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牛牛在哪裡哦?”
“牛牛吃草去了。”
“牛牛為什麼要吃草草。”
“人吃飯,牛吃草,自然規律哦。”
我是長孫女,爺爺從小很疼我,常常牽著我的手,走過家門口的那條彎彎的小巷,爺爺去世後,每次經過小巷,一段段對話就會從記憶深處跳出來,緊接著,一段段回憶就會像幻燈片那樣不停地閃過。
1、一張遺憾的舊照片
記憶裡,我曾經有過一張照片。
村子裡的祠堂門口,有一棵小樹,樹的四周被水泥砌到一米高左右,一個三歲的穿著粉紅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站在上面,她握住了一隻大而粗厚的手掌,這個手掌的主人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他穿著藍色的衣服,灰色的休閒褲子,在鏡頭上顯得有點拘謹,但也露出了牙齒,笑了起來。
這,就是我記憶中,最初的爺爺。
但是,後來照片是怎麼不見的呢?
小孩都喜歡收集自己喜歡的東西,我也不例外,我從小喜歡在家裡翻東西,我喜歡收集一些與“我”有關係的破舊物品,有一天,我在老家看到了這張照片,就把它裝在我的盒子裡了,一放就許多年。
我重新打開這個盒子的時候,我已經成長為一個叛逆的青少年,那個照片,也露出被歲月模糊的泛黃的痕跡。
後來的記憶,我斷片了,不記得什麼原因,我居然用剪刀把照片中的我和爺爺,剪成了兩半。爺爺離開後,我有找過這張照片,可是,爺爺的那一半,再也找不著了,只找到被剪了一半的三歲的“我”。
有時候,回憶起來少年的叛逆時期,都想不明白,從前為了什麼而去幹的一些事情,從前擁有了,不珍惜,有些東西失去了就真的失去了。
這也成了我記憶裡一個遺憾的事情。
2、喜歡穿西褲套襯衫的爺爺
小的時候,我經常聽媽媽說:“你爺爺啊,滿頭白髮了,還喜歡穿西褲套著襯衫,像一個年輕人似的。”
是的啊,除了農忙的時候,我的爺爺,他出門必須西褲套襯衫,額頭的劉海用啫喱膏梳上去,整整齊齊,帶著手錶,為人又知書達禮,從來不跟別人紅過臉,村裡和隔壁村的人,都說他為人和氣,謙讓,都尊稱他一聲華哥,在村裡做村長的時候,被人擁戴,做事踏實幹練穩重。
小的時候,我特別討厭一個事情,就是經常跟爺爺一起去放牛,那個年代的農村,還沒有出現農作現代化的機器,每家每戶都有一頭牛,我的村子,大概有三百多頭牛,每家每戶輪流著去放牛。
每次輪到我家的時候,我和爺爺總是很早起來,準備各種乾糧和水,把幾百頭牛趕到莊家已經收割或者遠離莊家的大山上放牛,每次總是要走十幾公里或者以外。
爺爺穿著農活常常穿的藍色衣服,帶著斗笠,挑了扁擔,這時候西褲襯衫都藏起來了,他變成了一個辛勤勞作的農民形象,他教會我如何跟牛相處,如何認得每一頭牛的長相以及摸清他們的性格,他說,牛跟人一樣,摸清他的性格,就能容易掌握他的行為,才能不弄丟一頭牛,破壞一處莊家。
那時候,放牛給予我最大的快樂便是,我可以看著幾百頭牛排著隊向著那個池塘下水,從這邊游泳到那一邊,上岸,然後等待著每一個來接他的主人,把長長的牽牛繩子套在他的鼻環上,帶著他回家。這個場景一直在我的腦海裡,每個階段的成長回想起來,都是同樣不變的感動。
爺爺特別喜歡回憶,他總沒完沒了地想跟你嘮嗑,嘮嗑他們年代的那段抗戰歷史,嘮嗑家族沒落前的光輝歲月,嘮嗑他年輕時候的那點得意的事情,還有我們小孩時期的那段頑皮的往事。
他說,你小時候啊,帶著你去放鵝,硬是要我把竹子給你,當你拿起比你高好多個頭的竹子,剛學會走路的小身軀,揮著竹子往鵝群衝過去,那群鵝啊,被嚇壞了,一鬨而散,說起我的小時候,您忍不住樂呵呵。
爺爺還有一個愛好,他喜歡寫毛筆字,他喜歡把桌子打開,放了紙筆硯,他曾經得意地說,“家裡所有的對聯啊門前的出入平安啊都是我寫的,包括祖輩的牌位等等啊,”然後又搖搖頭嘆了口氣,“恩,是的,曾經了……”像是有點無奈,他說,“寫不動了……”那時,我還真的沒有理解這句話。
那個時候,他還騎得動單車,他天天騎著那輛老舊的單車去鎮上買菜,不記得哪一年,我突然發現,我問媽:“爺爺走路怎麼歪歪斜斜的了?”
