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談《沙家浜》

汪曾祺談《沙家浜》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一百年誕辰,報刊上發表了不少紀念性的文章,大都稱讚先生是美食家,會做菜,善飲酒。我覺得汪先生對人類的最大貢獻是文學藝術。

四十年前,也就是1980年,8月間,北京市文代會在國務院第四招待所召開,我參加了。一天上午開小組會,老同學徐城北有事找我,臨吃飯前,我送他回家,剛下樓梯,看見一箇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普普通通的老頭,從樓道里走來。城北說,那是汪曾祺,我跟他說幾句話。沒容城北開口,汪先生就笑著說:你也開會來了,你父母身體怎麼樣?城北拉著我走了過去:我沒有參加會,我是來找他的。他向汪先生介紹了我。汪先生很熱情地和我握手,還問我在哪一組。

城北的父母徐盈、彭子岡兩位長輩都是大公報的名記者。徐盈老伯和沈從文、蕭乾先後主編過大公報的副刊,汪先生是沈先生的高足,城北和汪先生早就熟悉,多有往來。午飯時間已到,人們蜂擁著向餐廳走去。城北要離去。汪先生說:甭走了,這裡每餐都有富餘,咱們一塊吃吧。席間我和汪先生聊了幾句,他告訴了我他居住的房號。

一天晚上沒有活動,我敲響了汪先生的房門,應聲進屋。汪先生好像剛喝過酒,正半躺著休息。他挺起了身,親熱地招呼我坐,還問喝茶不。

在八個所謂樣板戲中,我最喜歡的是《沙家浜》,知道它是汪先生編劇。我們談話中很快談到了這個劇目。汪先生說:《沙家浜》不能說是我的創作,江南一家滬劇團早就上演了,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原名叫《蘆蕩火種》,我們團只能算是改編。我問是毛主席把它改名《沙家浜》嗎?他笑了笑,說:改編也不是我一個人,署名不是好幾個人嗎?這是集體勞動的成果。我知道那時候不提倡個人創作,很多文藝作品都是以集體的名義發表,何況汪先生又是1958年錯劃的“右派”。我從幾位作家口中得知,京劇《沙家浜》的主要創作者就是汪曾祺先生。我為先生的謙虛發自內心的感佩。我連聲讚揚《沙》劇的成功,特別誇獎了“智鬥”一場的精彩。他說《蘆蕩火種》的基礎就好,幾個演員的表演、演唱都很出色。我問:京劇原來演阿慶嫂的不是趙燕俠嗎?他說是啊,趙燕俠對塑造阿慶嫂這個人物貢獻很大。我又問:那為什麼後來不讓她演了呢?拍電影也不是她。汪先生說:是啊!樣板戲的一切都是江青說了算,江青對有才華的名演員是籠絡的,而且好施小惠,她送給芭蕾舞演員白淑湘、京劇演員趙燕俠一人一件毛衣。白、趙都是名角,也是有個性的演員,對江青的專橫看不慣。白淑湘乾脆把江青送的毛衣扔了,趙燕俠也從不穿。江青問過趙燕俠,我送你的那件毛衣我穿著很合適,你怎麼不穿呢?燕俠說:我比你胖,我穿著難受。這不就把江青得罪了嗎?

