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的小腳姥姥

去年臘月,在生死邊緣遊離了兩個多月的姥姥猝然離逝。再晚走十天,就是她九十歲的生日。臨終的時候,姥姥的臉如剛出生的嬰兒般寧靜,甚至帶了一絲恬淡的微笑。

如果真的有神,姥姥的去逝不免讓人覺得帶了一絲神韻。姥姥是在對全世界完全陌生的狀態下離去的。臨走的一星期前,她對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記憶。她的兒女、她的百十來號子孫、她住了幾十年的海青房、農村小雜院、她親手栽種的虯筋暴起的老葡萄樹、陪伴她一輩子的那把撈過無數次豆腐的笊籬、甚至那條永遠裹在她那“三寸金蓮”的腳脖子上的長長黑布帶,她也不認得了。舅們姨們的眼睛分分秒秒都通紅通紅的,眼淚像自來水那樣方便,一打開傷心的開關淚水便從眼眶裡往外湧。每個人都拿著手絹用來擦淚,都是農村人,卻人人哭得斯文,都靜靜的流淚,沒有一絲聲響,象生怕驚動了熟睡著的人。對著一張張淚臉,姥姥茫然的笑,懵懂的伸出胳臂,想要拉人的手,想吃東西,超脫得陌生的表情引得所有的人一陣陣難過,雖然臥床不起,但老人依然整潔,梳得光溜溜的頭髮、佈滿皺紋的臉,一身皂衣皂褲。黑布帶照舊將腳脖子裹得嚴嚴實實,不到三寸的小腳穿著妗子們做的小黑布鞋安靜的疊在一起,姥姥側睡著,看所有人的紅眼睛。

臥在病榻上的姥姥神情暗淡,她瘦得看不到水分和光澤的臉上雙眼深陷,神智清醒時總有淚掛在眼角,而最後的幾天,直到靈魂走遠時,她的表情都茫然而空洞,似進入嬰兒懵懂的狀態,而在這茫然空洞的雙眼合上後再也無力睜開時,舅們姨們那壓抑多時的悲聲頓時如河水氾濫,幾乎是嚎叫著的哭聲穿透了小村,試圖將姥姥的靈魂追回,怎奈在生死邊緣掙扎已久疲憊至極的姥姥再也沒有醒來。

故事:我的小腳姥姥

姥姥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

姥姥剛一出生母親就因難產去逝。留下她和父親相依為命。姥姥的父親外曾祖是做小買賣的生意人,他把姥姥當成掌上明珠,所以姥姥並沒有吃太多的苦。倒是外曾祖日漸衰老。怕姥姥受氣,外曾祖沒有再續絃。因為姥姥漂亮嘴甜,東家大娘西家大嬸都幫忙拉扯一把,姥姥順利的長到了十六歲。

十五歲的姥姥出落得眉清目秀,身材小巧玲瓏。姥姥的腳裹得精緻,三寸不到,可算當時女人小腳中的極品,而由於姥姥好學上進,從七大姑八大姨那學了一手好針線活兒,用五彩棉線納鞋墊,納出的花鳥魚蟲,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姥姥成了村裡搶手的待嫁閨女,但外曾祖對前來提媒的人總是不理不睬,悶頭喝酒。

直到十六歲那年春天,綠上梢頭,鳥兒北歸時,外曾祖擔著貸擔子回來,放下四隻竹筐,讓姥姥踮著小腳炒倆雞蛋,燙二兩老白乾。父女倆吃完飯,外曾祖告訴姥姥準備準備,三天後要出門子了。剛褪去一身棉襖棉褲穿著單衣薄褲、渾身上下青春逼人的姥姥羞紅了臉,一聲沒吭,臨出門那會兒,卻把姑娘家出嫁的物品準備得齊齊整整,蒙上蓋頭時,姥姥由著姥爺牽著手,她想了無數遍姥爺的樣子,心裡忐忑不安,人近在咫尺,可卻遠在天涯。只好跟著走,跟著騎了驢、上了車、進了洞房。

