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版《天龍八部》第二章 一陽指功


舊版《天龍八部》第二章 一陽指功

這時龔人傑已穿回了長褲,上身卻仍是光著膀子。兩人神色間頗有驚慌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甘人豪道:“師父,神農幫在對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不許咱們下山。咱們見敵方人多,不得師父號令,沒敢隨便動手。”左子穆道:“嗯,來了多少人,”甘人豪道:“大約七八十人。”左子穆哼了一聲,道:“七八十人,便想誅滅了無量劍了,只怕也沒這麼容易。”他一言方畢,忽聽得嗚的一聲長鳴,一枝響箭從門外直射進來。龔人傑反手一抄,接住了箭桿,只見箭上綁著一封信。封皮上寫著“字諭左子穆”五個大字。龔人傑將信呈上,左子穆見封皮上的文字寫得無禮,道:“你拆來瞧瞧。”龔人傑道:“是!”便拆開了書信。

那少女在段譽耳邊低聲道:“打你的這個惡人,便要死了。”段譽奇道:“為什麼?”那少女道:“箭上信上都有毒。”段譽道:“哪有這麼歷害。”只聽龔人傑拆信讀道:“神農幫字諭左…聽著(他不敢直呼師父之名,讀到‘左’字時,便將下面‘子穆’二字略過了不念):限爾等一個時辰之內,全體出劍湖宮,自斷右手,否則宮內不問良莠,一概雞犬不留。”點蒼派大弟手柳子虛冷笑道:“神農幫是什麼東西,誇下好大的口氣!”突然間砰的一聲,龔人傑仰天便倒。甘人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師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搶上一步,一翻掌,按在他的胸口,勁力微吐,將甘人豪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別碰他身子!”只見龔人傑臉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隻手掌霎時之間便成深黑,雙足一挺,便已死去。

前後只不過一頓飯功夫,“無量劍”東宗接連死了兩名好手,眾人無不駭然。段譽低聲道:“你也是神農幫的麼?”那少女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說八道什麼?”段譽道:“那麼你怎地知道箭上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這種下毒的功夫粗淺得緊,一眼便瞧出來了。這些法兒只能害害無知之徒。”她這幾句話,廳上眾人都聽見了。左子穆細看那信,實無異狀,但側過了頭凝神一看,果見隱隱有磷光閃動。他向那少女拱手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說,這叫做天機不可洩露。”在這當口還聽到這樣子的說話,左子穆強自忍耐,才不發作,又道:“然則令尊是誰?尊師是哪一位?盼能見告。”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這個當呢。我跟你說我令尊是誰,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來,我的尊師便是我媽,我媽的名子,更加不能跟你說。”

左子穆心下尋思:“雲南武林之中,有哪一對前輩夫婦善於養蛇?”一時卻想不起來,要知雲南地多瘴毒,深山密林之中到處都是毒蛇,養蛇之人甚多。馬五德問凌霄子道:“凌霄兄,你剛才說‘禹穴四靈’,那是什麼來頭?”凌霄子道:“我沒說過啊,誰說過了,我一點都不知道。”馬五德老於江湖世故,知道以凌霄子的身份武功,對“禹穴四靈”居然如此忌憚,一時不小心衝口而出,事後卻是極力抵賴,中間一定有極大的緣故,當下也不再問。

左子穆又向那少女道:“姑娘既是不肯見告,那也罷了,請下來一起商議。神農幫不許你下山,連你也要一起殺了。”那少女笑道:“他們不敢殺我的,神農幫只殺無量劍的人。我路上聽到了消息,所以趕著來看殺人的熱鬧。長鬍子老頭,你們劍術不錯,可是不會使毒,鬥不過神農幫的。”她這幾句正說中了“無量劍”的弱點,若是各憑真實功夫撕拼,無量劍東西兩宗,再加上八位聘請前來作公證的各派高手,無論如何不會敵不過神農幫,但說到用毒解毒,各人卻是一竅不通。

左子穆聽她說:“我在路上聽到了消息,所以趕來看看殺人的熱鬧。”口吻中全是幸災樂禍之意,似乎“無量劍”中越是死得人多,她越是開心,當下冷哼一聲,問道:“姑娘在路上聽到什麼消息?”他一向頤指氣使慣了,隨便說一句話,似乎都是叫人非好好的回答不可。那少女忽道:“你吃瓜子不吃?”左手穆臉色微微發紫,若不是大敵在外,他早已發作,當下強忍怒氣,道:“不吃!”段譽插口道:“你這是什麼瓜子?桂花味?玫瑰味?還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喲!瓜子還有這許多講究麼,我可不知道了。我這瓜子是媽媽用蛇膽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試試看。”說著抓了一把,塞在段譽手中。