媽眼裡掩飾不住悲傷,她說:“你爺爺中風了,腿腳不利索了。”
“我怎麼不知道?”
媽感嘆:“你們常年在外讀書,回家幾次?”
心裡很難過,爺爺老了,爺爺腿腳不靈活了,家裡總是報喜不報憂,我從來沒有為家裡做過些什麼。
那年清明拜山,爺爺還試圖要折騰那輛單車,好不容易騎上去了,又失去平衡,雙腳又得甩下來撐住地面,如此往復,奶奶說,你爺爺騎單車一輩子了,他捨不得。
我家跟爺爺家隔著一條巷子,大概兩百米左右,爺爺每天堅持去我家,他喜歡坐在我家裡看抗日劇,他耳朵不好使了,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到,他每次都睜著眼睛靜靜地看,他的眼睛很亮,也許,穿著迷彩服的身影,道盡了他們這一代的一生,關係國家命運,民族希望,這個年代的男子漢應有的歷史記憶。
夜晚了,他扶著牆壁,艱難地行走,他走得很慢,但是依然很努力地支撐著身體,他試圖告訴別人,“我還可以”。
爸給爺爺做了一個很好的柺杖,他從來不用,爸說,你爺爺覺得用柺杖丟臉,奶奶說,你爺爺啊,一把年紀了,還不認老啊。我看著爺爺扶著牆壁慢慢一深一淺的走著,那個倔強的背影,被拉得長長的,又有點無奈。
爺爺不認老,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他還每天堅持著穿布鞋,穿白襯衫西褲,他把自己打扮成年輕人應有的模樣,但是,歲月過去了幾十年,我的爺爺,八十幾了,年輕的心終歸會被老邁的身軀所束縛啊。
最後,爺爺接受了現實,他承認,他確實老了,他拿起了柺杖像一個孩子那樣靦腆地站著,我爸說,看,多好看啊,爺爺笑了,像一個天真的孩子那樣。
爺爺一輩子喜歡搗鼓家裡的各種活計,老了還是要把家裡打理得整整齊齊,拄著柺杖監督我爸爸或者弟弟貼對聯,有沒有貼對,有沒有歪了,他像一個嚴肅的老師傅,傳授年輕人技藝。
奶奶不止一次說,你爺爺很潔癖,腿腳不方便還整天喜歡攀扶著椅子去洗頭髮,洗澡,一天都不能忍,吃了就要洗手,“哪髒嘛?”說了也不聽,多折騰啊。
他活了一輩子,不認老,不忍受邋遢,他一輩子已經習慣了活得這樣精細,他怎麼允許自己“變成別人眼裡的遭老頭”呢?
就是因為一次這樣的意外,他跌倒在浴室,他不能起來了,他吃不下了……他走了……
我的爺爺,他雖然白髮蒼蒼,他雖然行動不便,但這些都沒有束縛他,他的心,依然年輕啊!
3、百年的老屋
爺爺走前,我剛辭職回家,我陪著他走過最後的一個星期。那個下午,突如其來,媽衝回家說:“快來,爺爺走了。”
我的手不停在顫抖,我們跪倒在他床前,我爸爸和村裡一個大嬸在做最後的儀式,我奶奶在哭喊……
我清楚地記得,幾個小時之前,我還跟他對話。
“爺爺,是我啊!”
