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青衣，是掌管陰陽師的小仙女。
陰陽師，原為陰間惡靈，卻因修行可行於陽間，與常人無異，故而得名。惡靈者，前生惡人也；生而為人時不懂情不惜愛，私慾縱橫，無視天地倫理法度，惡貫滿盈，因而無法入六道輪迴，轉去十八層地獄無邊受刑。
在眾多惡靈中，若經我鑑定悔過態度良好，洗心革面，存心從善彌補罪過的，方可得一虛號。
此虛號跟法號差不多，是戴罪修行的新身份。陰陽師每屆七七四十九個，如果不出意外，都可在世上待上千年，而唯有舊陰陽師迴歸之日，陰間方可選出新的陰陽師替補。
換言之，陰陽師乃是一場激烈的考核，若是考核通過，方有機會重新進入正道，體驗人世繁華。如果考核不通過，則繼續機械般地受虐，永無停歇，不分日夜。
對於惡靈來講，成為陰陽師是最好的出路，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結草是他的虛號。
他的殺孽極重，只記得他初來時，周身惡氣，渾濁不堪。在辦理登記手續時，我不經意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平靜，與散發的惡靈之氣完全不符，竟有點熟悉的悲憫的味道。
“我要等多久才能重返人間？”
“無法預估。好好思過才是你當下應該做的。”
“求求你，幫幫我，我在人間有未了的心願！”
“誰不是這麼說。”我站起來，冷眼旁視，神色毋庸置疑。
青裙搖擺，仙氣將殿內的燈光點亮，他的臉清晰地映入眼中，那是怎樣的一張頹廢的臉啊，失望、孤獨，深邃的眼睛裡又彷彿透著一點堅定和溫暖，好似一個故人。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萌生出小小的歡喜。扶住胸口，這不正常，我已封印了七情六慾。
隨即，他被帶往地獄。
按規定，我每天都應該去地獄巡視，去發掘有慧根的陰陽師。可是我常常隨性而為，秉承著不誤事的原則，隔幾天才去溜達一次，閻王看天庭幾分薄面，也不曾說過什麼。然而自從結草來了之後，我的身子卻不經常犯懶了，去走動的日子也緊湊了些，反倒讓閻王詫異了起來。
每次經過結草身旁，我都會發現，無論他受的是何種刑罰，皆面無表情，不動聲色。而其他惡靈則多半哀嚎掙扎，禱告求饒，卻是徒勞。他們不知道，鬼差最喜歡聽的就是慘叫，慘叫越大，刑罰越重。
考核之日，惡靈被一個一個帶來，向我彙報他們的心得。
陰界有規定，惡靈是鬼魂之中最難以赦免的，因而作為懲罰，惡靈所受刑罰最重且彼此之間不得有交集。若有交集，一經發現，必將灰飛煙滅，流放六界之外。
故而許多惡靈前來，嘴巴似是放開閘口的河流，怎一個滔滔不絕了得。他們皆悲慟陳詞，自悔前罪，聲淚俱下，看似很感人一般。我不為所動。在地獄過了這麼久，受了這麼多苦，明白錯在哪裡當然重要，但也是本分而已。畢竟受過重罰方知己罪，可獲理解卻不可被原諒。
但若想成為陰陽師，還必須明白該償還。
結草來時，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而憂傷，靜佇良久，他緩緩開口：“生而為人，皆人生父母養，需平等而視。我應該匡扶正道，推己及人，給他們一個現世安穩。如有來世，我願用大愛去償還。”
此時，結草才來這裡幾百年吧。
他能有這個悟性已算有慧根了。自那日起，我便正式將虛號“結草”賜給他，使他成為陰陽師的繼任者。
在此之前，我絕了他的情慾，廢了他的言語。所有陰魂自成為陰陽師繼任者那天起，既要修煉到如和尚般六根清淨，也不得再多言語，很多事只需做而無須說。這是考驗，也是懲罰。
他不反抗，潛心修煉著陰陽心法。
日子似乎過得稀鬆平常，我一邊指導他修煉，一邊繼續在天地間逍遙。歲月還是一樣美好安靜。可時不時地，他那古水無波的眼神在我腦海中閃現，它盪開我心湖的漣漪，一圈又一圈。
為什麼會這樣？我對他充滿了好奇。
話說我雖橫跨天地兩界，卻也有無法涉獵的機密。為了瞭解結草的過往，我第一次出席了主管生死簿陰主簿的酒席。
