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 | 北宋士大夫的擔當與覺醒

錢穆先生 | 北宋士大夫的擔當與覺醒

北宋士大夫是一個令人嚮往的群體,星光閃耀,振奮昂揚,在不同的個性與氣質中,呈現一種整體上的正大、從容、擔當、優雅的士人氣質。這種讀書人的文化品格,被錢穆先生稱為“士人覺醒”。這種文化的覺醒,對今人而言,仍有重要的啟發意義。讓我們一起品讀《國史大綱》的相關論述,走進那個迷人的時代,走進那群精彩的心靈。

士大夫的自覺與政治革新運動

文 | 錢穆

一、學術思想之新曙光

宋朝養士經歷百年之久,終於要收到他的成效。

宋朝對士大夫,並不能有教育指導的能力,只能嫗姁涵育,讓他們自己發榮滋長,這是一件費時而沒把握的事。

在真宗時,宋朝文教算是培養到相當程度了,然而一旦強敵侵凌,則相率主張遷都。和約簽定後,又誘導皇帝來做封禪巡狩的勾當。說是“欲假以動敵人之聽聞,而潛銷其窺伺之心”。

那時的文學,只不過有名的所謂“西昆體”,汲晚唐五代之餘潤。那時的政治,最高不過養尊持重,無動為大,敷衍場面捱日子。那時稍稍帶有教育和思想意味的,逃不出和尚們的出世,乃至道士們的長生。

士大夫中間,最為舉世推重的,便有一些所謂隱士,居然在讀書人中而能無意於做官。

宋朝的時代,在太平景況下,一天一天的嚴重,而一種自覺的精神,亦終於在士大夫社會中漸漸萌茁。

所謂自覺精神者,正是那輩讀書人漸漸自己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一種感覺,覺到他們應該起來擔負著天下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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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為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他提出兩句最有名的口號來,說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那時士大夫社會中一種自覺精神之最好的榜樣。

范仲淹並不是一個貴族,亦未經國家有意識的教養,他只在和尚寺裡自己讀書。

在“斷虀畫粥”的苦況下,而感到一種應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這顯然是一種精神上的自覺。然而這並不是范仲淹個人的精神,無端感覺到此,這已是一種時代的精神,早已隱藏在同時人的心中,而為范仲淹正式呼喚出來。

范仲淹曾至睢陽書院,書院源於戚同文。同文幼孤,邑人楊愨教授生徒,同文日過其學舍,得受學。時當五代晉末喪亂,絕意祿仕,且思見混一,因名同文。愨依將軍趙直。愨卒,直為同文築室聚徒,請益者千里而至,登第者五十六人,皆踐臺閣。惟仲淹已不及見。仲淹讀書處為山東長白山之醴泉寺。真宗祥符三年睢陽應天書院賜額成立,翌年仲淹至書院,是時仲淹年二十三,戚同文已先卒矣。惟仲淹之在山陽,其精神上當有得於同文之感發者甚多。史稱同文純質尚信義,人有喪,力拯濟之,宗族同裡貧乏者,周給之,冬月解衣裘與寒者。不積財,不營居室,終身不仕,以教育後進為務,而有志於天下之混一。其為人意趣志行如此。仲淹亦幼孤力學,而以天下為己任。其後貴顯,為宗族建義莊,恤貧樂施,蓋亦近同文之遺風,而規模益恢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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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仲淹同時,尚有有名的學者胡瑗。他和孫復兩人,在泰山一個道院中讀書。相傳胡瑗接家信,苟有“平安”二宇,即投之山澗,不復啟視。如此苦學十年,終於得到他精神上的自信而回去。這都是在時代精神的需要下,並不需師承而特達自興的。

胡瑗投書澗畔的十年,和范仲淹僧寺裡斷虀畫粥的日常生活,無疑的在他們內心深處,同樣有過一種深厚偉大的活動與變化。他們一個是北宋政治上的模範宰相,一個是北宋公私學校裡的模範教師。北宋的學術和政治,終於在此後起了絕大的波瀾。

與胡、範同時前後,新思想、新精神蓬勃四起。

他們開始高唱華夷之防。又盛唱擁戴中央。他們重新抬出孔子儒學來矯正現實。他們用明白樸質的古文,來推翻當時的文體。他們因此闢佛老,尊儒學,尊六經。他們在政制上,幾乎全體有一種革新的要求。他們更進一步看不起唐代,而大呼三代上古。他們說唐代亂日多,治日少。他們在私生活方面,亦表現出一種嚴肅的制節謹度,而又帶有一種宗教狂的意味,與唐代的士大夫恰恰走上相反的路徑,而互相映照。因此他們雖則終於要發揮到政治社會的實現問題上來,而他們的精神,要不失為含有一種哲理的或純學術的意味。所以唐人在政治上表現的是“事功”,而他們則要把事功消融於學術之裡,說成一種“義理”。