段譽聽到“用蛇膽炒的”五字,心下又有些發毛。那少女道:“吃不慣的人,覺得有點苦,其實很好吃的。”段譽覺得不便拂她之意,送了一粒瓜子到口中一咬,入口果是頗為辛澀,但略微辨味,便似煉果回甘,舌底生津,很有一股清香之意,當下接連吃了起來。他將吃過的瓜子殼一片片的都放在樑上,那少女卻是肆無忌憚,順口便往下吐出。瓜子殼在眾高手頭頂亂飛,許多人都是皺眉讓開。

左子穆又問道:“姑娘在道上聽到什麼消息,若能見告,在下感激不盡。”那少女道:“我聽神農幫的人說起什麼‘無量玉壁’,那是什麼玩兒?”左子穆一怔,說道:“無量玉璧?難道無量山中有什麼寶玉寶璧麼?我倒沒聽見過。雙清師妹,你聽人說過麼?”雙清還未回答,那少女搶著道:“她自也沒聽說過。你倆不用一搭一檔做戲,不肯說,那就乾脆別說。哼,好希罕麼?”左子穆神色尷尬,心道:“這女孩當真歷害。”便道:“啊,我想起來了,神農幫所說的,大概是無量山妙高峰上的鏡面石。這塊石頭平滑如鏡,能照見毛髮,有人便說它是一塊美玉,其實呢,只是一塊又白又光的大石頭罷了。”那少女道:“你早些說了,豈不是好?你怎麼跟神農幫結的怨家啊?幹麼他們要將你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

左子穆知道今日反客為主之勢已成,要想這少女透露什麼消息,非得自己先說才可,便道:“姑娘請下來,待我詳加奉告。”那少女雙腳蕩了蕩,說道:“詳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說話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這麼三成四成,你隨便說一些吧。”左子穆道:“去年神農幫到咱們後山採藥,我沒答應。他們便來偷採。我師弟容元規和幾名弟子撞見了,出言責備。他們說道:‘這裡又不是金鑾殿、御花園,外人有什麼來不得?難道無量山是你們無量劍買下的麼?’雙方言語衝突,便動起手來。容師弟下手沒留情,殺了他們二人,當時也沒知道,其中一個少年原來竟是神農幫司空幫主的獨生兒子。這個仇便結的大了。後來在瀾滄江畔雙方又比了一次武,再欠下了幾條人命。”那少女道:“嗯,原來如此。他們要採的是什麼藥?”左子穆道:“這個倒不大清楚。”那少女道:“哼,你當真不清楚麼?他們想採的,乃是百藥剋星都拉草。他們要將無量山中的都拉草斬草除根,一株不留。”左子穆道:“原來姑娘比我還更明白。”

那少女伸出左臂,穿在段譽的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跳了下來。段譽“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帶著他輕輕落在地下,左臂仍是挽著他的右臂,道:“咱們到外面瞧瞧去,看神農幫到了多少人。”左子穆搶上一步,道:“且慢,在下所問之事,姑娘可還沒答覆呢。”那少女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答應過你沒有?”左手穆一想,她確實沒答應要回答自己的問題,但怎能讓她說去便去?

此刻“無量劍”雖是大敵壓境,不願再結強仇,但左子穆向來自視甚高,被這麼一個小小姑娘平白無端的戲弄一番,如何甘心?當下身形一晃,攔在那少女和段譽身前,說道:“姑娘,神農幫惡徒在外,姑娘冒然出去,若是有什麼閃失,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請來的客人,再者,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若是我給神農幫殺了,我爹爹媽媽決不會怪你保護不周。”說著挽了段譽的手臂,向外便走,左子穆右臂微動,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說道:“姑娘,請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動武麼?”左子穆道:“在下見識一下姑娘的武功門派,日後見到令尊令堂,也好有個交代。”長劍斜橫胸前,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譽道:“這長鬚老兒要殺我呢,你說怎麼辦?”段譽搖了搖手中摺扇,道:“姑娘說怎麼辦便怎麼辦。”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譽道:“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瓜子一起吃,刀劍一塊挨。”那少女道:“這幾句話說得挺好,你這人很夠朋友,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走吧!”跨步便往門外走去。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耀的長劍,恍如不見。