我問汪先生:樣板戲這一稱號是江青封的吧?不是她還能有誰?其實稱“樣板”是不科學的,文學藝術作品,有很多品種,每個流派又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有自己優秀作品和劇目,有自己的讀者群、觀眾群。這樣才能算是百花齊放,才有繁榮的局面,才能滿足廣大讀者、觀眾的需要。“樣板戲”唱了好多年,也沒有起到樣板作用,帶來文藝的繁榮。十年中,八億人民看的就是八齣戲。這主要是因為樣板戲的創作方法有問題,一是主題先行,二是“三突出”。所謂主題先行,就是作品還沒有寫,已有了主題。《沙》劇本來寫的是一個地下聯絡員機智、勇敢,戰勝了敵人,保護了一批傷病員的故事。可是上層領導要求把它的主題改成以武裝鬥爭奪取最後勝利,這就只能加強郭建光的戲。所謂“三突出”,即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人物,主要人物突出一號人物,調動所有藝術手段,塑造完美無缺的英雄形象。既然是以武裝鬥爭為主,郭建光就應該是最重要的人物。但戲本身是圍繞著地下聯絡員阿慶嫂展開情節的,演郭建光的譚元壽唱得再好,演得再好,也沒有阿慶嫂的形象豐滿、生動、感人。往往是為了把第一號人物寫得高大、完美,就脫離生活,按照領導人的意圖去生編硬造,去拔高,寫出的人物只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超凡一類,他們沒有家庭,沒有親朋,沒有個人生活,就是一心一意忠於領袖幹革命。乍一看,還挺驚人,但低頭一想,就會問自己,這樣的人物生活中存在嗎?答案是不太可能。這樣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也就淡薄了。當然有些人看了樣板戲還是鼓掌的。

汪先生聲音不高,緩緩而談,對自編的已名揚全國的樣板戲談出缺陷。我學到不少文藝知識,更感到先生的可愛、可敬,他是位很嚴肅的作家。

近二三十年來,文學界、出版界對我國近現代作家的作品進行了多次評選,無論有無讀者參加,汪先生的名次都僅在魯迅先生之後,和巴、老、曹、茅及乃師沈從文先生並列。許多內行都稱汪先生是大師級的作家。以前我覺得汪先生的作品比較少,又缺長篇鉅製,能和那些寫了幾百萬、上千萬文字,早已聞名國內外的大作家相比嗎?近來我反覆看了汪先生的兩個文集,還多次通過電話向專家請教,深受啟發,《受戒》《大淖記事》這兩個名篇早已被專家和讀者視為了不起的作品,就不必說了,《王全》《七里茶坊》兩篇小說中的人物也是感人至深的。我長期在農場工作,汪先生被錯劃為“右派”後,下放到張家口地區一家農研所,實際上也是農場,我們平日所接觸的人是相似的,都是農業工人。讀汪先生描寫農場生活的作品,倍感親切,《王全》中的王全,是個大車把式;《七里茶坊》中的老劉,是個淘糞的,還是個臨時工。他們既不是黨員、團員,也不是勞模、幹部,也算不上積極分子,有時還自覺不自覺地說些不合時宜的風涼話,諸如嘲諷一時盛行的浮誇風,對物資緊缺不滿,但他們都熱愛農場,工作主動認真,關鍵時刻自然地顯示出他們的高貴品質。王全對偷飼料者深惡痛絕,忍無可忍,打了對方一頓,本來應該受表揚的他成了批判對象。老劉和作者等四人去城邊七里茶坊淘糞,他不怕髒,不怕累,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雖然他對買不著酒和豬頭肉一類有抱怨,但一聽說同事小夥因缺錢買彩禮對象要吹,立刻掏錢相助,解決了小夥的困難,成全了一樁婚姻,而他個人還沒有老婆。先生這兩篇文章都源於生活,寫得自然、流暢。人物性格鮮明生動,充滿了人情味兒,概括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貌。讓人讀了覺得很真實,既感動又得到藝術享受。

專家們和內行讀者都認為,汪先生的作品雖然不多,但都是從生活中來,表現手法自然而高妙,是真正的文學作品,無論到什麼時候,無論翻譯成何種文字,都是藝術品,都沒有過時之說,都受讀者喜愛。

汪曾祺先生作品不少都是在朋友或編輯的推動、請求下寫成的。他不想成為文學巨匠,但他確實是文學巨匠。他在文學史上,必將有其應有的地位。

來源 北京日報

作者 胡天培

流程編輯:王夢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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