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書法章法的重要性,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
“古人論書,以章法為第一要務”;清人張之屏《書法真詮》說“世俗學字者,但注意有墨處,未注意到無墨處。是即刻意求工,苦心效顰,亦只得其糟粕而遺其精神,是實學者之通弊”。有人說,不重視章法,是初學書法者的通病。這話似乎並不準確。實際上,社會上許多有名的書法名家,寫了一輩子書法,仍然不懂章法者,比比皆是。
這裡,我們選擇從展示空間這個側面,對書法的章法問題,從大面上,作兩個方面的,明顯直觀,簡單粗暴的例示和解讀。
一、文本式和懸掛式的巨大差別
古今的經典書法,大體上區分,存在兩種形式。即:文本式和懸掛式。
古代遺存的各種碑碣,摩崖書,明清以來的大幅,巨幅作品,懸掛於廳堂之上,我們都可以看作為
懸掛式作品;宋元以前的以信札詩文為主的帖學作品,如有名的《蘭亭序》,《蜀素帖》,趙孟頫各種手抄古文等等,為文本式作品。文本式和懸掛式作品,完全是兩個路數。不知道這一點,以文本式的字法,章法寫懸掛式作品,必然存在單薄簡陋,平淡無奇,缺乏對比關係,沒有節奏起伏的問題;甚至會有扭捏做作的毛病。
最普遍的例子,學習了多少年《蘭亭序》,案頭功夫不錯,但還是寫不成字。平鋪在案上,看起來還行,但掛起來一看,那真是要啥沒啥。
何紹基題跋說:“守山陰棐幾者,只能作小字,不能為大字”。
什麼原因呢?
宋元以前的帖學,信札詩文,大多數是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紙條,拿在手中,放在案上展示,幅式小,字也小,書寫方法強調字的筆畫的兩端,提按頓挫,起承轉折,牽絲映帶,迴環往復,表現得非常豐富而細膩, 筆畫中段則寫得很快,一掠而過,遒勁流暢。這種書寫方法適宜小字,如果寫大字,則顯得點畫繁瑣,結體拘緊。而大幅巨幅,一個字就是手札作品的幾倍大。如果沿襲帖學信札詩文的手法寫大字,技法問題是無法直接化解的。大筆大墨,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去細膩刻畫。就連筆速,都不可能用同一種檔位好不好。
展示空間的巨大變化,首先是從案上到牆上,再從牆上的直書,到寫在紙上,裝裱後掛到廳堂上。
在牆上作書始於漢末,到唐代蔚然成風。唐代人所直書的牆面,比唐以前人案頭的小手札,不知要大多少倍。
唐人詩文講到狂草的很多,絕大多數同時提到了它特殊的展示空間:
粉壁、屏風和門障。蔡希綜《法書論》評張旭狂草說:
“乘興之後,方肆其筆,或施於壁,或札於屏,則群像自形,有若飛動。”
竇臮(音ji)、竇蒙 《述書賦並注》說:
“張長史則酒酣不羈,逸軌神澄,回眸而壁無全粉,揮筆而氣有餘興。”
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
“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塗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
李白詩:
“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
韓愈《題懷素草書屏風》:
“何處一屏風,分明懷素蹤。”
很遺憾,唐代的題壁書,早已蕩然無存。
唐人題壁書,我們從殘存的張旭《斷壁千字文》,懷素《自敘帖》中,可以見其大概。自明代中後期以來的大字大幅作品,比起唐人的題壁書,書法風格,表現形式,則更加個性特立,豐富多變。
但到了明代中後期的書法家,由於書法作品大多數以廳堂懸掛的形式興起,他們的作品,無不以大字大作品為主,因此普遍遇到這個文本式和懸掛式作品大小字的章法問題,因此他們普遍認識到小字與大字,桌面與牆面,近看與遠看的不同表現形式和不同的展示效果。
董其昌說:
“餘以《黃庭》、《樂毅》真書放大,為人作榜署書,每懸看輒不佳。”
