰第一個帶頭。整個村子很快就爆竹聲響成一片,各家各戶熱鬧地過起了年。

江坡的阿曲們依然拖著年邁的身軀,堅持每月的月供活動和一年幾次的大型佛事活動。每次要開展大型活動之前,我都爭取提早兩天回到江坡。像童年時那樣,端起大盆,往裡倒進糌粑和紅糖,我有的是一膀子的力氣,很快就把“多瑪”的麵糰和好,自豪地說:“你們來做吧!”老爺爺們捏起“多瑪”,我繼續留在旁邊給“多瑪”染色……我很享受那一切。

每年春節的法事要到夜裡才結束。阿曲們回家的路程有些遠,我不忍心讓他們在黑暗中走上幾十分鐘,便有意留到最後,讓所有老爺爺上我的車,我再一家一家地送回去。以前村裡有車的特別少,現在就不需要我這樣一個個送了。兩三年前,我和幾個朋友商量,想帶頭給阿曲們準備點“功德錢”。阿曲做佛事活動歷來都不計報酬,一輩子都是無償奉獻。有一個阿麴生病後退居二線,不再主動參與佛事活動。那天他靜靜地坐在大門口曬太陽,我拿了錢過去:“我知道您不缺這個錢,但這裡也有您的份,而且是福分!”老人家接過錢,眼裡瑩瑩地閃著光。

大年初三,當所有儀式都結束後,村民們還不能直接離開,都要在廣場上等到阿曲們收拾停當全部出來後,一起跳個鍋莊,祝天地、祝村落、祝福眾生吉祥,之後才離開。而現在,很多年輕人只要天氣一冷就不再等了,留在廣場上的只有老奶奶和老爺爺,縮在一個避風處等著。

倡議給阿曲捐一些功德錢,哪怕只是三五元,既是為了感謝阿曲這麼多年無償為村子做佛事活動,也是為了挑戰一些年輕人對佛事活動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年輕人那種“佛事活動有或者沒有,阿曲在還是不在,跟我沒有關係”的態度讓人心裡難受,一些東西丟掉很輕易,但它只要消失,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就是老家,無論我們多老,都可以回去做年輕的事。這些經歷都讓我對家鄉生出牽掛,這是城裡長大的人完全無法感同身受的。但是我知道,改變的軌跡無法避免。

以前,土地產出的玉米個頭很小,小到甚至要剝上半天才有一籃玉米粒。後來國家鼓勵種植新品種,玉米顆粒越來越大,產量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收割、剝開、出粒都非常快,但就是吃到嘴裡沒有味道。而且,這些玉米沒有黏性,連餅子都做不成。接著,玉米稈的甜味也沒有了,玉米稈越來越粗、越來越硬,牛都乾脆不再啃了。

後來國家為了增加農民的收入,又鼓勵種植葡萄。據說沿瀾滄江和金沙江的乾熱河谷,是全中國都難找的葡萄種植沃土。江坡海拔2800米,是種植葡萄的海拔上限。農戶們嚮往種葡萄的經濟收益,紛紛種了起來。開始按照技術員的指揮,六天灑一次農藥,灑完藥回到家,就發現臉腫了、眼眶青了,嚴重的還要嘔吐上好幾天。但是說明書上卻說,這些農藥絕對無害。瀾滄江邊葡萄種植面積大的農戶還覺得上面發的農藥,藥量不夠大、藥性不夠強,就從外面買來毒性非常強的農藥,大量地灑。種植葡萄後,我們這裡的蜂蜜產量越來越低,葡萄地周邊根本沒法養蜜蜂。原本葡萄和蜜蜂相依相伴,現在硬生生地被折騰成死對頭。低海拔種葡萄的老鄉們還在埋怨,已經供應幾代人享用的黃果、石榴等水果也總是生一種病,也許這種病的天敵捕食者已經無意中被農藥清除了。

