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杂忆(7)

桃花源里的小开荒

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不仅家家户户分了自留地,还允许个人搞小开荒。作为知识分子的父亲,虽然从来没有干过农活,这时也擦拳磨掌,跃跃欲试了。那天他特地从供销社背回了片镐、锄头和铁锹,还有一对小车轱辘。这轱辘全是铁的,很结实也很沉重——胶皮车轮那是好几年以后才有的。

父亲用木头作了一副简单的车架,按上轱辘,一件小巧而又实用的交通工具就诞生了。一向令人敬畏的父亲,如今一反常态的平易近人,这使我们大为感动——饥饿,已经把他从一个孤傲冷漠的教书先生,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

东风无语到天涯,处处吹开野杏花。

昨夜千山万树雪,今朝一岭百重霞。

榆墙夹道方生叶,柳线垂篱已吐芽。

淡绿绯红过曲巷,来寻田老问桑麻。

村东的山坡上,是一大片柞树林,遮天蔽日,郁郁苍苍。柞树属于北方杂木,不成材的。然而在记忆中,我却一直对它怀着淡淡的眷恋和永久的情思。

柞树的叶子宽大,仿佛小孩儿的手掌;春天是碧绿的,半透明的,可以养蚕,就像南方的桑树;秋天经霜一点,就变成了枫树一样的火红,登高远望,还真有点“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气派。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它们的果实——橡子。

橡子是一种黄褐色的坚果,椭圆形,拇指大,每个都戴着一顶斗笠似的小帽子;把小帽子摘去,就是橡果了;橡果粒粒饱满、圆润光洁,又像和尚手里的念珠了;如果给它画上鼻子眼睛,就是活脱脱的小精灵了——养蚕的赵大爷说,康德八年闹饥荒,人们曾把橡子磨成面粉掺上苞米面蒸干粮。母亲听了就要采回一些尝尝,可黄娘说啥不让,说那玩意又苦又涩,吃了大便不通。她骂赵大爷是老犊子,没事儿尽出馊主意。

柞树林里杂草丛生,茂密而凌乱。去年的败叶还没腐烂,散发着似有若无的芬芳。父亲选好了一块空地,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劳动的程序,姐姐和哥哥便急不可耐地动起手来,连刨带挖,一会儿就翻出了黑油油的一片。

这样的劳动十分简单,就像原始人的刀耕火种:先用镰刀割去杂草,然后用片镐把草皮一块块地掘起打碎,堆成蚂蚁窝似的小土堆——埯子,再把洁白的倭瓜籽撒在里面踩实,这件工作就算完成了。可惜,这块空地实在是太小了,小得还没有我家的两间房子大。只是土质却分外的好,又松又软,油黑发亮。赵大爷说这地有劲,秋后肯定能结出又大又甜的倭瓜来!

一想到又大又甜的倭瓜,大家干得更欢了。大约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这块小小的处女地就被我们的撅头开垦出来。姐姐点着手指数了数,一共有二十来个“蚂蚁窝”,二十个“蚂蚁窝”就是二十来个又大又甜的倭瓜呀,我们今天的劳动成果可真够辉煌的了!

哥哥余兴未尽,挥起镰刀朝一棵小树砍去,不想却遭到了父亲的呵斥。哥哥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都呆呆地望着父亲。然而父亲并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那棵被砍倒的小树一眼,默默地扛起片镐向密林深处走去。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父亲,并不懂得环境保护的道理,他的行为完全是传统的、纯真的,表现了一个旧文人对于自然山水的深切眷恋。在他看来,有山就该有树,有树也就有了风景;有了风景才住着舒心,活得自然。于是,我们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在林子里四处寻觅起来,每当找到一块空地,哪怕只有巴掌大小,也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喊:“嗨——这又有一块!”

流年杂忆(7)

大家听了便循声而来,兴奋地抡起片镐,挥起镰刀····就这样陆陆续续地,在整个春天里,我们一共开垦出了大约有十几块林间荒地,有大的,也有小的,但最大的依然没有我家的房子大——除了倭瓜,还种了玉米土豆和甜菜——甜菜可以熬成糖稀,用来补充我们缺乏的营养。

我不敢吹捧自己的父亲,但是如今读了他那首田园诗,却觉得很有韵味。特别是“昨夜千山万树雪,今朝一岭百重霞”,的确我们那里当年的风景。但难能可贵的是,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他却依然保持着诗人的闲情雅致。以我之见,也好算是半个陶渊明了吧?

本文来自凯迪社区原创作者:江城古柳2018 。文中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本平台意见。配图来源于网络,如涉侵权请联系后台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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