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主任，我6月份只掙了2000多塊，勉強只夠一家人的生活費，您那邊有沒有好的工作機會介紹呀？有的話，麻煩給個消息哈，工作類型、工作地點、工作時長都不重要，有活幹就行！
這是老喬最近給我發的信息。
我認識老喬5年了，他是一名焊工，今年剛滿50歲。
幾年前，老喬通過社招的方式進入了我們公司，因為技術好，我們人力資源部門在組織車間培訓的時候請他當過實操教練，我也是因此跟他相熟的。
一、陷入困境
記得是在2017年的年初，公司的業務開始受到週期性淡季的影響，訂單量顯著下滑，老喬的工作量也直線下降，由之前的平均54小時/周下降到了30小時/每週。
伴隨著工作量的銳減，他的工資也從高峰時的12000元/月降到了不足5000元/月，沒活幹的時候只能拿個3000塊的保底工資。
經過了兩個月的淡季後，他萌生了離職的打算，車間主任甚為不捨，我也代表公司挽留再三，可是最終還是沒能留住這樣一位業務能手。
按照他的說法，焊工乾的是賣命的活，工資太低的話，都對不起那雙傷痕累累的手，更別說還要養家餬口了。
從公司辭職後，他跟我說接到了一個私活，帶著幾個兄弟隨一個包工頭去了新疆，工資開的還可以，500元/天，一天工作10個小時，包吃住，除了沒有保險外，其他基本上都滿足他的要求。
再之後，除了逢年過節發個祝福信息，基本上就沒有聯繫過了，我還一直以為他還在外地做工，直到他最近給我發信息，我才曉得他陷入了困境中。
新疆的活只有三個月，之後他就跟著幾個工友在周邊的幾個城市接點小活，平均算下來，每月還是能保證至少一萬塊的收入。
2017年秋天，老喬做了場大手術，因為醫保斷了挺久，沒法報銷，花了不少錢，這時他才意識到，如果不能像包工頭那樣幹幾個工程就賺夠下半輩子的財富，就得找個穩定的、有保險的工作，不然這一場病下來，就敗光了半年的收入，太不划算。
2018年，病癒後，他進入了本地的一家汽配公司做繼續做焊工，工資雖然拿的不高，平均下來也就7000多點，但還算穩定，他也沒啥大的想法了，只要錢夠用，一份穩定的工作幹到退休就行。
可命運有些弄人，兩年內，他換了三家公司，並不是他想跳槽，而是隨著2018年下半年整個汽車行業不景氣，他所在的公司要麼轉型升級，批量的工業機器人搶了他的工作崗位，要麼破產倒閉，老闆跑路，老喬面對的除了裁員就是被逼自離，到去年年底，他徹底失業了。
老喬後來開玩笑的說，估計是他跟這汽車行業八字不合，他到哪家公司，哪家公司就倒黴。
本打算開年後重拾老本行，跟幾個兄弟繼續接些小活，辛苦些就辛苦些，最起碼還能掙點，誰料一場疫情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別說外出務工了，本地的活都沒接到像樣的。
老喬從年初到現在，都沒找到個正經的工作，要麼嫌他年紀大，要麼只願意當臨時工用的，搬運工幹了半個月，噴漆工也幹了幾天，直到6月初，他才在一家鈑金加工企業找到了一份衝壓工的工作，計件工資，多勞多得。
只可惜即便老喬願意多勞，也沒有那麼多工作量，且操作也不夠熟練，乾的相當吃力。
二、也曾輝煌過
老喬高中還沒有畢業，就跟著自己的遠房叔叔學手藝去了。
一開始是在工地上當泥瓦工，靠的也就是一把子力氣，沒啥技術含量。
幹了兩年後，他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得找個既能掙錢又有技術含量的活。折騰了幾個工種後，最終他選擇了做個焊工。
或許是因為他比別人能吃苦，或許是因為他對進步有著自己的苛求，或許就單純是想比別人多掙點，在學徒期間，苦活、累活搶著幹，師傅也是甚為器重，傾囊相授。
經過了兩年多的學習和實操，他開始在焊工的崗位上站穩了腳跟，頭幾年是跟著師傅和師兄弟們轉戰各種建築工地和鋼結構廠房，東奔西跑的，雖然掙了些錢，但是也著實疲累。
老喬告訴我，他最牛逼的時候，曾經一個月拿過3萬多塊，代價就是一天10個小時，在半密閉的酷熱環境下連續工作。
據他說，在那樣的環境下，就是啥都不幹，也會憋悶的很，再穿上厚重的防護服和防護面罩，一會兒功夫就會汗流浹背，身體素質不好的，很容易中暑或者窒息。
後來因為成家，老喬就在離家不遠的船廠找了一份焊工的工作。
船廠是國企，工資靠譜，福利也好，他也想著就此穩定下來。因為能夠吃苦耐勞，為人爽快，也敢於探索，兩年的時間，他就從一名普通的焊工升為了焊接組長，並且連續三年獲得了公司的優秀班組獎，他自己也因為表現優異多次獲評優秀員工。
可惜好景不長，2008年金融危機後，他所在的船廠因為業務慘淡政策性關停了，雖然拿到了補償，可卻丟了鐵飯碗，老喬只得另謀出路。
三、一直在努力
從開始對焊接技術的一無所知，到最後成為高級技工，老喬憑的不是運氣，而是他持續不斷的自我進步。按照他的說法，只要是工作需要的，只要是能幫他掙錢的，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就算不吃不喝，也會盡快拿下。
船廠對焊接技術有嚴格的要求，為此他參加了公司組織的專門培訓，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通過了考核，另外他還自費學習了關於無損檢測的技術，還獲得了船級社無損檢測資格證書。
因為文化程度不高，一直沒能拿下偏重於理論考試的技師職稱，但是高級技工、國家電網的焊接管理人員證書等偏重實操的技能證明，都早已被他拿下。
