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英專欄 | 編者無疆

《失落的鄉村》之

編者無疆

作者:楊建英

緣起

我們大馬村給那些一天到晚滿嘴跑火車,胡編亂造的傢伙私人訂製了一則歇後語叫:母豬下笊籬——x裡編!“x”這個字很髒,不能說。我姑且稱其為“肚裡編”吧。

應該說,我們只是對胡說八道反感,但對編織一事卻充滿敬意。這裡且說幾個。

楊建英專欄 | 編者無疆

一、編筐

娘老了。

人老喜歡憶舊。

娘12歲進我們楊家門當童養媳,從事的主要工作就是為我們家的長工們做飯。

“長工?扛長活的?咱家原來是地主周扒皮?我祖上半夜起來學雞叫,讓他們下地幹活。”

“呵呵,他們不下地,而是下菜窖。”

“下菜窖?幹啥呢?”

“編筐!”

聽娘說:解放前,在我們老房子的院子裡,挖了五間大菜窖,上面蓋上頂(其實,這東西在新疆有正規名稱叫“地窩子”)。長工們每天下到裡邊編筐。夏天能遮陽,冬天生爐子。冬暖夏涼,很出活計。

聽娘說:我們家曾經包下京西百花山生長的荊條。上世紀八十年代,村裡有到山裡邊跑運輸的人回來說,在百花山碰到一個看山的老人。老人一聽他是大馬村的就問:你們村老楊家還有人嗎?這整座山原來是他們家包下的。一到秋季,拉荊條的大馬車十幾掛。

嘿,真沒想到,我們楊家靠編筐竟有如此輝煌。那,後邊怎麼又敗落了呢?

娘說:祖輩們有了錢就吃喝嫖賭,敗光了。唉!也多虧敗光了,否則後邊咱們過不了地主富農關。

祖輩們的輝煌我沒見過。但確實窺探過得見全豹的一斑。

我家原來有一個棗木牆櫃,生產隊分的糧食都放在裡邊。挺好的櫃子,只是在櫃頂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圓洞。像一隻疑惑的大眼睛打量著過往的歲月。

娘說:這是放錢的孔。賣筐的銅錢用毛驢駝回來就直接灌進洞中,櫃子上鎖。

靠編筐就能使一個鄉村土財主發家,那編筐的魅力到底有多大?

咱們這裡所說的編筐,是對當年農村植物編織物的統稱。所編物品當然不只是筐。可是以筐居多也是不爭的事實。

比如:割草、刨白薯、挖土豆、掰棒子時所用的揹筐;挑糞土的的簸箕筐、盛桃李杏的大圓筐、摘豆角的長條筐、抱柴禾的笸籮筐、裝雞蛋鴨蛋的細條筐等。此外,剜野菜的籃子、大酒罈子形狀的雞籠、給孩子烤尿片兒架在地爐上的“烘籠子”、馬車拉糞時卡在車兩頭的半圓形的“網片兒”、蓋地時的蓋條、家中囤老棒子的糧囤等,也都編制而成。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農事千萬種全靠筐當家。

農家的筐不僅盛裝農作物,也盛裝著藝術與夢想。

當年,著名畫家吳冠中下放十渡,每日就揹著一個揹筐寫生,自詡為“糞筐畫派”;著名作家《小英雄雨來》作者管華,在鄉下體驗生活時,村人常見其揹筐拾糞;電視劇《劉老根》編劇何慶魁,說其創作思路受阻時,就沒日沒夜地編柳條籃子……

“編筐窩簍全在收口”,這些大師們藝術創作收放自如,莫非編筐與編劇,與寫作、與繪畫殷殷相通?

許多人弄不清編筐材質,一張嘴就是柳條籃子柳條筐。其實,內行人都知道荊條籃子荊條筐才是“編界”正宗。有如傢俱界的小葉紫檀黃花梨,荊條枝條柔韌,剛直不阿,堪稱植物界的鋼筋鐵條。

柳枝是窈窕淑女,荊條就是錚錚鐵漢。

“負荊”可以請罪;“折柳”只能話別!