左子穆長劍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此時仍無傷人之意,只是不許她帶同段譽出走。那少女伸手腰間,纖手微動,忽然間綠影一閃,一條長長的布帶扭曲而前,飛向左子穆手腕。左子穆一驚之下,急忙縮手,不料這衣帶乃是活的,來勢如風,左子穆只覺手腕一疼,已被那青靈子咬了一口,噹的一聲,長劍落地。青靈子搶到地下,身子轉了幾轉,已將長劍纏住,咯咯數聲輕響,長劍被它咬成數截。原來青靈子乃是一種靈異之極的怪蛇,皮堅勝鐵,更經那少女的父母長期飼養訓練,變成了一件歷害的活兵刃。要說到武功修為,那少女只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自不能與一派宗師的左子穆相比,只不過她的活兵刃太過靈異,左子穆被攻了個措手不及,以致長劍斷折。他“無量劍”中師徒將這柄長劍看得極重,長劍若被敵手削斷或是奪去,那麼本門絕技已無從施展,雖然適才這一招事出意外,不能說是比武落敗,但以左子穆的身份,可不能再行纏鬥不休。他左手狠狠抓緊右腕,生怕蛇毒上行,侵入心臟。

那少女道:“你快用都拉草煮三大碗濃汁喝了下去,兩個時辰內不能移動身子,否則劇毒難解。”她出了大門,低聲笑道:“我這青靈子是沒毒的,可將這個長鬚老兒嚇個半死。這老兒武功很高,他要是追了出來,我可打他不過。”段譽大是羨慕,道:“我不會武功,這才受人欺侮。”說著摸了摸腫起的面頰,猶有餘痛,又道:“要是我也有這麼一條青靈子,那就不怕人家兇惡了。好姑娘,幾時你幫我去捉一條來,好不好?”那少女微笑道:“要再找一條青靈子,那可難了。可惜這條蛇兒也不是我的,否則送了你也不打緊。那是我叔叔的,我偷了出來玩,回去便得還他。”段譽道:“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長鬚老兒說,可能跟我說麼?”

那少女笑道:“什麼尊姓大名了?我姓鍾,爹爹媽媽叫我作‘靈兒’。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沒了,只有一個小名。咱們到那邊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說,你到無量山來幹什麼。”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譽一面走,一面說道:“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四處遊蕩,在普洱時身邊沒錢了,就到那位馬五德馬五爺家裡吃閒飯。後來他要到無量山來,我悶得無聊,便跟著他來了。”鍾靈點了點頭,又問:“你幹麼要從家裡逃出來?”段譽道:“爹爹要教我練武功,我不肯練。他逼得緊了,我只好逃走。”

鍾靈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道:“你為什麼不肯學武,怕辛苦麼?”段譽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想來想去想不通,又跟我伯父爭了一場。爹爹要我向伯父磕頭賠禮,我自己總覺我沒錯,不肯賠禮,爹爹和媽媽因此又吵了起來……”鍾靈微笑道:“你媽媽總是護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譽道:“是啊。”鍾靈嘆了口氣道:“我媽也是這樣。”她眼望西方遠處,出了一會神,又問:“你什麼事想來想去想不通?”

段譽道:“我從小受了佛戒。爹爹請了一位老教師教我念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請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經。十多年來,我學的都是什麼戒殺戒嗔,什麼慈悲為懷,忽然爹爹教我練武,學打人殺人的法子,我自然覺得不對頭。爹爹說了我不聽,伯父跟我辯了一天一夜,我仍是不服。”鍾靈道:“於是你伯父大怒而去,是不是?”段譽搖頭道:“我伯父不是大怒而去,他伸手點了我兩處穴道。一霎時間,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一萬隻螞蟻在咬,又像有許多螞蟻在吸血。我伯父說:‘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伯父,待會自然跟你解了穴道。倘若你遇到的是敵人,那時可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倒試試自殺看。’我被他點中穴道後,要抬一根手指頭也是不能,哪裡還能自殺。當然,我活得好好地,幹麼要自殺?”