記得童年時放學回家,田埂、溝渠裡全是青蛙,每天我都要閉著眼睛往回衝,以至於到現在我都害怕這種一蹦一蹦的動物。當我真的明白青蛙是莊稼的好幫手時,青蛙已經完全消失了。還有,小時候梨樹開花總是伴著滿樹柳鶯的啼叫聲,現在,童年記憶中這種美麗的鳥兒卻很難再飛回來了。

鄉愁是一種記憶深處的想念,是衣食住行都會牽動的回憶。如今,家鄉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回到家鄉,鄉愁卻未能減弱,我們懷念的那個兒時的家鄉再也無法追回。“有得必有失吧!”聊起來,大家都只能搖著頭自我安慰。

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和金錢為我的家鄉拉起了改變的洪閘。1999年,政府號召地處偏遠的村子搬到交通方便的地方,轟轟烈烈的“新農村改造”讓金沙江邊一夜之間多了好幾處嶄新的“新村”,一些隱藏在大山深處的村子都選擇搬離故土。

白馬雪山保護區內也開展起生態移民工作。在滇金絲猴的重要棲息地附近幾乎沒有人類生活的痕跡。不過有的村子的搬遷與滇金絲猴無關,更多是因為貧窮。人可以搬下山來到交通便利的地方居住,可幾代人種過的土地卻無法搬遷。於是,種田的人每天早上要坐著拖拉機回到老村子裡出工,而放羊放牛的人乾脆還在老家的破房子裡繼續住著。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搬遷其實更適合生意人和年輕人。

我們姐弟四人最終都把家安在了州府所在地,而江坡那個曾經的“噶最達”,只剩下一個破舊的房子。家裡沒有人繼續務農,七畝良田也只能託給親戚。我們不是生態移民,我對別人說了十幾年傳統文化對我們藏族人的重要性,但最終自己還是搬離了大山。這個故事有點憂傷,但說的不僅僅是我這一家,也是我們這一代藏族人的大致軌跡。

不過我感到幸運的是,兩個女兒都在江坡老屋出生,童年都是在江坡的山水中度過。在那個年代,她們曾經因為是農村人而被城裡人瞧不起,但現在想來,至少和老家、和大自然的這條線,在她們童年時就緊緊繫牢了。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霧濃頂村正對著的雪山,是白馬雪山主峰扎拉雀尼,翻過扎拉雀尼,便是白馬雪山核心保護區、可以託付肖林心魂的曲宗貢。

【尾聲】

生在白馬雪山

我出生在第一場大雪中。

第一場雪,

第一聲啼哭。

媽媽說,

生在雪山腳下,就是一輩子的藏族人。

太陽和月亮把雪山擦亮,

一次又一次;

雪山把力量傳到藏族人的心尖,

一遍又一遍。

這裡所有的生靈啊,

身體都住著一座雪山。

如果你見過一隻即將餓死的老狼,

如果你聽過鬣羚的蹄子敲打碎石,

如果你一次次追尋過那群原始森林中飛躍的猴子,

如果你翻過山巔、邁過激流,感受過心靈之光的明滅。

雪山是藏族人每個早晨煨桑時的仰望,

雪山是藏族人每句誦出的經文,

雪山是藏族人轉山時的五體投地,

雪山是藏族人走遍天涯也生死相依的眷戀。

雪山,

是藏族人的一輩子;

雪山,

是我的一輩子。

儘管這本書的寫作持續了兩年(2015年秋末至 2017年冬),但就讓這本書的內容停留在它的緣起之時吧,我第四個生命週期的尾聲——四十八歲。我屬羊,2015 這一年,我的家鄉卡瓦格博聖山也迎來了他的本命年。

如同在馬年朝拜岡仁波齊聖山、猴年朝拜雜日聖山,每一個藏族人都渴望在羊年朝拜卡瓦格博。

朝聖是每個藏族人今生的功課。卡瓦格博,這座藏地著名的聖山就在我的家鄉。在江坡老家的房子,每個清早打開窗戶,便讓自己的靈魂直面這座聖山,心裡的窗戶也跟著開啟了,這樣的福分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在神話故事中,山、湖、樹、石……世間萬物都可以寄託魂靈。而作為一個普通人,一輩子如果可以尋到一片自然,雙手捧上自己的心魂,雖然此後人生路依然充滿無奈,但是心魂卻能得到一種別樣的關照與滋潤,這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情!