展示方式的巨大變化,是促成清中期以來碑帖結合書風的一個主要因素。
在創作上,從明末清初,書法家開始注重點畫的渾厚與結體的開張。點畫為避免中段一掠而過的空怯,集體有意識地加強了筆畫兩端及筆畫中部的提按頓挫的幅度。
文徵明的小字和大字乾脆就用兩套寫法,小字點畫流暢,結體圓轉,張力內斂,風格秀麗;大字點畫借鑑黃山谷的方法,提按起伏,跌宕舒展,結體長槍大戟,縱橫開闔。
(文徵明這兩種不同大小字書的字距行距,都完全不同呢)
王鐸利用漲墨來使線條變粗變重,利用實連的辦法強化字與字之間的脈絡連接。
傅山極力外拓,增強字體造型的體量感。
張瑞圖化圓為方,有折無轉,一意橫撐,增強字體之間的對立衝突;
(張瑞圖這樣的字體,為避免字與字之間過於衝突,字距近,行距遠。如果行與行離的太近,那就沒法看了。)
祝允明、徐渭借鑑黃庭堅的點線對比,徐渭更是創造性的把點化到字的筆畫中,幾乎取消了字矩行距,全篇的字上下左右緊密相連,渾然一體,墨氣淋漓,排山倒海。
何紹基用長鋒羊毫寫字,且字字獨立,但其筆畫的提按頓挫的豐富變化,上下左右字的密切呼應,為前人所未有。
我們還會發現,明清以後大字作品中的“點”畫,許多都不是按帖學的“起、行、收”三原則,曲曲折折的刻畫出來的,基本上都是一筆打上去的。有論者把這種點叫“爆點”,目的就是為了增強作品的視覺衝擊力。
他們的點畫和結體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氣勢來適應大幅形式的要求。當時,個別書法家甚至用改造工具的方法來追求大字的雄渾厚重。
王世貞《藝苑卮言》說:
“陳白沙獻章好縛禿帚作擘窠大字。”
大幅式的作品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鬆散和單薄。因此字體書風不能像王羲之《蘭亭序》、《聖教序》、《十七 帖》和孫過庭《書譜》那樣字字獨立,必須注重章法的連貫,強調筆勢的上下連綿,一氣呵成。
在點畫,結體方面,大字和小字的差別,絕對不是一星半點。從帖學的秀,清、雅到明清後的重、拙、大,書寫材料的不同,工具的更易,展示空間的變化,書法的風格和形式,就不得不變。
饒宗頤說:
“明代後期書風丕變,行草變化多闢新境,殊為卓絕,不可以其時代近而蔑視之。倘能揣摩功深,於行書定大有裨益。”
“二王”“二爨”可相資為用,入手最宜。若從唐人起步,則始終如矮人觀場矣。”
陳子莊說:
“寫字最初要求重,求雄強,不要去追求清雅,雋永”。
這些話,都是從時代變化的高度出發的真知灼見。但真知灼見,在現實中,總是沒有世俗偏見的影響力強大。
說正題。
《蘭亭序》筆畫交接之間的遊絲映帶,筆畫起收的微妙變化,如果用到大字大作品中,那就只能貽笑大方。不難理解,微雕作品和大型雕塑,用同一種手法:塑造大型雕塑人物,把眉毛皺紋都一絲一毫很細膩的刻畫出來,當然會做作小氣,當然會牛頭不對馬嘴,兩不相接,一無是處。
二、不同表現幅式的不同章法形式
不同的展示空間,決定不同的幅式,而不同的幅式又決定作品的字數、字體和風格,同時也決定了不同的章法形式。(始終用一種字形,一種形式寫各種不同的幅式的作品,那就是根本不懂章法的 外行了)。
自明清至現當代,書法的幅式,就基本上固定下來了。無非就是中堂,對聯,斗方,橫幅,條幅,手卷,冊頁。
縱向幅式
縱向的幅式,適合採用橫勢的字體。這是關鍵。
中堂(含大幅,巨幅條幅)
比較大的縱向書法作品,如果簡單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堆砌排列,其表現力顯然是不夠的,必須強調字的大小正側,強調字組的組合。
大小正側等等變化比較複雜,這裡只看字組。字組的作用,就是加強作品的整體感和視覺效果。
字組在減少造型元素單位量(一字一個單位)的同時,增加了 型元素的對比關係量。
《得示帖》共31個字,其中“耿”字,“劣”字以點代替,就基本相當於28個字的一首七絕。31個字,就是31個造型單位,如果有五處合併為兩個字的組,造型單位量就減少為23個,如果其中還有兩處是三個字一組的,那就減少為 21個。隨著造型單位量的減少,對比關係量卻在增加,原來都是方塊字,大小一律,差別不大, 只有一種近乎相同的對比關係。組合之後,或長或短,或寬或窄,相互之間開始出現各種對比變化 。這就是章法的魅力。
