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周作人(1885年—1967年),字星杓,号知堂,浙江绍兴人,鲁迅(周树人)之弟,周建人之兄。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思想家,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

1934年是周作人的五十大寿,在以前,人们一般都是过虚岁生日,并且,非常重视这个五十整岁的生日,因为,人们在三十、四十岁的时候,一般都还在拼搏,人生还没有最终定位,而到了五十岁,也就是到了“知天命”之年,自己的一生基本定位成型,这个时候,人们一般都要隆重地度过自己的五十岁寿辰。

周作人作为当时一位比较令人瞩目的文学大家,在他过五十寿辰那天,曾经作了两首打油自寿诗,并且发表在杂志上,一时引发民国众大师的和诗助兴。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周作人

周作人的两首自寿诗发表在该年4月5日出版的《人间世》创刊号上,冠以《五旬自寿诗》的大标题,并附以周作人的大幅照片。此举乃是林语堂精心操办,同时还发表了沈尹默、刘半农、林语堂三人的《和岂明先生五秩自寿诗原韵》。

周作人自寿诗其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着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美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这两首诗的创作背景是在1934年,正是“军事围剿”和“文化围剿”最严酷的时期(夏衍语),进步的作家奋起与之抗争,他们联手争取言论自由。

当年3月5日,沈从文在《国闻周报》上发表《禁书问题》一文,对当局禁书提出质疑;同月,陈独秀身在上海狱中,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独秀文存》第十版,史无前例地印了两千册。不料南京最高法院却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终审判处陈独秀八年徒刑。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在这样的背景下,周作人迎来了他的五十寿辰,我们一读他作的这两首自寿诗便可看出两诗所咏“出家”与“在家”,写的是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心境。

周作人在诗里说自己前世为出家和尚,今世却是人世间的居士,已到孔子所说的“知天命”之年,就避开在新文化运动中冲锋陷阵的锋芒,闲来无事就在街头听人谈鬼,窗下画蛇,玩骨董,种胡麻,若问这是为什么,请到寒舍一面品尝苦茶,一面听我细说缘由吧。

实际上,这种矛盾,不仅仅属于周作人个人,更属于当时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集体。他们在五四时期培植出的“主义”和信仰,随着历史和时局的深刻变化。看似他们转而追求闲适,甚至心向佛禅,但灵魂里却有太多的苦涩。

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一发表,立刻引发民国众大师们的唱和追捧,可说掀起了一股小小的热潮。此时林语堂恰在上海筹办小品文半月刊《人世间》,自任主编,于是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刘半农

作为周作人好友的刘半农竟然一口气和了四首:

《新年自咏次知堂老人韵》其一

咬清声韵替分家,爆出为袈擦长裟。

算罢音程昏若豕,画成浪线曲如蛇。

常还不尽文章债,欲避无从事务麻。

最是安闲临睡顷,一支烟卷一杯茶。

其二

吃肉无多亦恋家,至今不想著袈裟。

时嘲老旦四哥马,未饱名肴一套蛇。

猛忆结婚头戴顶,旋遭大故体披麻。

有时回到乡间去,白粥油条胜早茶。

其三

只缘险韵押袈裟,乱说居家与出家。

薄技敢夸马胜狗,深谋难免足加蛇。

儿能口叫八爷令,妻有眉心一点麻。

书匠生涯喝白水,每年招考吃回茶。

其四

落发何须更出家,浴衣也好当袈裟。

才低怕见一筐蟹,手笨难敲七寸蛇。

不敢冒充为普鲁,实因初未见桑麻。

铁观音好无缘喝,且喝便宜龙井茶。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著名学者、诗人沈尹默也作了几首诗,其中一首为:

《和岂明五十自寿打油诗韵》

多重袍子当袈裟,五时平头算出家。

懒去降龙兼伏虎,闲看绾蚓与纾蛇。

先生随喜栽桃李,博士偏劳拾芝麻。

等是闲言休更说,且来上寿一杯茶。

林语堂以其诙谐个性,也有一首《和京兆布衣八道湾居士岂明老人五秩诗原韵》:

京兆绍兴同是家,布衣袖阔代袭装。

只恋什刹海中蟹,胡说入道湾里蛇。

织就语丝文似锦,吟成苦雨意如麻。

别来但喜君无恙,徒恨未能共话茶。

接下来,林语堂又在《人间世》的第二、第三期上连续发表了钱玄同、胡适、蔡元培、沈兼士等人的唱和诗,也极为有趣。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钱玄同

钱玄同和诗《也是自嘲,也和知堂原韵》抒怀:

但乐无家不出家,不皈佛教没袭装。

腐心桐选诛邪鬼,切齿纲伦打毒蛇。

读史敢言无舜禹,谈音尚欲析遮麻。

寒宵凛冽怀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

与周作人的闲适与消极相比,在章太炎弟子钱玄同的诗中,有与旧文化搏杀中的快慰和豪气,战斗精神还在。

虽然他说这诗“是自嘲”,“火气太大,不像诗而像标语,真要叫人齿冷"。真有点“自嘲”的味道,但战士的灵魂没有蚀尽。

胡适作为周作人的老朋友,新文化运动时的老战友,在周作人五十大寿时自然也发来和诗两首祝贺,其中一首为七言律诗《和苦茶先生打油诗》,一首则是五言的,这也是所有和诗中唯一的一首五言诗《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