鍾靈呆呆的聽著,突然大聲道:“你伯父會點穴?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一戳,你就動彈不得了?”段譽道:“是啊,那有什麼奇怪?”鍾靈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道:“你說那有什麼奇怪,你說那有什麼奇怪?武林中,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點穴的功夫,你叫他磕上一萬個頭,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你卻偏偏不肯學,當真是奇怪之極了。”段譽道:“這點穴功夫,我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鍾靈嘆了口氣,道:“你這話千萬不能說,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了。”段譽奇道:“為什麼?”鍾靈道:“你即然不會武功,江湖上許多壞事情就不懂得。你段家的點穴功夫天下無雙,叫做什麼‘一陽指’。學武的人一聽到‘一陽指’二個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羨慕得十天十夜睡不著覺。要是有人知道你伯父、你爹爹會這功夫,說不定有人起來歹心,將你綁架了去,要你伯父、爹爹用‘一陽指’的穴道譜訣來換。那怎麼辦?”

段譽搔頭道:“有這等事?我伯父烈性如火,惱起上來,一定跟那人好好的打上一架。”鍾靈道:“是啊。跟你段家相鬥,旁人自然不敢,可是為了‘一陽指’的武功秘訣,那也說不得了。何況你落在人家手裡,投鼠忌器,事情就十分難辦。這樣罷,你以後別對人說姓段。”

段譽道:“雲南姓段的人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個個都會這點穴的法門。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麼?”鍾靈微笑道:“那你便暫且跟我的姓吧!”段譽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幾歲?”鍾靈道:“十六,你呢?”段譽道:“我大你三歲。”

鍾靈摘起地下的一片草葉,一段段的扯斷,忽然搖了搖頭。段譽道:“你心中在想什麼?”鍾靈道:“我總是難以相信。你居然會不願學‘一陽指’的功夫,你在騙我,是不是?”段譽笑了起來,道:“你將一陽指說的這麼神妙,真能當飯吃麼?我看你的金靈子、青靈子,那就好得多。”鍾靈嘆:“但願我能將幾條蛇兒,跟你換換這手武功,可惜你既不會一陽指,這幾條蛇兒也不是我的。”段譽道:“你小小一個女孩兒,儘想著這些打架殺人的事幹什麼?”鍾靈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在裝腔作勢?”段譽奇道:“什麼?”鍾靈手指東方,道:“你瞧!”

段譽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東邊山腰裡冒起一條條的嫋嫋青煙,一共有十餘處之多,不知有何用意。鍾靈道:“你雖不想殺人打架,但旁人要殺你打你,你總不能束手待斃啊。這些青煙是神農幫在煮煉毒藥,待會用來對無量劍的。我只盼咱們能悄悄溜了出去,別受到牽累。”段譽搖了搖摺扇,大不以為然,道:“這種江湖上的兇殺鬥毆,越來越不成話了。無量劍中有人殺了神農幫司空幫主的兒子,現在那個容元規已被他們下毒殺害,還饒上了那個打我耳光的龔人傑,一報還一報,已經抵過數啦。就算有什麼不平之處,也當申明官府,請父母官稟公評斷,怎可動不動便殺人放火?咱們大理國中,那還有王法麼?”

鍾靈“嘖、嘖、嘖”的三聲,道:“聽你口氣,倒像是什麼皇親國戚、官府大老爺似的。咱們老百姓才不來理你呢。”她抬頭看了看天色,指著西南角上,低聲道:“待天黑之後,咱們悄悄從這裡出去,神農幫的人未必見到。”段譽道:“不成!我要去見他們幫主,曉論一番,不許他們這樣胡亂殺人。”鍾靈眼中露出憐憫的神色,道:“段兄,你這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神農幫主司空玄陰險狠辣,善於使毒,可跟無量劍不同。咱們別生事了,快些走吧。”段譽道:“不成,這種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若是害怕,便在這裡等我。”說著站起身來,向東走去,鍾靈望著他的背影,待他走出數丈,忽地縱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頭拿去,段譽聽得背後腳步之聲,待要回頭,右肩已被她抓住。鍾靈跟著腳下一勾,段譽站立不住,向前一撲而倒。

他鼻子撞在山石之上,登時流出鼻血。段譽氣沖沖的爬了起來,見打跌他的乃是鍾靈,怒道:“你幹麼如此惡作劇?摔得我好痛。”鍾靈道:“我要再試你一試,瞧你是假裝呢,還是真的不會武功,我這是為你好。”段譽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見滿手是血。鮮血跟著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紅一灘。他受傷甚輕,但見血流得這麼多,不禁“哎喲,哎喲”的叫了起來。鍾靈倒有些擔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譽心中氣惱,伸手一推,道:“不用你來討好,我不睬你。”他不會武功,出手全無部位,這麼一推,正好推向她的胸前,鍾靈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一勾,順勢一帶一送,段譽被她直摔出去,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上,登時暈了過去。