陰主簿前世是大文豪，喜歡結交朋友，就算到了陰間也不改此喜好。開心開席難過開席憤怒也開席。我帶著忘川水前往拜訪，忘川水對陰陽師來說有大作用而於其他人卻無用處，可陰主簿始終對它牽念不已。據說他是想拿忘川水來配出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解憂酒。
為此，他的拜貼已在我府裡堆積成山，可我從不曾理會。
這日，我悉心裝扮，有意提前了半個時辰。當我在陰主簿前盈盈施禮，呈上忘川水的時候，陰主簿大喜過望，伸出雙手欲馬上接去。我迅疾旋身一旁，輕笑開口，“陰大人，忘川水是我的至寶，若想要它，須得拿出誠意。”
我看陰主簿閉著眼睛伸長了脖子使勁嗅聞的樣子極為滑稽，半開玩笑地試探。
“仙姑啊，我只有這任何人都不得看的生死簿，還算個稀罕物件，這裡頭記載著凡人過往及將來福惡，你要它無用……”
“反正無聊，我且瞧瞧有什麼有趣的。”我一把搶過來，將忘川水遞給他，開始假裝無意地仔細翻閱起來。
趁他沉迷於忘川水的功夫，我背過身動用法力，在迴旋鏡中終於找到了結草的過往。
一陣眩暈！
結草前世名叫子恆，生於帝王家，而生母卻為賣藝不賣身的風塵客。因其父年輕時流連青樓將其母帶入宮中，後有了子恆。但他們母子因出身低賤，不受待見，備受冷眼折辱。子恆十歲那年，久不得召見的生母忽而被傳召。
子恆不放心，偷偷尾隨母親，竟發現自己的母妃被父皇及寵妃羞辱取樂。他的母妃不僅不配合，反勸其父皇應修聖德以貼天下，惹得龍顏大怒，當場被毒酒賜死，命喪當下。
小小年紀的子恆，想著這多年來的屈辱，以及母親的委屈求全卻不得善終，仇恨的種子開始生根發芽。
後來子恆主動勾結奸佞之臣，終是弒父奪位成了人上人。
可這名不正言不順的皇位，惹得天下易主，四分五裂，各地戰亂連連，民不聊生。這是子恆犯下的第一大罪過。其次，因嘗試過手刃仇人的快感，再加上至高無上的權力，子恆嗜殺成性，殘暴無道。
宮女內侍在一年內全換新了，敢在朝堂上提出異議的大臣也被趕盡殺絕。
淺曇是在這時候出現的。她是尚書千金，因父親看不過昏君當政，又唯恐牽連無辜，遂作出刺殺這一下策，派出自己面容姣好身手不凡的女兒去以身犯險。
若成，天下自可擇賢者上位；若不成，犧牲也就只是尚書一家。
沒想到那一晚，弒殺的心瞬間融化於那迷離中帶著些許清亮的眼眸。四目相對，一舞終了，淺曇成了子恆的寵妃。
淺曇與父親約好兩年為期。若兩年後，昏君無悔意，她便親自了結他。慢慢地，子恆在淺曇的勸說與安撫中漸漸安靜，不再那麼衝動暴戾，也開始學習治國理政，懲奸除惡。
子恆第一次明白愛是什麼感覺。他開始相信美好，心懷悲憫，胸懷天下。可如此一來，淺曇便成了奸佞之臣的眾矢之的。
巧的是，就在淺曇入宮一年後，全國突發瘟疫，哀鴻遍野。他們聯合巫師汙衊淺曇為紅顏禍水，衝星犯煞，子恆左右搖擺，心痛難當，但為了保護心愛的女人，只能先將淺曇禁足，對外宣稱將其打入冷宮，暫時平息了眾怒。
老尚書聽聞女兒被廢，不明就裡，當即氣憤難當，召集旗下兵將，欲起事。但因統籌不周，行事匆匆，起事未遂，老尚書死於亂軍之中，家中親戚皆受誅連。鮮血染紅了整條護城河。
彼時淺曇已經有了身孕，聽聞此消息，悲傷過度，隨即小產，自己也上吊自殺了。
自淺曇死後，子恆心如死灰，迴歸昏君本色，夜夜笙歌。不到半年，義軍起義，江山易幟，子恆也被砍頭示眾了。
看完子恆的故事後，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又在迴旋鏡中看到了結草的前前世，心中慼慼然……
這時，陰主簿走過來，我只好悄悄收起迴旋鏡，將生死簿還給他。
日子行雲流水。又過了五百年，終於到了結草繼任陰陽師的日子。原來的陰陽師，因為出色完成工作，功德圓滿，他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喝孟婆湯，入人世輪迴；二是飲忘川水，忘掉所有過往包括陰陽師的經歷，成為萬川的一顆小草，潛心修煉，絕情絕欲，待時機成熟位列仙班。
我希望結草有一日也能夠有資格飲下忘川水，雖然絕情絕欲，但可以永遠脫離輪迴之苦，這樣就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了。
我領著結草來到結界口，重複著同樣的話：“天眼是陰陽師獨有的法力，它有倒行陰陽逆轉時間的神力，但是……”我心中一頓，突然變得害怕，“但是，已經死了的人不能管，死了的人的魂魄歸黑白無常管，你不能碰。你只能救人，瀕臨生死而陽壽本不該絕的人，才是你的救治對象。切記！”
