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贼使(传奇故事)

故事:贼使(传奇故事)


寒风在薯畦间呼呼地转,转起阵阵枯黄焦黑的薯叶,黑蝴蝶般地在畦上飞扬。一个六岁的村童背着篓拿着竹把,顺着薯沟拾薯叶。他穿着一件单裤,冻得鼻涕直流,蹲在岸边挡一挡北风,呵着小手缩成一团。

他看到一个高大粗黑的汉子,正从岸底走来:先露出上身,破棉袄敞开着领子,后露出下半身,单裤飘扬,腰间扎一条草绳似的带子,赤脚。

他没有像村里人一样走路袖着手,反而大摇大摆,打量这缩在岸边发抖的孩子。

“喂,小孩,阿瓦家往哪里走?”

“阿瓦是我阿爸。他不在,让贼捉去四五天啦!”

那汉子用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那你,你就带我到家里去!”

“你,你是谁?”

“阿瓦的朋友。”

“我爸没有朋友,亲戚也少来,你也不是亲戚。”

“我是他刚结识的朋友,有事我找你房头的叔伯兄弟们。”汉子露出牙齿,他又摸了摸孩子的衣裤,叹口气:“原来你家这么穷,这单衣裤怎么过冬?走,带我到你家去,有话交代。”

他们进人村西的一个破落的旧院,靠边的西屋走出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

汉子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说:“嫂子,我受人之托,来谈阿瓦的事。”

小妇人神色慌张,仍站在门槛,低声问:“他还活着?”

“活着,明天是最后期限。如果不给钱,只好撕票。”汉子说,仍愣愣地看着那女人,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把亲堂叔伯都叫来,我有话说。”汉子又开了口。

“阿瓦被抓以后,我找叔伯们一家家哀告,至今只有五个光洋,还没有人敢送去,都说等保长回来再说。”妇人边说边哭,抬头望那汉子,眼神似乎在哀求着什么。

“你把他们叫来,就说贼营里有人来说话!”那汉子睁大眼睛,顿时露出凶气,“快去,他们要是不来商量,传我的话,以后一个个找他们算帐!”

小妇人吓得不再作声,颤着小脚往大院里走去。

那双小脚和布裙下打小补丁的单裤,使他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他留下她一支钢簪,是那个疯狂的夜晚的纪念。他这三四天来,总忘不了那个夜晚,他阻止了一起来的贼伙,那一刻苦,他们正凶神恶煞般扑向小妇人。

作为交换,他把抢劫的东西全都交给那几个伙伴。

他原不想再见到这妇人,却又自告奋勇前来寻找她。他想弥补自己的罪恶。但是那妇人没有认出他来。

叔伯兄弟们闻讯,已到大房集合,然后持枪执棒地成群结队来到西房小院。

一把火药枪开路,族中老大进房,对那大汉说道:

“你报个名来!”

“盗贼中人,没有姓名,告诉你,阿瓦的赎票期限已到,你们要活的死的?”

“我也要告诉你,你既然来到村里,要想走出去还是扔出去?”

“我敢一个人来,就什么也不怕。我可怜那小妇人,她还有一个儿子。告诉你,原先的价钱可以商量。你们要是一直拖着,那就只好怪你们做老大的,怪不得我们做贼的!”

“要多少?”

“我减了半,二十五块光洋。”

“保长已报了官,明日就有兵进剿。我说贼兄呀,你们放了阿瓦,咱们彼此两清。”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说。

“反正,我们拿不出这钱!也不想拿。”

“好,不出钱,先把我拿下,明日好报官领赏。我这一命抵阿瓦一命,也算两清,不欠人良心帐了。“那汉子冷笑地说完这话,居然在屋中坐下,掏出一把短短的旱烟管来。

兄弟子侄们壮胆入里间,把他团团围住。

“今日,我打正门进来,是客人,不是偷盗。这屋里的东西和人我都熟悉,那天晚上,我们闹腾两个钟点,可就是不见你们宗亲有谁来帮助阿瓦,鸣一声枪,喊一声打贼,放着一家子不管,你们就不亏心?那小妇人喊着叫着,我就不信你们听不见?”

小妇人羞答答地掩脸哭起来。

汉子继续说:“这妇人有德性,我们并没有欺侮她。我们带走阿瓦,也是要整治你们!二十五块光洋今日不到手,赶明我就把阿瓦带到你老大家门口杀了!你家我知道,有阉牛二头,还刚娶一个媳妇,你当心点,我那些伙伴在女人面前从来不当圣人的!” 

“你放屁!”老大翘起胡子大骂,“我就先绑了你见官!”

子侄们又逼紧了。汉子仍坐在那里,把烟点着,说:“你不如用那枪,一枪崩了我省事!”

“你先别动火,”那读书人模样的细声说,“这事容我们商量,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你们,没有一个讲义气不怕死的,没有一个真正可怜这带一个孩子的小妇人的!我们是贼,是狼,当面咬人,你们是狼,背后啃人!有什么万全之计!我再问一句:人赎不赎?”