鍾靈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待見他始終不動,心下倒有些慌了,過去俯身一看,只見他雙目上挺,氣息微弱,已是暈了過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揉搓他的胸口。

過了良久,段譽才悠悠醒轉,只覺自己靠在一處十分柔軟的地方,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慢慢睜開眼來,但見鍾靈一雙明凈清澈的眼睛,正焦急的望著自己。鍾靈見他醒轉,長舒了一口氣,道:“啊,幸好你沒死。”段譽見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懷中,後腦枕在她的腰間,不禁心中一蕩,但隨即覺到後腦撞傷之處陣陣劇痛,“哎喲”一陣大叫。鍾靈嚇了一跳,道:“怎麼啦?”段譽道:“我……我痛得歷害。”鍾靈道:“你又沒死,哇哇大叫的作什麼?”段譽道:“要是我死了,還能哇哇大叫麼?”鍾靈噗哧一笑,心想這句話我可說錯了,扶起他的頭來,只見他後腦腫起了老大一個血瘤,足足有雞蛋大小,雖不流血,想必十分痛楚,嗔道:“誰叫你出手輕薄下流,要是換作別人,我當場便殺了你,叫你這麼摔跌一交,可還便宜了你呢。”段譽坐起身來,奇道:“我……我輕薄下流了?哪有此事?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鍾靈少女心懷,情竇初開,於男女之事介乎似懂非懂之間,聽了他的話後,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跟你說了,總之是你自己不好,誰叫你伸手推我這裡……這裡……”段譽登時省悟,很覺不好意思,待要說什麼話解釋,似乎又覺不便措辭。鍾靈道:“總算你醒了過來,害得我急得什麼似的。”段譽道:“適才在劍湖宮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會多吃兩記耳光。現下你摔了我兩次,咱們大家扯了個直。總之我命中註定,難逃此劫。”鍾靈道:“你這麼說,那是在生我的氣了?”段譽道:“難道你打了我,還要我歡歡喜喜的說:‘姑娘打得好,打得妙’?還要我多謝你嗎?”鍾靈拉著他的手,歉然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打你啦。這一次你別生氣吧。”段譽道:“除非你給我狠狠的打還兩下。”

鍾靈想了想,很不願意,但見他怒氣衝衝的轉身欲行,便仰起頭來,說道:“好,我讓你打還兩下就是。不過……不過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譽道:“出手不重,那還算是什麼報仇,我是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給打,那就算了。”鍾靈嘆了口氣 ,閉了眼睛,低聲道:“好吧!你打還之後,可不能再生氣了。”過了半響,沒覺得段譽的手打下,睜開眼來,只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鍾靈奇道:“你怎麼還不打?”段譽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雙頰上各各輕彈一下,笑道:“就是這麼兩下,痛得歷害麼?”鍾靈大喜,笑道:“我早知你這人很好。”

段譽見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過尺許,吹氣如蘭,越看她越美,一時捨不得離開,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報了,我要找那個司空玄幫主去了。”鍾靈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點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諱,我可救不得你。”段譽搖頭笑道:“不用為我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兒等我。”說著大踏步便向青煙升起之處走去。鍾靈大叫阻止,段譽只是不聽。鍾靈怔了一陣,道:“好,你說過有瓜子同吃,有刀劍齊挨!”和他並肩而行,不再勸說。

兩人走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兩個身穿黃農的漢子快步迎上,左首一個年紀較老的喝道:“什麼人,來幹什麼?”段譽見這兩人肩頭都是懸著一隻藥囊,手執著一柄刃身奇闊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譽,有事求見貴幫司空幫主。”那老漢道:“為了何事?”段譽道:“待見到貴幫主後,自會陳說。”那老漢道:“閣下屬何門派?尊師上下如何稱呼?”段譽道:“我沒有門派,我受業師父姓孟,諱述聖,字繼儒。我師父專研古文尚書,於公羊之學,也有頗深的造詣。”原來他說的師父,乃是教他讀經作文的師父,那老漢聽到什麼“古文尚書”、“公羊之學”,還道是兩門特異的武功,又見段譽摺扇輕搖,頗似身負絕藝,深藏不露之輩,倒也不敢怠慢,雖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號叫做“孟述聖”的人物,但對方即說他“有頗深的造詣”,想來也不見得是信口胡吹。便道:“即是如此,段少俠請稍候,我去通報。”