爺爺轉頭看了看我,他說不出來,這幾天,我爸爸問他最多的是,你記得他,她,是誰嗎?我爺爺一直點頭。
即使我們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是無法相信這麼快,前幾天,我還一勺子一勺子的喂他吃粥,喝水,跟他說話……
如今,他躺在那裡。
生命真的很脆弱,我們長大了,爺爺卻老了,離開時,85歲。
我腦海裡不斷不斷的浮現出他的音容笑貌,還有他嘮叨起來沒玩沒了的樣子,如今,這樣的嘮叨,永遠沒有了。
陪奶奶坐著,陪著她回憶爺爺過往的事情,說著說著,又哽咽,“前段時間,你爺爺跟我說,做夫妻六十年了,捨不得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了。”
我們的眼淚又出來了,奶奶用滿是皺紋的手擦著通紅的眼睛,她微微仰起頭,又逼著自己去笑,奶奶說,爺爺走得安詳,壽終正寢嘛,他喜歡我們高高興興的。
爺爺的離開,家裡那百年老屋突然顯得很大,我仔細觀察過每一個地方,那裡全是爺爺親手做的東西,都是他的痕跡,在這個屋子,曾經,爺爺和他媽媽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然後,奶奶和爺爺同甘共苦走過一輩子,不論去哪裡都形影不離 。
百年屋子,道盡了幾代人的悲歡與離合。
奶奶年輕的時候,被譽為這個區裡最美的女子,很可惜,她年輕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是因為沒有拍過,還是丟失了?”我沒有問過她,我倒是問過她另外一個問題,“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是區裡一支花?您這支花是怎麼被我爺爺拾得的呢?”奶奶害羞地笑了,“我在上課啊,有人帶著你爺爺一個班級一個班級來選,我被看上了,”她的笑容就像沐浴在愛情裡,一個美好的女子。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爺爺25歲,我奶奶19歲。據說那個時候,爺爺家還是地主兒,後來落魄了。
媽說,奶奶年輕的時候喜歡啃辣椒,整盤辣椒地啃,皮膚白裡透紅,到老了,也從來沒有塗過潤膚霜,頭髮白了,滿臉皺紋,也難以掩飾她美人坯子。
我爺爺,我奶奶,他們就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對。
是的,爺爺在我心中,就是才子,他的書生意氣,他的勤懇幹練,不輸那些有名的才子,也許,他的性格跟他童年的成長也脫不了關係,因為,他從小沒有父親,他有一個神秘卻又滿腹才華的母親,他還沒有出生,父親就去舊金山謀生,終此一生,沒有再回來,她的母親,16歲結婚,終此一生,沒有再嫁,守著這個百年的屋子,窮盡所有的努力,養育孩子。
辦完爺爺的事情後,我看見奶奶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坐了好久,她的背影很落寞,爺爺在的時候,她可以忙這忙那的,突然沒有了這一層的寄託,這一瞬間,好像失去了靈魂,這個屋子,全是兩人相濡以沫一起走過的痕跡,記憶,執子之手六十餘年,如今生生撕裂,像連同骨血,被抽離,這樣的痛,怎麼能說一句理解就真的可以切身感受呢!
4、以為死亡離我們很遠
去認領爺爺骨灰那天,我看著上面寫的爺爺的名字,有種不想面對現實的悲傷,曾經活生生的人,那麼熟悉的人,那是我的爺爺啊,現在擺在面前的是,那個白色的骨灰盒,那個冰冷冷的名字。
我不停地默唸著爺爺的名字,就像曾幾何時,爺爺不停地念叨著我的名字,眼睛裡的淚水衝出眼眶又偷偷地抹去,腦海裡一直浮現他還在時候的畫面,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複雜情緒。
人的一生,光禿禿的來,走的時候,也是兩手空空的,到底什麼是真實擁有,又什麼是過眼雲煙,然而,還沒弄清楚,也許,就是一生。
年輕的我們,經歷的不多,並沒有揹負太多,以為擁有的根本不會失去,以為,死亡與我們離得很遠。
一切的擁有,都習以為常。 家是每個流浪在外的遊子的堅強後盾,我們總是以為,我們無需擔心,我們回頭看向家的那個方向,我們的親人們,都在,他們總會笑著對自己說,“累了就回家吧,”我們在家的避風港躲避了風雨後,會充滿勇氣,說,“可以再戰江湖,”繼續去外地奮鬥。然而,我們時常會忽略,這個盾並不是永遠不會破碎,我們總是不知道,我們甚至沒有想到,家雖然在,可家裡的老人,會老,會長皺紋,我們從來沒有想過,人生,會有失去某一個人的某一天。
我們根本不懂有一天,“死亡”帶給你的含義就是,這個人不會在你面前出現了,你會逐漸模糊他的音容笑貌,不斷忘了個這個人的一切記憶,繼而只剩下模糊的影子,甚至到後來,也許只剩下一個稱呼,太多的來不及了,形成了一份痛苦的遺憾。
“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到,”但,當這一天驀然而至,一切的懵懂,一切的不知道,慢慢形成了一種知後覺甚至遲鈍地必須要去知道,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我已經知道了不能接受這樣的失去,“
我知道了”,“我還沒為你做過什麼呢,”“我有能力了我可以做得更多更多的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更多的來不及,然後痛苦悲傷甚至崩潰。如果早點知道,如果早點去珍惜,將這些的遺憾平分到每一天,製造多一點的記憶,也許當你真的失去的時候,你只是悲傷痛苦,但是因為有許多許多的回憶包圍你,溫暖你,你也許不會因為夾雜更多的來不及和遺憾,來更大面積地放大這份的苦痛。
高曉松說過:你是那顆星星,我是你身邊的這顆星星,我的整個軌跡是被你影響的,即使有一天這顆星星熄滅了,它變成了暗物質,它變成了看不見的東西,它依然在影響著我的軌跡,你的出現永遠改變著我的星軌,無論你在哪裡。
在爺爺離開的一千多個日子後,我寫下了這篇文章,紀念他,也是釋放自己。
爺爺說:人吃飯,牛吃草,生老病死,落葉歸根,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自然規律。
放下筆後,我輕輕地默唸著:爺爺,您還好嗎?爺爺,我永遠會記得:是您牽我走過那條彎彎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