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憶首演《連環套》:裘盛戎嗓子啞了,我從龍套成了竇爾墩

吃午飯時,盛戎湊到我身旁悄悄地說:“喂!告訴你,盛文師哥要給咱們說《連環套》了!”


  “是嗎?都有誰?”
  “我、你,還有盛……”
  “你怎麼知道的,消息準嗎?”我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又怕他跟我逗著玩,搶著問。
  “沒錯,王喜秀師兄給盛群說黃天霸,盛文師哥給我們說竇爾墩,還有盛雄、盛竹七、八個人都學。”
  “我問你怎麼知道的?”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事情的經過,以便分析一下準確程度。
  “昨天在後臺,肖先生和盛文師兄說這事時,我正在候場,聽到的。”
  “太好了!”這是不會錯的了。我高興得狠狠地給了他一拳,作為對他報信的報答。
  《盜御馬》我是比較熟悉的。竇爾墩這個角色是銅錘、架子兩門抱。這是一出唱、做、念兼重的重頭戲,也是我和盛戎同時所學的重點戲之一。到了入科前,我很喜歡看這戲,尤其是楊小樓老先生和郝壽臣老師合演的,二位先生工力悉敵,珠聯璧合,逢貼必滿,給我印象極深,現在學起來興致勃勃,專心致志。我們幾個人都爭先背會了臺詞,學會了唱和動作。

袁世海回憶首演《連環套》:裘盛戎嗓子啞了,我從龍套成了竇爾墩


  要進行合排了。王喜秀師兄負責總排,我一看排戲單;盛或演竇爾墩,馬盛雄演梁九公,林盛竹演巴永泰,我呢,最後在四朝官的名字下寫著袁世海,是不是我看串行了?我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明明沒錯。難道我連大頭目河路通等次要角色都沒來上嗎?這朝官勾元寶臉,只念“大清一統定太平”一句臺詞。我心裡真不是滋味。然而,我一定能演好竇爾墩的想法很快戰勝了一切干擾。這出戏第一場行圍射獵朝官下來就沒事了,竇爾墩還沒上,我可以一點不漏地看盛戎所排的竇爾域各場。盛文師兄給我們所說、所排的,我都牢牢地記在心裡,給他排一遍,我在心裡也排一遍。即便如此,很快我就意識到,不親自將動作都做出來是不行的。可是,每天從早六點到晚十點都安排滿滿的,哪裡還有時間呢?要不然我早起些自己練練?不行,一來醒不了,二來有的師兄、老師起得很早,會被他們發現。晚睡些呢,也不行。睡覺時,徐天元先生每天都要查鋪,發現少人,就要查問。若是等他查鋪以後呢?對!等他查鋪以後睡下,我再起來,願意練多長時間,就練多長時間。到哪兒去練呢?去後院,在廁所前的空地上練,萬一有人來,就說上廁所。……我一步步獨自冥思苦想。決心已定,只是怕被人發現,心裡不免有些敲鼓。臨睡前,我將想法和盛利講了。


  “晚上,查過鋪去後院可以!”他很熱情地支持我。“你今天就去?”
  “嗯!”
  “你要是害怕,我陪著你!”盛利師兄的父親張彩林老先生在富連成幫助教過學,所以他比我氣粗,腰桿硬。
  “太好了!”

袁世海回憶首演《連環套》:裘盛戎嗓子啞了,我從龍套成了竇爾墩


  得到他的支持,我心裡踏實多了。專等大家睡熟之後,我們便採取行動。一會,同學們的鼾聲大作,“呼嚕!呼嚕!”你的高,他的低,互相穿插,節奏鮮明,就象一支迷人的催眠曲,我的眼皮隨著“曲子”閉上,又強努著睜開。累了一天躺在床上,眼睛太不聽指揮,睜呀!睜呀!該死的眼皮就是睜不開。沒想到這兒還有一隻攔路的睡虎。怎麼辦呢?乾脆背戲詞吧。這一把很靈,我的睏意全消。好容易才覺得時機已到,翻身輕輕推叫睡得正香的盛利師兄,他騰地坐起,摸黑穿上衣服,我們躡手躡腳地出了南屋。初冬的夜晚,寒意很濃,夜風迎面,我倆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剛用手去推穿堂前的破木門,“吱扭”——刺耳的木門聲嚇得我們忽地渾身發了熱。急忙環視四周,幸好沒什麼反應。“該死的破木門!”我輕輕地罵了一句,將門往上託著關好。走出黑黑的長穿堂,就聞到一股惡臭的氣味,其中有廁所的臭味,還夾雜著後牆外皮子鋪洗皮子的臭味,令人噁心。也只好將就著吧。
  我仔細回味盛文哥排練時所講的應注意的地方,將竇爾墩的重點唱段、身段分場次反覆地練習。
  “手指得再高點,再高點……眼睛,看住!對!”