我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工作不可多做也不可少做，更不能為了私慾濫用法力。你要牢記天眼是封印也是你的結界，不可讓人類觸碰，他們身上沾染的凡塵之氣會破壞你的定數，也就是說一旦被觸碰你會前功盡棄。”
結草感激地凝視著我，然後向我行了叩拜大禮，我慌忙扶起。
我從來不知道時間為何物，連自己活了多久都不知道。可自從結草走後，我竟會數著日子，期待他功德圓滿，早日歸來。
可就在結草離開的第三日，我掌管陰陽師結界的地動儀飛速旋轉，這表明有陰陽師的結界被破壞了！
我一下子想到了結草，一探，果真是結草的方位。我無聲落淚，他終究達成夙願了。擦去淚珠，該我出手了。我青衣在天地兩界向來以公正果斷出了名的，他閻王是知道的。
暗雲翻滾，遮天蔽日。我一步步朝大殿走去，這條路不是第一次走，這麼多陰陽師也有像結草一樣犯戒的，可這次我卻步履千斤如鯁在喉。
到了端肅大殿，我看到了閻王，和被鎖著的結草，他依然平靜地像一汪池水，眉宇間透著視死如歸無怨無悔。
“青衣，若是陰陽師私救凡人，擾亂生死秩序，並阻礙鬼差行事該當何罪？”
“罪大惡極，應處極刑，外放六道之外。”
“很好，青衣，本王一直很相信你，可這一次你挑走眼了。這個孽障，竟然六根未淨，還口出狂言……”
口出狂言？我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怎麼做到的？！不可能，我用法力封了他的言語。
“不怪青衣大人。”結草果然會開口說話。
“住口！”我上前用力扇了他一巴掌，“何時輪到你開口辯駁了”，我的手緊握成拳，一旦放鬆，我怕讓別人看出我在顫抖。
結草若無其事地起身跪好，不發一言。
“是青衣辦事不力，請閻王降罪。”我也俯身請罪。
“罷了罷了，你一直勤勉認真，只是偶爾有點任性疏忽罷了，記住以後不許再犯。”閻王見我已然發怒，不再追究了。
我心中鬆了一口氣，仍然正色道，“都是青衣的不是，青衣請求將這個敗類交由青衣親自處理，以求將功折罪。”
“也罷，把他帶走吧。”
“是，青衣領命告退”，我起身，牽起結草的鎖鏈，回到我的地盤。
“天上三日，地上三年。這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說吧。”我幫他解下鎖鏈，雲淡風輕地問他。
我們的面前，是陳列著各種藥水的仙台。這裡有許許多多的藥水，都是專門為陰陽師配備的，有療傷的、治病的、易容的、還有名震三界的忘川水，更有讓他們魂飛魄散的散魂釀。
我的手輕輕磨砂著散魂釀，回頭挑眉看著他。
“青衣大人，辜負了您的期望。但我曾發誓一定要保護她，哪怕只有短短几年。”我側著身體，留下側影給他，還是這樣平靜的語氣，彷彿不關已事一般，唯我知道，我握著瓷瓶的指節已經泛白。
“你已修煉了六百年，而她在人世也走過了七生七世，是如何認出她的？”
結草沉默了一陣，平靜回道：“我能感知到她靈魂的香氣，那一日她本該溺亡，我用天眼扭轉陰陽逆轉時間，救了她。”
“不錯嘛，把我叮囑你的話都當耳旁風了是吧。接下來你是不是就衣不解帶地照顧她，陪她聊天吃飯，正事也不做了，好個只羨鴛鴦不羨仙。”我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麼說出了那刻薄的話，可他……居然回答“是啊”。
呵呵。我氣結不語，只是瓷瓶發出輕微的裂紋聲我才收回神。
“我明明封了你的言語，為什麼你可以開口說話？”
“那天，得知她跌入湖中，我就趕緊跳下水救她，身體有了接觸才壞了結界。後來因為擔心她醒不過來，一開口竟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聽到我的呼喚，緩緩睜開了眼睛。這可能是愛的力量吧。”
我深吸一口氣，“好了，該瞭解的我也瞭解了，你應該上路了。”說著，我慢慢走到仙台旁，倒出瓷瓶裡的液體，蹲下將杯子遞給他。
他接過去，似有話說，卻又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碗裡的液體。