我這輩子在各種場合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會興致勃和我討論藏族人的朝聖,那些五體投地的朝拜,那些拋卻一生財富也要踏上的路途。我不想去說服任何人,當語言跳不出定義的圈套,我更願意相信我的雙腿和內心,面對聖山,我的雙腿抑制不住往前邁動,我的心安寧喜悅。

轉山是一種大浪漫。離開舒服熟悉的環境,任大山大河來敲打、磨礪,所以轉山之路經常讓我熱淚盈眶。這份感動不只來自海拔5000米的山埡口,也並不只是那些傲然巨大的、可以輕易吞噬一個人的原始森林;震撼的感覺也不來自連續幾天朝聖後的身體極度透支……朝聖之於我,感動來自於同行朝聖路上的人:一個虔誠的老奶奶,一個步履艱難的老爺爺,一個背上揹著孩子、手裡還要拎著茶壺的女人,還有那隊行進中的僧侶,不分健康與病殘,施施而行……人類恭敬地把自己的每一步都獻給大山,每次看到我便熱淚盈眶。

同一座山也有不同的轉山路徑,轉山又有內轉、中轉、外轉之分,而卡瓦格博的轉山路由噶舉派噶瑪巴三世開創。每年我幾乎都要走一遍卡瓦格博的內轉路。羊年的內轉我是和同事提布一起完成的。走到精疲力竭時,“神瀑” 似乎伸手可及,一個巨大的山洞現於路側,洞極深,走到盡頭再在石柱上拴上哈達,轉出來,洞口邊還套著一個小洞口,不是當地藏族人或者讀過“卡瓦格博聖書”的人不會知道這個洞。洞名“八度稱央”བར་དོ་འཕྲང་ལམ།,意為“中陰”,鑽進去才發現“上了當”,原來身體會被牢牢卡住。此洞正如它的藏文名字,為了讓人提前體驗死後進入的中陰狀態。藏傳佛教認為人在死亡之後,受業力牽引,會把此生所有的孽債再經歷一番,所有恐怖都會被誇大無數倍。我鑽了上去,左扭右轉,從洞裡出來了,而比我身量大不少的提布卻被卡在裡面,我看見他的臉瞬間漲成紫紅色,他此時的緊張,只有藏族人才能明白。

扭轉肉身去適應一臂之寬的洞穴,帶來心中宛若新生的感覺,被石洞一卡,不必要的留在身後,從此便是一個經過洗禮的身與心。死過一次,還有什麼多餘的欲求呢? 在很多不懂藏傳佛教的人眼中,藏族人轉山是一種贖罪行為,用肉體的辛苦來抵償所犯下的業。其實,這種假說在藏族人心中不會存在。轉一圈神山就可以“買下”偷盜姦淫的錯誤,這樣做人未免太過容易。轉山對於藏族人而言,不僅僅是信仰,也是一次直面死亡、重新考量自己人生的過程。前世、今生與來生,在轉山路上,用當下之心,彼此相望。

我的工作很渺小,離那些大成就者相距甚遠。但我非常喜歡我的職業,而且也已盡了我的全力。我們是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的第一批工作者,之後來了一批又一批新人, 一批又一批。新鮮的終會老去,人類用自己的輪迴來供奉著這座白馬雪山。