族人彼此面面相觑,又一同看老大脸色。

小妇人匆匆进屋拿出一方破巾,将包在里边的五块光洋放在汉子面前。他接过来,喝道:“你们户是五服内的宗亲?”

“六户。”年轻的读书人代大家回答。

“一户三个光洋,族里老人加两个光洋,加上小妇人这五个光洋,不就是够了?你们赶快去筹齐,天黑前交给我带回去,明天上午放人,款待阿瓦一餐酒饭。”

大家又面面相觑,再集中看到老大的脸色上。老大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呼喊:“你们分头传话,各人来交赎金……”

汉子朝房门口中央气象台小妇人说:“大嫂,给我几块红薯吃好吗?”

小妇人点头,从灶间盛出一碗红薯汤,放在那汉子面前。

“大嫂,你孩子呢?也让他来喝口热汤,我刚才碰到他在薯地里扒叶子,好一阵才认出来。”

汉子见小妇人不搭理,就埋头喝薯汤,喝得嘶嘶响,很快就尽了一碗。

他抬起头来,招呼那读书人坐下:“你一个人就不怕?”

“我们这一族,大家都不富裕,尤其是阿瓦家最穷。我不明白,你们看上他家里的什么?”

“贼做事靠贼线,贼线也会错。当初只认你们近亲,不知你们这么寡情,每户三个大洋,还要贼爷帮你们摊派!

早知道这样,我们宁愿人村街撬门打户,专捉老大开刀!见到东西就抢,见到人就捉,将错就错,不吃后悔药的!”

汉子见小妇人缩回房里,低声说:“这小妇人,还是我救下她,不然,你们宗族又少了一块贞节牌了。”

读书人叹气:“朝代末,盗贼将起,人心不古;桑梓地,为富不仁,勾奸饵盗。这清王朝,不败于洋大人手里,也要败于另一个李闯王手里!”

汉子说:“洋人教堂讲慈善,我们就从不碰吃教的人。贼们也讲慈善,劫富济贫,兴许还能改朝换代。你是读书人,我祖上也读过书,买过田,富不过三代,谁保得住这代抢人下代人不抢,不轮回报应?”

“你大哥不是死贼,是文贼!”读书人点头。

“那族老大才是文贼!死贼怕报应,我就怕,今日来到这家,我就觉得报应到了,横竖是个死,死在这家,死在这妇人面前,也算造化,不再留下孽根了………”

那读书人还想说什么。第一户来纳三元钱,接着,其他七户也纳齐。

读书人最后从衣袋里掏出五块光洋,说:“贼大哥,看你正直,我也实话实说,我是族老大的儿子,刚娶一个媳妇。这几块光洋给你卖花粉,送相交的女人……”

汉子掂掂银元,说:“转告族里老大,旱涝相接,今年收成时留点情面,也是给自家留点后路。”

读书人恭敬地作了一揖,带大家一出门。

汉子把小妇人叫来,将所有的光洋放在一方绣花手帕里,包好,推到她面前。

小妇人非常惊奇。

“你认得这手帕?是你的,还有一支铜簪子,也是你的。”

那汉子又把铜簪子掏出来,上边是一双小蝴蝶,颤颤地在他手里摇晃。

小妇人猛地想起了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抖抖地说:“是你这贼子!你!你!”

丈夫被绑头绑脚在柴草间里,那群贼人被其中一汉子救起……

“你你……你这畜生!”小妇人突然恼怒,扬起手却不敢打,她怕激恼了这条贼汉子。

汉子突然间双膝跪地,持她的手打自己的脸颊,说:“嫂子,我就是贼头,我特地向你赔罪来了。从阿瓦话里,知道你们是苦出身,更知道你是个贤惠的妇道人,我做了孽了!嫂子,阿瓦明天就回来。谁也不张扬这类事,你们还是好夫妻。这些银子,你收下,算是我一分心意!”

“我不要这贼赃!”妇人咬牙说。

“这不是我的赃,是你们族里老大的赃!官府护有钱人,我也是被迫做贼。我六岁时像你儿子一样穿着破单裤山里到处拾柴草,十八岁还穿不上一条没补丁的衣服。把这些光洋收下,嫂子,我活到现在,没有一个亲人,也从没喜欢过一个女人。认识了你,我值得了!哪一天被绑上法场,我也可以吆喝几句!”

汉子说完,向妇人叩一响头,而后一阵风地不见了。

这一件事,发生在宣统年间。民国初,阿瓦发了一注财,有人说他通匪,有人说他赌博,日子富足,妻子却越发苍白瘦弱,终于得了痨瘵,时起时伏地病了三年,就过世了。

阿瓦在为妻子守灵时,又意外得到一笔大钱,将妻子体面地埋葬,剩下的作为盘川,让儿子去参加了队伍。

(作者:陆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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