第二天姥姥才看到姥爺個子真高,人也長得不寒磣,衝著家的方向暗暗叫了一聲爹呀,就偷偷抿著嘴樂了。一顆懸了三天三夜的心終於落了底。

那時的大腳女孩兒是不好嫁出去的,小腳的女孩兒長的再難看也有人娶。姥姥的腳極小,人又標緻,姥爺萬分疼愛小腳姥姥。災荒年代,姥爺逃過荒、要過飯,愣是沒讓姥姥捱過餓。

姥姥共生了十個孩子,後來只生了八個。一個在月子裡得熱傷風死了,一個和三舅是雙胞胎,長到五歲時在門口玩讓車軋了,轉天去世。

故事:我的小腳姥姥

姥姥目不識丁,卻心靈手巧,給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描龍畫鳳,給鞋墊做花樣,有求必應,從不搪塞。姥姥家的園子菜長的又肥又大,象用特殊的品種種植的,她讓大舅、二舅、三舅、四舅輪流打水澆菜園。自己拿小板凳坐在一旁教姨們納鞋底、描花樣。結出的第一根黃瓜掰成八瓣分給舅們姨們。秋天時,還要摘些豆角薅些大蔥給比自己還困難的鄉親。由於生活困難,姥姥的孩子們都沒念過幾天書,長到能幹些活時,姥姥就讓他們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一般來說,六七歲就能負擔些簡單的家務了。雖然孩子多,一家人生活艱苦,但在姥姥的調治下,卻活得有滋有味。

姥姥的手巧得出邊兒,一把麵粉,一把野菜,就能蒸一鍋透明麵皮的菜饃饃,一家人吃的真是香極了!臨近過年時,姥姥成宿成宿的在傍晚點燈熬油,她要用破爛的面料打稞子,剪成鞋墊,在潔白的鞋墊面上畫上花草,再用各種顏色的棉線一針一線的將這些圖案描繪出來,鞋墊上蜂飛蝶舞,竹翠花豔,摞在一起,細細看來,是一幅幅美麗的畫卷,讓人愛不釋手。更不忍墊在腳下,掩住它動人的風采。姥姥還在要年前給孩子們縫八套新衣服,雖然布大都是大點的孩子們穿剩的舊衣,經過漿洗縫製,穿在小孩子們的身上,整潔合體,仍是新衣。姥姥常說,孩子都是一樣的,都有新衣。爹和娘是一個,湊合湊合就得了。她和姥爺的衣服穿得補丁摞補丁也不曾換,兒女們出去都光彩照人,象要去坐客一樣。臘月二十八九的樣子,家家都貼上了辭舊迎新的喜慶春聯,姥姥從集市上買回來兩面三刀打紅紙,持一把鋒利的剪刀,紙在姥姥手中七折八折,再用剪刀剪了幾個口,拐了幾個彎,一幅幅漂亮的剪紙畫象變魔術一樣的誕生了。每打開一幅剪紙,都是一幅精美絕倫的花草動物的組合。有猴子摘蟠桃、牡丹爭豔、懸崖勁松、雄雞報曉、神龍騰雲駕霧、鳳落梧桐枝頭……幅幅做工精巧,可謂鬼斧神工。姥姥用鐵鍋打漿湖,貼對聯,剪紙。。臘月的姥姥象受地主壓乍的勞力,沒日沒夜,好在姨們舅們懂事,提起了所有家務。只有過完年姥姥才象翻身農奴得解放般輕鬆。

故事:我的小腳姥姥

姥姥熱心,人到中年成了村裡的“媒婆”和“接生婆”,姥姥的小腳永遠跑不快,但是沒有人心急,人們對姥姥做媒接生都信心十足,有很多的年輕人結成姻緣都是因為姥姥是媒人就輕意的成了,主要是姥姥從來不給“壞人”說媒,她看中的年輕人都是人品厚道、人人稱道的人,大家信得過她,把雙方的一生託付給了姥姥,結成夫妻的男男女女婚後從沒有埋怨過姥姥的。姥姥膽大心細,接生這麼大的事她在產房裡看過幾回就會了,有一次村裡有個產婦急等生產來不及送醫院,姥姥自告奮勇,儘管孩子出生後一切順利,姥姥還是嚇著差點沒暈過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鄉下人沒那麼講究,對孩子也沒那麼嬌貴,有時找赤腳醫生不及時,就叫了姥姥去接生,姥姥乍著膽子,漸漸的竟然熟練起來,後來越來越順手,方圓幾里再有生小孩子的人家,就不找赤腳醫生,專門找姥姥,姥姥從不拒絕,也不要報酬,更不吃一口飯。姥姥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開始有名氣了,名氣很大很響,沒人叫她的名字,只叫王守田家裡的,沒有人知道她姓什麼,只知道是姥爺的內人。姥姥好人緣,兒女們孝敬的水果、糕點從來都不捨得吃,等有孫子外孫們來時,拿出腰間的鑰匙打開櫃子,象變戲法一樣從櫃子裡拿出好吃的東西,在我們幼年的記憶裡,姥姥的櫃子溫暖而充滿了人情味。去姥姥家時內心更是充滿了期待,喜歡那樣一種即將滿足一種需求的未知的等待。