四十八歲的羊年,我還做了次卡瓦格博大轉山,整整走了七天。說來慚愧,這只是我這輩子做的第二次大轉卡瓦格博聖山。第一次正值三十六歲,單位十幾個小夥子結伴而行,那個時候還沒有通公路,全程走下來要十一天, 大家越走越快,走到最後互相開玩笑說,就憑我們現在的體力,爬個珠峰也不在話下!十二年後,再用這副皮囊重走朝聖之路可就費力了,四十八年間的陳年雜病全都湧來。我按照藏族傳統,在入山口處買了一根粗粗的竹竿, 竹竿一頭平整,戳在地上,另一頭削尖,走完全程,削尖一頭用卡瓦格博的香柏枝插實,所有轉山的福報也隨之封存。我想起江坡老屋的高處,儲藏了數不清的竹竿。每個竹竿都代表一次卡瓦格博的外轉,那是爺爺奶奶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功德。

四十八歲,藏族人覺得本命年不好,可這一整年,我內心充盈幸福和寧靜的喜悅,一次次默默感謝命運的眷顧。回顧來時路,一步一步,我是一個踏實的人,有著舊式的老實。我的兩個女兒已長大成人,且也長成我盼望中的優秀模樣。她倆沒有什麼名校的榮譽加身,但總能讓自己保持快樂、踏實和努力的精神狀態。這一年,我還在“大理攝影節”舉辦了第一次個人攝影展。在這個人生站點,給了自己一個逗點,一個淡淡的交代。野外拍攝這麼多年,拿得出去的照片竟也不少。攝影是我的人生下一程的努力方向,但這並不需要他人的喝彩。這一年,老家江坡的房子也終於建好了。姐姐、我、兩個弟弟,四個孩子從江坡走出,四個人長成十四個人的大家庭。而老家房子破敗,我們沒有一個歸屬之所。我宣佈重建老家舊房,大家出錢出力,一動工就是兩年。從此,四個家庭任何人只要有時間,都會生出“回家吧”的想法,真是我心裡最舒坦的事情。還有,這本書。

四十八歲,收尾於2015年的春節。春節是藏族人歡聚的時刻。老家房子也第一次迎來全家的聚會,“年”的味道充滿這個嶄新的土牆、木屋。新房子已經把水龍頭接進家門,但大年初一的第一聲雞鳴把我從床上利索地拽起身,裹得密密實實,出門到村子水井邊,先敬天地與水神,然後打出新年第一桶最乾淨的水,回到家裡便斟滿佛龕上的水盅。一切都做完,心裡才算踏實。每年第一壺酥油茶,我們喝的就是這最乾淨的水。我想起,二十五歲那年在大山裡過的那個春節。儘管身處白馬雪山六十年難遇的雪災,我和鍾泰還是天沒亮就早早爬起,在冰雪中滑溜著去取來第一桶井水,我用新年的水洗乾淨自己的手帕。媽媽曾對我說,作為一個藏族人,一定要乾乾淨淨,沒有條件洗自己的身體,哪怕只洗頭、洗一雙襪子也能洗去一年的塵埃。

過了四十八個春節,最難忘的還是那一次。新年第一天,一大早爬上村子最高處的煨桑點,煨桑,立風馬。我頌起祝福天地的咒語,看著五彩風馬填滿這個靈性世界。肉身面對雪山,雪山之神手持利刃,天降之神,不怒自威。

這輩子,事情做了萬萬千千,我只滿意一個角色——我就是生在雪山腳下,終身拜倒在雪山面前,做雪山的奴僕的那一個。我已經計劃好自己的身後事,無論

天葬還是水葬,對家人來說都太過殘忍。我只想把自己的肉身交付烈焰,再讓我的骨灰播撒在白馬雪山。這座山,等於我的這一輩子。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梅里雪山有郭淨老師的《雪山之書》立傳,如今白馬雪山也有了這本《守山》,目前已在噹噹、京東各大平臺有售。也邀請各位在文末留言裡和我們分享你和白馬雪山、和滇西北獨一無二的故事,我們會選出五位讀者贈送肖林老師的新書。

文字:肖林、王蕾

照片:肖林

行李︱肖林:白馬雪山的敲打「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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