《和苦茶先生打油诗》

先生在家像出家,虽然弗着啥袈裟。

能从骨董寻人味,不惯拳头打死蛇。

吃肉应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种芝麻。

想来爱惜绍兴酒,邀客高斋吃苦茶。

《再和苦茶先生·聊自嘲也》

老夫不出家,也不着袈装。

人间专打鬼,臂上爱蟠蛇。

不敢充油默,都缘怕肉麻。

能干大碗酒,不品小钟茶。

胡适在《致周作人书》中自注: "昨诗写吾兄文雅,今诗写一个流氓的俗气。”从诗中,我们可以读出胡适对闲适、消极的周作人,并不赞同,甚至有嘲讽、批评的味道。二人对人生的选择也大相径庭。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周作人的北大同事沈兼士在《人间世》第二期上也发表了一首和诗:

错被人呼小学家,莫教俗字写袈裟。

有山姓氏讹成魏,无虫人称本是蛇。

端透而今变知澈,鱼模自古属歌麻。

眼前一例君须记,荼苦由来即苦茶。

曾把周作人聘到北京大学任教的蔡元培,是讲究朋友之道的,也和诗三首:

《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寿》其一

何分袍子与袈裟,天下原来是一家。

不管乘轩缘好鹤,休因惹草却惊蛇。

扪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娑懒绩麻。

园地仍归君自己,可能亲掇雨前茶。

其二

厂甸摊头卖饼家,肯将儒服换袈裟。

赏音莫泥骊黄马,佐斗宁参内外蛇。

好祝南山寿维石,谁歌北虏乱如麻。

春秋自有太平世,且咬馍馍且品茶。

5月5日,蔡元培又写了一首七律《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寿韵》,发表于《人间世》第三期:

新年儿女便当家,不让沙弥袈了裟。

鬼脸遮颜徒吓狗,龙灯画足似添蛇。

六幺轮掷思赢豆,教语蝉联号绩麻。

乐事追怀非苦语,容吾一样吃甜茶。

然而,令林语堂和周作人没想到的是,《五十自寿诗》及众多大师们的唱和追捧诗在《人间世》上相继发表后,竟然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批判风波。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林语堂

周作人意志消退、沉湎于琐事的逍遥之态,让一些文坛新秀表示强烈不满。于是,又有许多文化人开始批判、讽刺、挖苦周作人及其唱和追捧者。

率先发难的是廖沫沙,他以“埜容”的笔名在当年4月14日《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人间何世?》的文章并附和诗一首:

先生何事爱僧家?把笔题诗韵押裟。

不赶热场孤似鹤,自甘凉血懒如蛇。

选将笑话供人笑,怕惹麻烦爱肉麻。

误尽苍生欲谁责?清谈娓娓一杯茶。

接着,胡风出马,他无和诗的雅兴,而是以一篇《“过去的幽灵”》直截了当地批判周作人,当年为诗的解放而斗争国的《小河》的作者,现在竟然在这里“谈狐说鬼”?“对于小鬼也一视同仁了”,指出这是周作人“内心的幽灵”又复活了。

就在胡风等人以猛烈批评周作人《五十自寿诗》为先导,开展一次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思想交锋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已经和周作人失和十余年的大哥鲁迅突然站出来,替弟弟主持公道。

鲁迅在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书》中谈了自己对和诗风波的看法:

“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做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有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见《鲁迅书信集》上卷534页)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在持续了三个多月“五十自寿诗”唱和风波中,周作人却是一直采取了“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态度。

实际上,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唱和风波并没有完全平息。全面抗战爆发后,周作人拒绝南下而留在北平出任伪职之事浮出水面后,一些有正义感的爱国作家亦用其诗韵作诗讽刺声讨之。

1938年2月,周作人出席由日本人控制下召开的所谓“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年轻的进步作家唐弢就用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韵吟诗两首以讽刺:

其一

万劫灰余犹恋家,错将和服作袈裟。

炎丘史笑裈中虱,叛国人嗟袖底蛇。

寂寞古城春似水,低徊旧事雨如麻。

生涯此日垂垂老,又玷清名一盏茶。

其二

万语千言都为家,舞来长袖胜袈裟。

更生文化夸功狗,老去衣冠数嫩蛇;

北国英雄犹沥血,中原士子欲披麻。

而今苏武亦虏臣,汉室何曾薄苦茶?

周作人五十寿辰作“自寿诗”二首,众大师和诗助兴,却引发大论战

到了1941年,周作人出任伪职,沦为民族败类。著名左派文化人楼适夷以《闻某老人荣任督办戏和其旧作》为题,亦赋打油诗二首以讥之:

其一

娘的管他怎国家,穿将奴服充袈裟。

低头日日拜倭鬼,哓舌年年本毒蛇。

老去无端发热昏,从来有意学痹麻。

何妨且过督办瘾,横竖无茶又苦茶。

其二

半为浑家半自家,本来和服似袈裟。

生性原属墙头草,诱惑难禁树底蛇。

为羡老头挣大票,未妨吹拍肉如麻。

堪念最是废名子,仍否官斋拜苦茶。

这四首诗都是在周作人沦为民族败类之后,由爱国作家依其旧诗原韵而创作的,这四首诗不仅内容充实,而且构思巧妙,用词贴切,嬉笑怒骂,谑而不虐。寓义愤于诗句之内,寄声讨在名声之外,实为不可多得之佳作。

周作人“五十自寿诗”的唱和风波前后绵延长达十几年,它并非只是文坛上诗之唱和的孤立事件,而是反映了当时文坛上左翼文人和右翼文人的生存斗争。

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之际,那位自寿诗的始作俑者周作人堕为民族败类后,左翼文人用其旧韵凝为诗句给予致命打击,和诗风波成为最强有力的时代号角,这不能不说是令当初参与唱和的大师们始料未及的!

本文参考自:《民国清流之大师们的中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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