新採割的荊條要經水泡才能用於編織。兒時記憶,生產隊在村中的幾個臭水坑裡都泡有荊條。打此路過,腥臭衝頭。

所以,有關故鄉的味道也不都是芳香陣陣,也會有臭氣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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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編笆

關於編笆,即便在家鄉怕是九零後都不知道了。就算是八零後,那也得靠前一點的人才能知道這東西是幹什麼的。

這裡說的編笆,編的是屋笆。以前蓋房子,在檁條、椽子上面,要先覆蓋一層用蘆葦編制的屋笆。之後,或用“滑秸泥”或用瓦片蓋在屋笆上面。

笆匠同木匠、瓦匠、石匠一樣屬於技術工種。

大馬村會編笆的是腿腳不太好的“拐大爺”。蓋房旺季,拐大爺就會被十里八村爭搶。編笆不但要給工錢,還得好吃好喝供著。別看拐大爺拐拐拉拉是個殘疾之人,他所走過的村莊,受到的尊敬,比村裡腿腳好的正常人多了去了。憑這一手,拐大爺拉扯了七七八八一大家子人。

我從小就喜歡看手藝人做活。

木匠、瓦匠、石匠、鐵匠,補鍋的、補鞋的、打魚的、刨笤帚的、張螞蟻籮的、鏟榆樹皮的,當然,更愛看拐大爺編笆。

看拐大爺怎麼把一堆雜草似的蘆葦,鋪排編織得如一領大席,花紋整齊、鮮明美觀。

有時,拐大爺也跟我聊幾句。有一次他問我:上中學了,是不是學的“字兒深了”(功課難度增加了)?

編笆的原料是葦子。我們家鄉那一帶都喜歡到盧溝橋下的永定河裡去割葦子。一捆捆運回之後,要“涮葦子”——掐住葦穗使勁抖動,抖落掉雜草淤泥,扯掉殘枝敗葉。之後,將穗頭剁下,一根根纖細光潔,柔韌挺拔的葦條即可使用。

編笆前先找一塊較大的空地(一般是小學校的操場),按屋頂的尺寸在四周楔橛兒掛線,根據現場丈量的尺寸編織笆席。

編笆工藝要求經緯斜織,圖案呈多排“人”字形,既可以單人,也可多人合編。編好的葦笆紋理細密、蘆葦亮黃,既可防塵隔土,又可裝飾屋頂。過去莊戶人犯愁時常說:躺在炕上瞅屋笆,指的就是這東西。

剛編時,人是蹲著的,編出一段後,笆匠就可以坐在笆上,以後每編織一段,笆匠就挪動身體,把編好的葦笆壓住,繼續下一輪的編織,直到編成為止。

一般蓋房都是未動工,先編笆。三間房三五天就好;五間房就得一星期。最好是,編完最後一把蘆葦,那邊兒,房也“周”起來了。大家齊心協力抬笆、蓋笆、上笆泥,像上演一場大戲,又像攻打一座山頭。緊張激烈、齊心協力、歡聲笑語,蓋房人每到此刻,無不熱淚盈眶,激動萬分。

一年蓋房,十年備料;咬牙較勁,省吃儉用,各種辛酸磨難,今朝隨著一張大笆的覆蓋,多年的夢想終於成真了!

如此說來,俺就是“鄉笆佬”,就是“下里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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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編草帽辮

就是將麥秸杆經軟化處理後,手工編成辮狀紋理的長條草帶,這是製作草編工藝品的半成品原料。

編草帽辮的麥秸杆兒,用的是麥穗到第一個骨節的那一段,我們村管這段叫“麥葶兒”。這名字聽著就秀氣怡人,亭亭玉立。

查史料這名字古已有之。讀唐代詩人元稹二十四節氣詩之《穀雨三月中》就有“暖屋生蠶蟻,喧風引麥葶”之句。

採麥葶步驟如下:解開麥捆,用剪刀把麥穗剪下來,再把第一骨節後的部分剪掉,取中間一尺多長的部分。用左手的拇指甲與食指甲死死地拾住麥稈骨節的上端,再用右手使勁兒一拽,一節白裡透黃的麥秸杆就脫穎而出了。

在沒有塑料吸管兒的當年,城裡賣汽水的就用它充當吸管兒。真真是純綠色、純天然,吸一口麥香隱隱,果意芬芳。

接下來就是編草帽辮了。

編前要把麥秸杆放到盛石灰水的水筲裡浸泡。石灰水可“燒掉”麥葶上的蠟質層,使得秸稈更加潔白通透。一般,浸泡一晚。泡好後撈出,在外面裹一條小毛巾,可使秸杆保持足夠的水分。

夏日的傍晚,編草帽辮(也叫“掐草帽辮”)成了鄉村街頭一道美麗的風景。男女老少齊上陣。編這玩意兒雖不是女人專利,但是,這活計只有在女人(特別是姑娘)手中,才會顯出它的美!