“這叫散魂釀，喝了這個的陰陽師就會魂飛魄散，但是你的意識還在，我會將你流放到六道之外的無盡黑暗中煎熬著，你將永世無形，永世不滅，永世不知時光流年。你既選了她，就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現在可曾後悔？”我背對著他，無憂無喜。
似是錯覺，我感覺他笑了，他說，“我不後悔。”頓了頓，又道，“對不起。”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我如釋重負地嘴角上揚，有似曾相識的幸福感襲遍全身。
這就是他，這才是他啊。
我快速轉身，拉著他就往結界大門衝，他或許不知道自己喝了什麼，可是很快陰界都會感應到的。因為他其實剛剛喝下的是忘川水，不出半個時辰，他將會成為一顆忘憂草了！
你認不出我沒有關係，我認出你就好了。哪怕拼掉這身修為，我也要給你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出了結界，我停下。他越來越輕盈，開始變得透明，時隱時現，我竟淚流滿面，“你抱過她了，抱抱我好嗎？”我懇求道。
他看著我良久，眉心凝結，仍一頭霧水，“你是誰？”
“我是青衣啊，這名字還是你取的，你忘了嗎？”我追著慢慢消失的結草，心如刀絞。
“青衣？可惜我要灰飛煙滅了。”
“不，你將會成為佛祖面前的一株忘憂草，我會在這裡等著你。”
他還想說什麼，可點點滴滴化作光影，升上天空又慢慢跌入土地。
結草，終結成忘憂草。我替他取的名字，一早就暗示了結局。
再見了，我曾經的主人。
那一日，在迴旋鏡中，我看到了結草的前前世，才明白了這曠世淵源從何而來。
宋朝末年，有一個畫家，名喚玄黃。
他劍眉星目，博愛悲憫，最喜歡畫的是湖中錦鯉。一日，他在集市上閒逛，看到有個漁夫從身邊走過，木桶裡正好有一條色澤鮮豔的紅錦鯉，便要出銀子買下來。
漁夫見他實在喜歡，趁機索要高價。
玄黃揣著兜裡為數不多的銀兩，猶豫間，漁夫發出狠話，“你要不買，我就回家燉了它。”玄黃不忍，拿出買硯的錢買下了這條錦鯉。
回家後，玄黃將這條錦鯉放置在天井之中，日日觀賞臨摹，還將心事講與它聽。有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心情不好告訴錦鯉時，錦鯉就會變成青色，這真是一個特別的發現。
於是，他給這條錦鯉取名“青衣”。
對，這條錦鯉就是我的前身。
很久很久之前，我只是垂棠湖裡一心想要修仙的小錦鯉，因誤上魚鉤被那個漁夫捕獲，剛好讓玄黃公子救下。
玄黃不知道，在朝夕相對中，我喜歡上了他，尤其喜歡他那平靜深遂的眼眸，認真畫畫的樣子，期待他有一日能出人頭地，而我修煉成人形，好陪他個地久天長水枯石爛。
可是誰曾想……
玄黃特別用功，有一次半夜畫畫的時候，實在太困，碰倒了蠟燭，引起了大火。我想叫醒他，可是我吐出的泡泡越來越大，他還是無法察覺。
最後我用盡僅有的一點道行，入了他的夢，告訴他起火了，他還是沒能醒。水越來越熱，我也快被大火吞噬了。
天無絕人之路，那時司命恰巧經過此地，看這個錦鯉小鬼實在可愛忠誠，便救了玄黃，順道讓我跟他修行。
於是我褪去肉身，告別了玄黃，跟司命到了天庭。雲朵之下，我看到玄黃捧著我逝去的肉身，流下了兩滴熱淚，還親手用一捧一捧的黃土埋葬了她。
一晃萬年，我成了掌管陰陽師之仙，才有緣遇到了曾經的救命恩人。
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能感知到他的特別。
遙望天際，那一抹晚霞如紅色的瓊漿，既縹緲又纏綿，像一場恍然若失的夢。此時，四周靜靜的，我的心裡蕩起一縷柔情，在微風的吹送下，緩緩飄散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作者李小木：網絡寫手，編劇。擅長情感寫作，樂於探尋充滿溫暖與愛的人生故事，迷戀文字帶來的人性共鳴。代表作品《親愛的，對不起，我要去跟別人結婚了》，改編的電影已於全國院線上映，同名長篇小說及個人作品集將於2018年全面上市。微博@李小木之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