王羲之《得示帖》是很小的手札作品。它的字法以縱勢為主,橫勢為輔;章法仍然是採取縱向一貫直下。如果放大寫成大幅,字法,章法,都需要作一些必要的調整。
有一個非常直觀,非常簡單的現象:縱向幅式的作品,字取橫向,就顯得富態,就和縱向的幅式形成反差對比。如今許多人都不知道這一點。寫縱向作品,把字也寫成縱向的,如果加之行距又大的話,那就象栽行道樹,非常單薄難看。
章法的邏輯,有時候就這麼簡單粗暴。
對聯,條幅
對聯和條幅的高與寬比例懸殊,給人的感覺是左右兩邊的擠壓力極大,書法字體如果再取縱勢,寫瘦長的篆書,或瘦長的行草書,和採用橫勢的字體,其藝術效果當然就是天壤之別了。
以于右任、白蕉作品為例。
漢簡章法,字體無一例外的採取橫勢,就是與縱勢的書寫材料相抗而衡。如果字再取縱勢,那就顯得太逼仄,不舒服。
聯屏(四、六等多條)
每條都要求有不同變化,以避免重複(滿坑滿谷的應酬作品和不懂章法者,寫多少條都一模一樣的,那就沒有啥說頭了)。
以本人作品為例
橫幅(含手卷)
橫幅主要有三種形式:一是整張多字多行的;二是對開多字多行的;三是對開寫三五字的,最多六七字的(相當於過去書家常寫的匾額)。
四尺以上的大橫幅,必須有大的節奏,字體縱橫穿插,以縱向字體和連綿組合為佳。字形,行列取斜勢,也是破解書寫材料形式的手段。和中堂一樣,同樣需要字組的配合。不然就會顯得單調簡陋。
以蘇軾《梅花詩》,黃庭堅《諸上座》,懷素《自敘帖》,王鐸作品為例。
對開多字多行的橫幅,有頂天立地寫出紙外面的,有字行寫成斜勢的。其目的,無非是要打破幅式的橫向,形成對立對比關係。
以當代書法家王厚祥,徐右冰作品為例。
我的這件作品,中規中矩,追求字形準確,筆畫明淨,是偏應酬的大路貨。這樣的作品,作為家庭懸掛,顯得歡快簡淨,如果是參加展覽,那就顯得太單薄,不出跳。
三五字的橫幅,字要寫成縱勢。其道理,就和條幅字寫成偏橫勢其理一同。同時,少數字作品,字要寫的特別厚實為宜。
手卷
手卷作品,更需要大的塊面來打破自始至終,前後一律的僵化呆板。
參考黃庭堅《諸上座》帖
手卷,冊頁,適宜案頭觀賞,以韻味取勝,以晉唐人帖學書風書寫,當然沒有毛病哈。
斗方(含冊頁、小品)
斗方(冊頁、小品)章法的關鍵在於破其方。
例如八大山人作品。他的冊頁作品,有的天頭地腳錯落不齊;有的原本比較整齊,寫好後再補寫兩行或上或下的題記,造成天頭地腳的起伏之感;有的將文字寫於幅式的偏上或偏右部分,還有的打破四邊等齊的餘白,將字寫在紙幅的上半部分或者中間偏於任意一面。
其實,宋人蘇軾,米芾的作品,都有許多破方的範例呢。
《新歲展慶帖》的章法,寫成橫幅,也是參差錯落,饒有意趣耶。
這樣的章法安排,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使方不方,也就是破斗方之方。
往前看,同樣的,有塊面,行不齊,不寫滿。古代經典作品中,這樣的例子,可以說舉不勝舉。比如:
一般初學者,以《蘭亭序》、《蜀素帖》、趙孟頫各種手卷等文本式的章法,生搬硬套到縱向或者幅式的大幅、巨幅作品;還有的人,寫小楷,中楷,不知道採用手卷,冊頁的幅式,而是採用縱向大幅式的中堂,條幅形式,乾脆來個揚短避長,那就更加南轅北轍,更加不合藝術觀賞常理了。掛在廳堂上,是要人們是看紙呢,還是看字啊?看字呢,遠看就像紙上爬滿了蒼蠅,近看又只能看一些部局,多彆扭!呵呵。
總而言之, 章法的本質,就是漢字的種種對比和組合關係,以及與展示空間的協調統一。
深究古代經典書法的章法,它包涵了字形的大小正側,縱橫收放,字距行距的疏密遠近,字組的長短搭配組合,墨色的乾溼濃淡等等,變化非常豐富複雜。它不是一篇短文能夠全方位一一盡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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