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4名被埋兒童“頭七”:重歸圍城的溫莊村

  荔枝特報專稿 記者/周詩婕 史亞楠 

  4月24日,距離河南4名兒童被埋已經過去七天。盛和府在建工地門口的兩具棺木已經撤走,家屬們曾經徹夜陪伴的簡易靈堂空蕩,來往的政府工作人員和媒體記者陸續離開,溫莊村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按照當地習俗,成年人的“頭七”會舉行莊重的祭拜,但是對於未成年的孩童,則沒有更多的儀式。三個家庭失去了四個孩子。傳統的習俗裡,甚至要求家屬不再前往公墓祭拜。他們的離開曾經讓整個村落聚焦在鎂光燈之下,如今小小的身軀歸於塵土,留下“圍城”中沉默的村莊。

01

  溫莊村位於原陽縣城以北,距離原陽縣城的中心地帶僅有一公里的距離。在這裡,你可以看到一個拆遷村的典型模樣。

  村莊四周都是新建的錯落樓房,顯示出城鎮生活的乾淨有序。而村莊內,則是泥地和平房。村民們在門口養著羊和狗,有人路過時,會發出響亮的叫聲。

河南4名被埋兒童“頭七”:重歸圍城的溫莊村

溫莊村路邊景象

  2012年,原陽縣人民政府報送的第三批城市建設用地得到河南省人民政府的批覆,決定對原陽縣城關鎮溫莊村土地進行商業開發。隨後,這座村莊的基礎建設幾近停滯。

  沒有水泥路,鮮有路燈,村內沒有公共監控。村莊與周邊的現代城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2012年起,村莊東邊的耕地上有了汽車站、建材城,西邊建起了安置房,南邊一座小區拔地而起,而北邊盛和府的開建,正式將溫莊村圍成了一座“孤島”。

河南4名被埋兒童“頭七”:重歸圍城的溫莊村

溫莊村路邊景象 圖/齊魯晚報

  因為四名男童的被埋,這片“孤島”成了全國關注的重心。荔枝新聞到達溫莊村的4月19日,村民們三兩結伴前往村莊北側的事發現場。他們陪伴著逝者家屬,一邊向記者惋惜著男童的離去,一邊陳述著這些年拆遷進程中與政府、開發商之間產生的種種罅隙。  

  村民告訴記者,盛和府所用的地塊原本是村裡的耕地,幾年前被政府以每畝44800元的價格買走。除了耕地,溫莊村的其他建築,按照主屋一平米賠一平米,次屋兩平米賠一平米,宅基地9萬元的標準賠付。然而,部分村民對於這一賠付標準並不滿意。  

  耕地被佔用後,務農為生的村民們不得不外出務工,但是村子裡的路也因小區的開建而被攔腰斬斷。有村民試圖用“風水”解釋孩子的死:“老人都說了,斷了路要倒黴的,結果建個工地把路給扒了,四個娃一起沒了!” 開工那天,剷車準備將村裡通往縣城的主路攔腰截斷時,村民們曾經前來阻止,最終沒能如願。四五米高的鐵皮牆立在了村子和工地之間,晚上巨大的轟鳴聲響起時,不少溫莊村民難以入睡。

  沒有田園牧歌,沒有現代紅利。祖輩生活在溫莊村的村民在原陽城鎮化進程中陷入“圍城”。他們懷念自給自足的農耕時代,也向往體面文明的城市生活。為了爭取到更多的賠款,不少村民在臨近工地的村莊宅基地上建起了五層樓高的自建房。大部分房子沒有刷漆,也沒有裝修。透過窗看進去,裡面空空落落。它們中的不少被政府定位違建,原因是建房的時間晚於拆遷計劃下達的時間。據《河南省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自拆遷公告公佈之日起,拆遷範圍內的單位和個人新建、擴建、改建房屋的,均可被認為違建。村民們卻至今難以接受,“這都是自己的宅基地,在宅基地上蓋房,怎麼算違建?”

河南4名被埋兒童“頭七”:重歸圍城的溫莊村

盛和府工地邊溫莊村民的自建房

  四名男童被埋帶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村民們的訴求有了出口。他們反覆在工地上向記者陳述著村莊和拆遷的歷史與細節。直到4月20日,工地被嚴密戒備封鎖。

02

  村民與當地官方在拆遷問題上的分歧衍生出濃厚的不信任感,繼而在事故處置過程中具化為一次次衝突。

  4月19日,記者首次與遇害兒童家屬接觸,對方即向我們描述了一個充滿撕扯的救援現場。家屬稱,事發當天,第一個遇難的兒童已經被挖出,家屬及其他村民猜測其餘三名此前失蹤的兒童可能也在同一處被埋,於是試圖進入涉事工地用農具救援,卻被現場人員阻止。

  情急之下,村民衝破封鎖進入工地,又與現場人員產生爭執。受害兒童家屬趙靜稱,村民們想要徒手救援未果,最終巨大的挖掘機將孩子弄得“不成人樣”。混亂中,她的手機遺失,丈夫的衣服被撕損。

  此前的不信任和救援當天的衝突讓不少家屬和村民堅信,孩子的死絕不單純。此後的數天採訪中,不止一人向記者推演過一個又一個“兇案”現場,被取走的監控,工人們的“鳥獸散”,甚至車轍上缺失的一塊泥土,都成了這種推演的註腳。