在我們公司的時候，為了適應數字化車間管理的需要，他積極參加公司組織的計算機培訓，從最基礎的電腦開關機開始，到後面專門的企業ERP操作，雖然過程有些艱辛，最終還是能夠達到正常應用的水平
，並且成為12個車間班組長中唯一一個能熟練使用Excel表格的組長（聽上去可能覺得可笑，可按照老喬的說法，他們這個年齡段的工人，能夠簡單操作電腦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焊接領域有啥新技術、新設備、新工藝，老喬也會主動去關注，有機會擺弄的話，也會二話不說先試上兩手，就算暫時不會用，他也要知道有這麼些新東西出來了，這樣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內也更有底氣。
四、艱難轉行
老喬一開始學的是手把焊，簡單但是相對粗糙，不適合精細的車間焊接要求，特別是汽車行業，為此，他先後學會了二保焊和氬弧焊，期望著憑此能夠在汽配行業站穩。
在傳統焊接技能上的優勢，老喬本以為可以複製到新的行業和崗位中，但是在汽配行業工作了兩月後，他才發現這樣的優勢並沒有給他帶來額外的收益。
特別是隨著工業機器人在汽車行業的廣泛普及，老喬的飯碗也開始端不穩了，冷血但是高效的機器人逐步取代了他和他的工友們。
汽車行業向自動化轉變的過程中，僅僅會簡單操作電腦、使用資源管理軟件已經無法達到要求了。
如今最基本的要求是會簡單的編程，會操縱更加精密複雜的機械設備，對老喬來說有些不現實了。
老喬還是很有股不服輸的勁，他嘗試著跟車間的技術員學習，記著那些對他來說猶如天數的代碼，可最終他發現基礎差的實在太多，根本就理解不了，遑論熟練操作了。
老喬想著即使是大規模的使用機器換人，還是需要有人來操作機器，還是需要對產品質量進行把控的吧，他在接到裁員通知後，曾嘗試著跟人資部門協商換崗，去做個質檢員。
質量把控需要人工干預，可是並不需要花大價錢留用老喬這樣的焊接高手，只需要懂些焊接知識，懂些機械原理，懂些品控規則就行了，對企業來說，或許這個崗位的預算也就4-5千塊錢/月，即使老喬不嫌棄這樣的工資水平，公司也多會優先選擇把這個工作機會讓給年輕人。
從工地到船廠，再到我們的管道焊接業務，最後進入汽配行業，老喬從未認真考慮過自己的職業生涯問題，他單純的認為只要自己的技術夠好，能夠吃苦耐勞，肯定有自己的一碗飯。
但是現在回首看看，有驚喜，有收穫，有成功，也有現在的失落，的確，每個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那碗飯，只是這碗有大有小，這飯也有精有糙，有人會吃撐了，也有人會吃不飽。
老喬曾經想過出國掙外快，聽說有他這樣的技術水平，在國外一個月至少能掙個一萬五，奈何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年歲漸長的父母需要自己照顧，愛人在一家酒店當保潔員，早出晚歸的，也挺不容易。當前國外的疫情肆虐，賺外快的想法就更不現實了。
五、路在何方？
今後到底該怎麼走？
老喬已經不止一次問過自己了，答案至今有些縹緲，老喬也曾反問過自己，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導致了現在的窘境。
我突然想起了當年如日中天的諾基亞在折戟沙場最終無奈賣身時，他們的CEO向世界發出的令人深省的感慨：我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但不知為什麼，我們就是輸了。
或許對老喬來說，他也會有這個疑問，他好像並沒有做錯什麼，該努力的時候，他比誰流的汗都多，該轉行的時候，他比誰花的精力都多，可現在他還是被淘汰了。
淘汰可能有些為時過早了，可是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卻著實會困擾他。
焊工畢竟是個需要體力的工種，上了50歲以後，體能下降的速度開始加速，企業在招工時有所區別也是沒有辦法的，另外焊接工作也是具有相當大的職業危害的，長期從事這項工作的話，如果防護措施不到位，很容易造成潛在的職業創傷，乾的越久，患職業病的隱患就越大。
老喬深知他這個年齡想重操舊業已經有難度了，因此在三番四次的被拒之後，他也接受了現實，不再強求崗位匹配，只要有活幹、收入過得去就行。
2008年金融危機後，國家啟動了大規模的基建工程，當時的老喬抓住了機會，帶著自己的一般弟兄奔走在全國各地，幹了不少工程，雖然沒有包工頭收入豐厚，但總體待遇也是不差的。
今年疫情爆發，國家再次推出了新基建計劃，老喬也是摩拳擦掌，準備趁著自己還能使得動焊機，再幹個兩年。可是幾個月下來，他才明白這次的基建為啥會加一個“新”字，熱火朝天的工地或許還有，但是他已經插不進去了，鋪天蓋地的基礎設施建設也還在繼續，可貌似也與他無關了。
新基建或許會給他即將畢業的學通信專業的兒子帶來機遇，或許還能惠及他的孫輩也說不定，但很顯然，已經與他關係不大。
六、後記
我沒有告訴老喬其實我已經離開了原來的那家公司，也離開了傳統的製造行業，對他的困境我也是有心無力。
我嘗試著在聯繫以前的一些同行，希望能夠幫得到老喬。
我們其實並沒有做錯什麼，錯的可能只是讓時間溜得太快了些，讓現在的我們有些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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