“尊王”與“明道”,遂為他們當時學術之兩骨幹。

宋朝王室久已渴望著一個文治勢力來助成他的統治,終於有一輩以天下為己任的秀才們出來,帶著宗教性的熱忱,要求對此現實世界,大展抱負。於是上下呼應,宋朝的變法運動,遂如風起浪湧般不可遏抑。

二、慶曆變政

宋朝變法,前後共有兩次。一在仁宗慶曆時,范仲淹為相。一在神宗熙寧時,王安石為相。

仁宗正值遼夏交侵,而國內財政到達將次崩潰的時候,為西夏用兵特起范仲淹,任以方面。迨夏事稍緩,范仲淹、韓琦、富弼同時為相。仁宗屢次催他們條陳改革政治的意見。一日特開天章閣,召對賜坐。給筆札,使當面疏奏。仲淹等不得已,始請退而列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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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因此提出十項政見,為變法張本。這是有名的所謂十事疏。

一、明黜陟。二、抑僥倖。三、精貢舉。四、擇官長。五、均公田。六、厚農桑。七、修戎備。八、減徭役。九、覃恩信。十、重命令。

范仲淹的十事,大致可分三項。前五事屬於澄清吏治。後三事屬於富強的問題。最後兩項,系屬前八項之運用。信賞必罰,為使法必行之法。仲淹的意見,大致是欲求對外,先整理內部。欲求強兵,先務富民。而欲行富民之政,則先從澄清吏治下手。

仲淹在敷陳十事前有一冒頭,說:“我國家革五代之亂,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綱紀制度,日削月侵。官壅於下,民困於外。夷狄驕盛,盜賊橫熾。不可不更張以救之。然欲清其流,必澄其源。”將此與下陳十事,先後次序比觀,其意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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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澄清吏治,治標的先務是明黜陟,抑僥倖,讓賢能者上升,不肖者下退。

“明黜陟”是針對當時“磨勘”的制度而發。

仲淹說:“文資三年一遷,武職五年一遷,謂之“磨勘”。不限內外,不問勞逸,賢不肖並進。假如庶僚中有一賢於眾者,理一郡縣,領一務局,思興利去害,眾皆指為生事,必嫉沮非笑之。稍有差失,隨而擠陷。故不肖者素餐尸祿,安然而莫有為。雖愚闇鄙猥,人莫齒之,而三年一遷,坐至卿監、丞郎者,歷歷皆是。誰肯為陛下興公家之利,救生民之病,去政事之弊,葺紀綱之壞哉!”

“抑僥倖”是針對當時“任蔭”的制度而發。

仲淹雲:“真宗皇帝恩意漸廣,大兩省至知雜、御史以上,每遇南郊並聖節,各奏子充京官。假有任學士以上官經二十年者,則一家兄弟子孫出京官二十人,仍接次升朝,此濫進之極也。”

“精貢舉”,最為根本之事,一時難見成效。

仲淹主罷“糊名”,參考履行。進士先策論,後詩賦。諸科取兼通經義者。而尤要在興學校。時詔州縣立學,士須在學三百日,乃聽預秋試。

“擇官長”,則從選各路監司官下手,讓每路的按察使來甄別各該路的官吏。

仲淹選監司,取班薄,視不才者一筆勾之。富弼曰:“一筆勾之甚易,焉知一家哭矣。”仲淹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罷之。遂委各路按察使自擇知州,知州擇知縣,不任事者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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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對仲淹十事全部的接受了,然而仲淹的政策,到底引起了絕大的反動。宋朝百年以來種種的優容士大夫,造成了好幾許讀書做官人的特有權利,范仲淹從頭把他推翻,天下成千成萬的官僚乃至秀才們,究竟能以天下為己任的有多少?能先天下而憂後天下而樂的有多少?暗潮明浪,層疊打來。不到一年,仲淹只得倉皇乞身而去。仁宗雖心裡明白,也挽不過舉國洶湧的聲勢,終於許他卸責。

(文章來源:錢穆《國史大綱》第三十二章 第一、二節)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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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鄧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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