  一邊的村民希望通過記者放大種種訴求;另一邊的官方似乎並不歡迎這些操著普通話的外來客把此前的種種聚焦在鎂光燈下。

  當地村民告訴記者,4月20日上午,一名記者採訪時,一位不明身份人員前來阻撓,並拍下記者的車牌信息。記者上前爭辯,村民們也一同附和,受到執法人員的嚴厲制止。

  爭辯中,村民與執法人員由推搡逐漸轉化為肢體衝突。在村民向記者出示的幾段視頻中,有村民和身穿制服的人員產生肢體碰撞,一名遇難兒童的家屬在爭執中被對方掐住脖子按倒在地。衝突最終造成了多人受傷,一名遇難兒童家屬被人用腳踹至尿失禁入院。村民稱,對方的身份不明人員也住院了,“但我們根本就沒有動手打她,只是想讓她把蒐集的記者信息刪除”。

  後來,記者就以上的衝突向當地應急管理局、宣傳部、公安局和轄區派出所等等單位求證,對方大都語焉不詳。

河南4名被埋兒童“頭七”:重歸圍城的溫莊村

  20日的衝突產生後,原本存在於工地圍擋四周的幾處缺口都被迅速修補,再加上嚴加管制的工地大門,進入事發現場已變得十分困難。當晚,記者曾試圖重回工地,卻在相距甚遠的路口就被交警攔截。交警們態度明確:除非有領導允許,任何人出示任何證件均不得入內。記者隨後多方聯繫,當地宣傳部一和姓領導答應幫忙協調,卻再無音信。

  第二天,同樣在新聞現場吃了閉門羹的幾位記者試圖衝破阻攔,卻與當地街道辦工作人員爆發肢體衝突負傷。

  這次事件後,溫莊村變得“沉默”。遇難兒童家屬和村民們都不再與記者們過多溝通。發過來的信息裡,他們回覆寥寥,“現在不便接受採訪,等調查結果”。

03

  4月21日,四名被埋兒童在原陽朱柳村一處陵園下葬。遇難兒童家屬透露,目前已接受政府協商的賠償。

  因為四名男童的被埋,在建的盛和府工地陷入停滯。工地依舊封鎖,裡面無人施工。位於原陽縣城的盛和府營銷中心仍舊開放。據紅星新聞報道,涉事項目盛和府(一期)項目總投資2.5億元,用地32746.07平方米。將開發建築高度小於36米的住宅11棟,商品房480套,銷售收入3億元。

  溫莊村剩餘宅基地的拆遷進程原本也將在近兩三年內展開。村民劉勝瑞告訴記者,如果沒有男童被埋事件,整座村莊的搬遷應該會在兩到三年內完成,一併納入到盛和府二期。

  而村民們的安置房就建在盛和府西側的宏運社區,屬於小產權房。隨著拆遷款項的協商解決,部分村民已經搬入了宏運社區。然而,剛剛入住,有村民即投訴有“牆面開裂”等質量問題。去年8月,還曾有居民在新鄉當地政府的“領導留言板”上投訴稱,宏運社區將原本規劃建設好的公共活動區域拆除,改建為67號、68號兩棟住宅樓。對於宏運社區,村民們尚未入住,已經有了“心結”。

  不過,隨著盛和府工地的建設,離開祖輩生存的土地,搬入宏運社區,是溫莊村民可以預見的未來。

  河南4名兒童被埋過去七天後,喧鬧過的溫莊村重歸平靜。村民們各自回家,迴歸日常。而遇難男童的家屬們卻再也難以恢復從前的生活。

  兩個兒子被埋的父親劉團偉,原本在汽車修理廠拼命工作,掙錢養活著一家四口,如今失魂落魄地待在家中。他的嗓子哭啞了,說話時有一種展不平的悲傷。妻子靳姍姍不讓他再出去,“我擔心他心裡亂想,工作的時候出事”。靳姍姍自己也因數天滴食未進,胃病再犯,“每天晚上都是哭醒的”。

  她覺得,一切就像做夢,至今無法接受現實。就在一週前,她陪著兩個兒子在家上網課。照片中,兩個孩子參加在線升旗儀式,對著鏡頭敬禮,笑容燦爛。這個假期太漫長了。他們都在期待一週後的開學。4月25日,即是學校原定的開學日,照片中的他們卻再也無法參與升旗。

  失去獨子的劉江偉,和兄弟共用一個院落,妻子還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他靠著一把子力氣扛水泥賺錢,在村裡新建了房子,已經快完工了。兒子一直盼著能搬進新家,卻不會再問他啥時候能住新房子了。

  四個遇難兒童中最小的李然(化名)是家裡的老二,母親趙靜忙不過來時,他會幫著照顧弟弟妹妹。只有五歲的他會跟媽媽說長大了要當警察,還會跟爺爺奶奶撒嬌,要一塊錢去村裡的小賣部買根冰棍。如今只有老人倒在床上嗚咽:“為啥不讓我去死,要帶走我的然兒……”

  ……

  不過這些撕裂的情感最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結痂,在大人們的心裡變得沉默而隱蔽。而這片土地最終也會變成這座城市現代化的一部分,褪去鄉土的枝椏,樓房拔地而起。盛和府燈火輝煌的售樓處裡,展示著精緻的沙盤和房間模型。醒目處懸掛的區位圖中,“盛和府”三個字圈定的位置,包括現在的溫莊村。

河南4名被埋兒童“頭七”:重歸圍城的溫莊村

盛和府區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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