  “右腿,別腿還得再遠些。好!再來來!”盛利師兄站在一旁給我認真地挑著毛病。功夫不大,他就把我“指揮”出一身汗。我揪起袖口擦擦腦門上的汗珠,看了一眼站在我對面的盛利,我呆住了!他端著肩膀,縮著脖子,雙手揣進袖口,兩腳不停地踏步。他那原就蒼白、清瘦的面龐,被月光一照,越發顯得蠟黃。我的心緊縮了:他身體一向是瘦弱多病,將他從熱被窩裡叫醒,站在院裡受涼,萬一凍病了,我於心何忍!?
  “接著往下來呀,不許偷懶啊!”別看他只比我大三歲,口氣還真像位大師兄呢!
  “我看你太冷啦!你回去睡吧!要是把你凍病……”
  “沒關係!”他又打了一個冷戰,一邊拿出雙手哈哈氣,一邊說:“你快點往下來,咱們早些回去就成啦!”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只好繼續往下排。
  “你的上身再往前傾一些!”我已經排到盜馬的“邊掛子”。
  “再往前傾點,對!這才好看,你別忘啦!哎!……”他象發現奇蹟一樣地指著地下大聲說,“你看看地上的影……”我連忙向他搖手示意。他領悟到聲音太大,馬上又變成小聲,“你看看地上的影兒什麼樣,就找準範兒啦!”
  我低頭一看,太妙了!沒想到,我的行動得到皓月的同情和支持呢,它柔和地望著我們,無私地灑下皎潔的月光,遍地的清輝,象變魔術似的將小院“變”成一面大鏡子,我照著地上的身影,判斷、尋找動作是否準確和優美。

袁世海回憶首演《連環套》:裘盛戎嗓子啞了,我從龍套成了竇爾墩


  為了不使盛利太冷,我讓他給我演黃天霸。反正這出戏他演彭朋,排戲時他都在場,黃天霸的臺詞他知道個大概。果然,他很快就不冷啦。全場戲都排完,我忽然想起,郝老師演竇爾墩,在“盜馬”一場中,唱完“要成功跟隨他暗地埋藏”後,為了表現竇爾墩急於盜馬的心情,隨著“四擊頭”接“崩、登、倉”的鑼鼓,他有一個甩手、捋胡、串手腕、轉身背向前臺,乾淨利落的子午式亮相。我學做一遍,讓盛利和科班的身段比較一下。


  “當然是郝先生的動作好看,還有俏頭。”
  “你也來一遍讓我看看哪個好。”我將動作給盛利說了說,他也學做一遍,我更覺得郝老師的動作好。
  “以後,我演竇爾墩的時候,換用郝老師的動作,你說,行嗎?”
  “有什麼不行,反正都在‘崩、登、倉’同樣的鑼鼓經裡。”
  有理!我要是用這個身段,就一定要觀眾認可!我暗暗地下著決心。
  幾天來,壓在心裡的石頭似乎見輕了一些。自此之後,只要有月光,我都要去後院練一陣。盛利師兄身體不好,有時回家養病,不能每次都來,但只要我有了新的“創作”,一請必到。至於那破木門,也成了我忠實的通訊員。誰往後院來,必先推破木門。“吱扭”的響聲給我“通風報信”,我趕忙進廁所,正大光明地蹲在那裡,誰也不知我到底在幹什麼。有一次徐天元先生夜裡跑肚上廁所,我就是用此法安然“脫險”的。
  戲排成演出了,我仍堅持私下學習,每次演朝官下來只脫去蟒袍(廣和樓後臺都是碎磚地,塵土很多,因此規定下場時必須脫下蟒袍,免得髒了),來不及洗臉就去扒臺簾,認真地看,默默地記,領會著舞臺上節奏的快慢,直等戲演完,才和“竇爾墩”一起去卻臉。

  一天,廣和樓演出中軸子是《連環套》。早上,盛戎嗓子啞了。他啞嗓子與眾不同,一啞就是一字不出,說話幹張嘴,不出音,何況是演唱、念、做兼重的戲呢!我們正在練功,幾個“竇爾墩”一齊被叫到佛殿。

袁世海回憶首演《連環套》:裘盛戎嗓子啞了,我從龍套成了竇爾墩


  “裘子兒(對盛戎的稱呼)嗓子啞了,一字不出,一會兒《連環套》誰能演?”盛文哥問。
  “我們一遍沒排過,吃了飯就上館子,排的時間一點沒有了!”“夠嗆!”他們幾個小聲嘀咕。我沉住氣,聽著。