她們三五成群圍坐村口、街頭、場院兒,腋下夾一小捆兒麥葶兒,手不停閒,嘴不消聲。或嘰喳閒談,或學唱電影插曲。“螞螂”(蜻蜓)在身邊飛繞,麥葶兒在懷中跳躍。她們有的編四根的窄辮、有的編六根的寬辮。

當快要編完時,就從胳肢窩裡抽一根續上,向接續一個有趣的話題。接口處平滑緊密,不細看看不出來。就這樣,麥秸杆一根接一根的續,草帽辮源源不斷的流淌出來。

一盤帽辮三丈三,交到供銷社,最高價格兩毛一,最低八分。(說句題外話:那時的供銷社真是咱農民的貼心人。春夏他們收購各種藥材、知了皮,蛇皮、幹馬蜂窩、草帽辮;冬天收肥豬,家兔及時變現各種勞做。使農民真切感受到勞動的幸福。)

至於這些草帽辮如何變成草帽,現節錄一段汪曾祺先生的《歲寒三友》:“ 一盤草帽辮,在師傅手裡,通過機針一紮,噠噠地響,一會兒工夫,哎,草帽盔出來了!——又一會,草帽邊!——成了!一頂一頂草帽,頃刻之間,摞得很高。這不是草帽,這是大洋錢呀!”

四、編織幸福

大馬村的姑娘過日子急,一年四季閒不著。

除了夏天編草帽辮,春天,她們挖一種叫做“三角信”的藥材賣給供銷社。三角信這東西我見過,也挖過。我極喜歡這個名字,真像是發自春天的一封信。

春天的原野碧草茵茵,但三角信很好認。一枝獨莖,頂部一兩片嫩綠的三角形葉子。沿莖下挖,根部一個花生米大的小球兒,要的就是這個東西。

三角信鹼性極大,摘下去皮,手癢的都想剁掉。之後,晾乾,攢足、出售。這東西本來就小,晾乾就更不見東西。因此,售價極高。後院兒的王家二丫頭就是靠挖這個,做了一條當時極流行,就連許多城裡人都咋舌的“凡爾丁”的褲子。

秋天,曬蓖麻豆。

記得當時小學課本上,有篇關於蓖麻的課文是這麼說的:蓖麻也叫大麻籽,它的作用可大了。蓖麻油可以做潤滑油,也可以食用。蓖麻油炒雞蛋至今都是醫院婦產科催生食品。那年,公社拖拉機手給我們村耕地,村裡給他做的就是蓖麻油炸油餅。結果,平均耕五十米,那傢伙就得下來“分娩”一次。

同三角信一樣,這東西曬幹很輕,也不出分量。但採摘時,它們就跟毛栗子一樣躲在滿布針刺的硬殼內,再怎麼小心也得被刺傷。

冬天,鎖釦眼兒。

大馬村有個縫紉組,經常接一些為大安山、南窖、北窖等煤礦製作工作服的活計。當時的工作服是粗厚的勞動布製成。沒有拉鍊,只釘釦子。

先是用劃粉等距離畫好釦眼的位置,之後,按照小於釦子的直徑開出小口兒。開口兒不用剪刀,而是用一個類似木匠鑿子的東西,數件疊加,一次“衝”成。因為勞動布織線較粗,剪開的扣眼兒很容易飛毛亂炸,所以必須用針線“鎖”住它。

鎖釦眼兒是個細活,不能平針大線。而是,第一針從距離布邊2-3毫米之處,從裡向面兒扎出;第二針在第一針的線圈中穿出,輕輕拉緊,依次縫製,就會形成一個線的鎖邊。這已經不能說是縫製了,而是地地道道的編織!

一件衣服連釘釦兒帶鎖眼兒,可掙一毛錢。一個冬天,勤勞手巧的姑娘能掙上四五十塊。因此,套用現今流行的一句話就是:幸福都是奮鬥出來的,也是編織出來的!

五、胡編亂造

那天,與家鄉的發友微聊。他說,我就納了悶兒了,咱倆一塊長大,見天兒粘在一起。怎麼你寫的那些事,有好些我一沒見過,二沒聽過。你是咋寫的?

我笑而答之:母豬下笊籬——瞎編唄!

作者簡介

楊建英專欄 | 編者無疆

楊建英,男、北京人。現為新疆阿勒泰地區文聯副主席。作品散見於《文藝報》、《散文百家》、《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美麗鄉村》等報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隨筆集《山城密碼》、報告文學集《新疆脊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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