姥姥所有的孩子都成家後,給她生了一大堆孫男嫡女,孫子又生了兒子,就成了姥姥的重孫子,等到母親生下我的時候,我姥爺已經有了六十多口後代,母親因為我的出生大出血住進了醫院,便把我寄託在姥姥家裡。

故事:我的小腳姥姥

我到六歲時,由於母親再次生病,我再次被寄託在姥姥家裡。那時的姥姥已經六十多歲了,做飯的時候,拎著火鏟,弓下腰往灶坑裡添煤,起身時她要靠在泥壞牆上才能站穩,撐住那稍微發福的身體,我最欣喜的是飯前揭鍋的那一刻,在我的記憶中,姥姥的飯鍋像神話故事裡能變出各種美味的具有魔法的飯鍋,常常帶給我意想不到的驚喜。現在細細想來,那不過是些粗米粗麵加各種野菜、榆錢兒、樹葉、甚至樹皮與油鹽醬醋的組合,然而就是這樣的簡單組合,經過姥姥的雙手就變成各種不同的形狀、變換成各種不同的味道。或者貼餅子,或者蒸成饃,或者壓成條,或者做成各種小動物,以至於每次我都給撐得睡在炕上不願起來。

有時生病了,有姥姥在身邊,心裡就會安定許多,上三年級那年,我不小心得了傷寒,發起燒來,高燒燒得我滿嘴胡話連篇,連姥爺也沉不住氣了,我的神志已完全不清醒,感到整個人在血海中沉浮,視線內一片血紅,我看到姥爺面孔七竅流血,駭得大哭大叫,朦朧中感到背部絲絲拉拉的痛,我就在那疼痛中安定下來,幻覺消失了,我發現自己趴在炕上,而我小小的肚皮和兩面三刀肋及胳膊隱隱做痛,抬眼望去,身體一道道泛紫的皮膚像一條條蚯蚓趴在肚皮上,姥姥滿臉汗水,手中拿關一枚銅錢,在我身上輕輕刮痧,我哭了,淚水都流進頭髮裡。痛,也想起了病中的母親。

那次嚴重的高燒只用了兩三天就奇蹟般的好了起來,不知是姥姥栽種的大個黃瓜起了作用還是刮痧的功勞,我總算沒有耽誤學校的文藝大比武,以一首《媽媽的吻》抱回了一等獎的獎狀。那天下午,全村的廣播都響著我稚嫩的聲音:媽媽的吻,甜蜜的吻,伴我思念到如今……

回家時,我見姥姥站在村口,一雙小腳艱難的撐著身軀,手裡捏著手絹的一角,不停的擦拭著眼角,一邊朝我的方向望,我蹦蹦跳跳的向前跑去,姥姥拉著我的手流起淚來,我伸出手指,揩去她臉上的淚,咧著嘴笑起來,說姥姥你哭什麼?姥姥說高興的,今天姥姥要給你做糖餅。後來我才知道糖沒了。我跳進園子啃黃瓜,看著姥姥出了門,等我肚子餓了,估計要吃飯時回了屋裡,卻見灶臺一片涼涼的,沒見生火,天將黃昏,我跑出門去,見姥姥手扶著牆,採上一片汗泠泠的,才知道為了我吃糖餅,她跑了二里地外的小商店去買糖,來回四里路,姥姥的小腳整整走了三個小時,她不顧疲勞,和麵,貪黑讓我吃到了糖餅。我第一次嚐到美食難以下嚥的滋味。

故事:我的小腳姥姥

冬天的時候,姥姥像一個孩子的母親一樣,天矇矇亮就起來給我作飯,每當我迷迷糊糊起來穿棉襖棉褲時,它們都是暖乎乎的,那是姥姥把我的棉衣都壓在炕頭最熱的地方焐著,怕我冷吧。

姥姥對我的好幾天幾夜都講不完,我只是她幾十個子孫當中的一個不起眼的外孫女,但已讓我如此難忘,我不知道姥姥的一生中善待著多少的人。在姥姥出殯的那一天,我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發現,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去世了的姥姥,一個一生沒有走出過小村的小腳老人,她的去世把全村老少都引了來,

我想他們不只是想看看而已吧,因為他們的臉上分明都掛著淚珠。出殯時,當我的姨們舅們嚎啕大哭,我們這些孫男嫡女們抽抽咽咽時,我分明聽到路旁的人裡有人哭出了聲音,比我悲傷多了。更多的人是一手舉著香,臉上掛著淚,有幾個人還撲到我的姥姥靈前,大呼著:娘啊,娘啊,來晚啦, 沒看著你一眼哪。

我哭,我不認得她們,她們卻哭得比我利害,那麼是比我悲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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