  “你們幾個都跟著學了,就沒人能演?”王喜秀師兄見無人應聲,更著急了,聲音愈來愈高。
  “我成!”我看還是沒人答應,就不慌不忙地說了一句。
  “你?”他沒想到我敢說“成”。
  “成嗎?”他又追問一句。
  “成!”我還是慢聲慢氣地說。
  “沒有時間給你排了,你成當然好,你先來頭場我看看。”他依然有點猶豫,別人又不答話,時間可不等人。
  “來不及了,你就將‘盜馬’中上場時的‘邊掛子’邊唱邊念著鼓點一起來吧!”盛文哥攔住喜秀師兄對我說。
  “嘟……八大倉……喬裝改扮下山崗,……”
  直到“四擊頭”下場,一點不錯。盛文哥、王喜秀師兄連連點頭。
  “搭桌臺!”
  “要吃飯了,就這樣吧,甭排了,也沒有時間了,勾臉時和盛麟對對詞就得了。”喜秀師兄高興地說。
  我又振奮、又緊張地到後臺勾臉。
  提起勾臉也是很有些曲折。剛改花臉演《獨佔花魁》的武霸強時,求肖盛瑞師兄幫忙。那個年歲我們都很淘氣,他不給我好好勾,急得我什麼似的,因此一有戲,我就得用二大枚給他買一個燒餅、一碗豆腐腦請他。他有時還開玩笑,勾嘴叉子時,叫我張開嘴,然後用紅筆蘸了紅顏色往我嘴裡抹,使得我牙齒、舌頭、嘴上都是紅色,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只好一聲不響地擦了去,自己再照樣勾好。到演周德威時,盛虹第一次給我勾了整臉,第二次就給我勾半個臉。我下定決心要儘快學會勾臉,平時多觀察別的師兄怎麼下筆,幫助管彩匣子的師傅準備東西、掃地,求他允許我用大白在臉上練習。現在演《連環套》時,已經自己能勾臉了。但邊勾臉,邊對詞,分不過神來。我就果斷地對盛麟說:“別對了,咱們臺上見吧。”我心裡是比較有底的,這出戏每個角色的臺詞、動作,包括所用的鑼經,我記得都比較熟。在演出的整個過程中,不僅沒出差錯,而且在“盜馬”一場,唱完“要成功跟隨他暗地埋藏”後的“崩登倉”中,將郝老師的身段用上了,真的獲得滿堂喝彩。

袁世海回憶首演《連環套》:裘盛戎嗓子啞了,我從龍套成了竇爾墩


  “這孩子真不錯,一回沒排過,也沒出錯,還有他自己的俏頭,把郝壽臣先生的身段也給用上了。”
  “‘拜山’一場,白口、神氣真不賴。”
  喜秀、盛文二位師兄把場時,仔細地看了我的戲,感到很滿意,給予我這麼高的評語,也給師兄們留下了好的印象。從此後,這出戏基本上派我和盛戎合著演。他演“盜馬”,我演“拜山”、“盜鉤”,或他演“拜山”、“盜鉤”,我演“盜馬”。


  就在我第二次要演此劇時,我和盛麟商量將竇爾墩與黃天霸初見面時的動作按名角楊小樓和郝老師的演法小改小動一下。“拜山”一場,郝老師扮演的竇爾墩與楊老扮演的黃天霸初見面時洋洋自得,未曾將年輕的黃天霸放在眼裡,手挽手而行,狂傲地將黃手壓下去拉著走。黃初未發覺,很快意識到這裡有名堂,馬上將手扳回,使竇一驚,心想:這小子乳牙未退,力氣還不小。黃和竇對視,其意是:怎麼著,要比比,那就比吧。然後兩人大笑而行。短暫的一瞬間,二位老師將人物刻畫得惟妙惟肖。我們演竇、黃見面,只是兩人握住手晃動幾下,暗含較量之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卻不如郝老師他們的感情細膩,潛臺詞清楚,效果明顯。經過這一改動,我們也同樣收到了良好的舞臺效果。不過那時還不懂得這些內心的刻畫,只知這幾個動作比我們的好,就和盛麟照虎畫貓地學了過來。
  《連環套》的演出,是我入科後學藝最初階段的重要一課。它使我進一步理解了“功夫不負有心人”的深刻含義,我若想學成,就要走“下苦功”這條唯一的道路。

袁世海回憶首演《連環套》:裘盛戎嗓子啞了,我從龍套成了竇爾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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