只見他匆匆而去,轉過了山坡。鍾靈道:“你騙他公羊、母羊的,那是什麼功夫?待會司空玄要是考較起來,恐怕不易搪塞得過。”段譽道:“公羊傳我是讀得很熟的,其中微言大義,司空玄若要考較,未必便難的到我。”鍾靈膛目不知所對。只見那老漢鐵青著臉回來,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幫主叫你去!”瞧他模樣,顯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譽點點頭,隨他走去。那老漢道:“待我領路!”伸手握住了段譽的手掌。只走出三步,他掌上逐漸運勁。段譽叫道:“喂!輕些。”那老漢的手掌越收越緊,便如一道鐵箍漸慚縮小,段譽痛得大聲叫了出來。

那老漢轉述段譽所說什麼“古文尚書”、“公羊之學”,受了幫主的申斥,心中老大的沒好氣,有心要伸量一下段譽的武功,運勁一握之下,段譽便已禁受不住,正想捏斷他幾根指骨,忽然手腕一涼,什麼東西纏了上來。只聽喀的一聲響,腕骨已然折斷。那老漢劇痛之下,低頭看時,腕上什麼東西也沒有。他哪知道是鍾靈暗中相助,在後面突然放出青靈子來,絞斷了他的手腕,只道是段譽手掌上傳來的一股反震之力,心中又是氣憤,又是害怕,暗想此人內功如此了得,自己若是出言叫陣,徒然更取其辱。這時他痛得臉上汗珠如黃豆股一滴滴的滲了出來,卻是強充光棍,一聲不哼,若無其事的大踏步走去。段譽道:“你這人真是粗魯,跟人家拉手,也不用這麼大力,我瞧你多半是不懷好意。”那老漢也不回答,加快腳步,片刻間轉過山坳。鍾靈一抬頭間,只見一大堆亂石之中,團團坐了二十餘人,知道已是闖入了龍潭虎穴,加快兩步,緊貼段譽的身旁。段譽走近前去,見人眾中一個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塊高巖之上,頦下一把山羊鬍子,神態甚是倨傲,知道便是神農幫的幫主司空玄了,於是拱手一揖,說道:“司空幫主請了,在下段譽有禮。”司空玄微微欠身,卻不站起,說道:“閣下到此何事?”段譽道:“聽說貴幫與無量劍結下了冤仇,在下今日眼見無量劍中二人慘死,心下不忍,特來勸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兇殺鬥毆,有違國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請司空幫主懸崖勒馬,急速歸去,不可再向無量劍尋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聽他說話,待他說完,始終默不作聲,只是斜眼側睨,不置可否。段譽又道:“在下這番是金玉良言,還望幫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著他,突然間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小子何人,卻來尋老爺的消遣?是誰叫你來的?”段譽道:“有誰教我來麼?我自己來跟你說的。”司空玄哼一聲,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生平從未見過你這等膽大妄為的胡鬧小子。阿卓,將這兩個小男女拿下了。”旁邊一條大漢應聲而出,伸手便抓住了段的右臂。鍾靈叫道;“且慢,司空幫主,這位段相公良言相勸,你不允那也罷了,何必動蠻?”她轉頭向段譽道:“段兄,神農幫不聽爾的話,咱們不用管人家的閒事了,走罷!”那阿卓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早將段譽的雙手反在背後,緊緊握住,眼睛瞧著司空玄,只待幫主的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農幫最不喜人家多管閒事。兩個小娃娃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這中間多半另有蹊蹺。阿洪,把這女娃娃也綁了起來。”另一名大漢應道:“是!”伸手來抓鍾靈。

鍾靈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說道:“司空幫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爹不許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這人放了段兄,莫要逼得我騎虎難下,那就多有不便。”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氣。阿洪,還不動手?”阿洪又應道:“是!”伸手便向鍾靈手臂握去。鍾靈右臂一縮,左掌倏出,掌緣如刀,已在阿洪的頸中斬了下去。阿洪低頭避過,鍾靈右手拳快如閃電的上擊,砰的一聲,正中阿洪下頦,一條兩百來斤重的大漢仰天摔了出去,躺在地下,半天爬不起來。司空玄淡淡的道:“這女娃娃還真的有兩下子,可是要到神農幫來撒野,卻還不夠。”斜目向身旁一個高高的老者使個眼色,做個手勢。這老者身形猶似竹竿,悄沒聲的欺了過來。一個高,一個矮,兩人身材差了了二尺,那老者居高臨下,雙手一伸,十指如鳥爪,握向鍾靈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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