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我先談現代派書法。當然,現代派中也有一些有意義的嘗試。但大多數現代派作品有問題。大家知道,所謂的現代派,就是搞出各種風格、各種花樣。我覺得還是傳統藝術更難一些,也是最有深度的。因為其他的花樣不需要太深的功力,而且花樣的變化大,今天這個花樣明天那個花樣,作品再多,功力又不能加深。作為傳統藝術,日久功力是在加深的,不管是書法還是繪畫,只要是傳統的,功力是不斷在增加的。像齊白石、黃賓虹,畫得越來越好。不搞傳統的那一路,他們自己或許會感覺到合格,在我看來,只是些花樣而已。搞現代派的,花樣出了很多,可是自身的功力是沒有加深的,尤其到了晚年,就會退步。走傳統的路子,有學問的人,藝術水準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越來越好。古人講過:“書畫不可以無年也。”年齡越大,水平越高。當然這只是一種說法,王羲之寫字最好的時候是五十多歲,年齡也不算大。但是他要是隻活到三十幾歲,我們歷史上就可能不會有這麼個“書聖”了。
齊白石 群蝦圖
新的面貌我們不反對,有的人就是在搞些花樣,而且花樣也在不斷翻新,一個花樣剛出來的時候也可以吸引人的眼球,但如果不通過學習傳統去增加自己的功力,最終是很難成功的。歷史上沒有一個靠花樣能成功的大師。這就像打拳一樣,你必須按照套路來打,你才能打得出來,為了突破傳統,為了出新,一氣亂打,打一輩子也打不好。前段時間,在電視上看到一個什麼拳擊冠軍,在少林寺裡面一個年輕的僧人一拳就把他打倒了。
齊白石 和平
書法就是這樣,你按照一定的套路來,我們所說的“耐人尋味”的東西,還是傳統藝術。搞現代的這一批人裡,大部分都是不懂傳統的。你讓林散之去搞現代派,他肯定不去搞。不懂或者不太懂傳統的人,他就覺得沒有必要去學習傳統,搞點花樣就很好嘛,所以他們就摒棄傳統。這樣就造成了這部分人的東西厚度不夠。傳統已經有相當的高度了,在這個高度上再進一步,都是了不起的。現在的書法家或畫家,都是因為不懂傳統才否認傳統,懂傳統的沒有一個反對傳統。像吳冠中,他就對中國的傳統東西一點都不懂,就連印章怎麼讀都不知道。因為他的東西是屬於西方的繪畫,他一開始是學機械的,後來改學藝術,不久便去法國學習了,他學習的是西方的東西,對於中國的藝術不懂。但是不懂沒有關係,你不要輕易否定傳統。如果想要否定傳統,你就先要進入傳統,瞭解傳統後,再決定是否要否定它。
《黃賓虹山水圖軸》
蘭幹武:胡適說過一句話,不是打不倒我,而是沒有打倒我的人。他的意思是說,許多人在批評他,但真正能批評到點子上的還沒有。所以要批評一個東西,就得把它吃透。
陳傳席:很多人,包括批評別人的,很多連別人是怎麼回事還沒有弄懂,就把自己的想法講出來了。
吳冠中《香山紅葉》
蘭幹武:學習書法,不能僅僅限於書法,視野要開闊一些。陳先生認為中國書法文化在傳統文化中佔有多大分量呢?
陳傳席:我覺得中國的國學中,佔第一位的就是書法,是無對的,所謂“雲對雨,雪對風,西方繪畫對中國繪畫”,書法是無對的,無對是最高的。西方人寫字也有好看不好看的問題,但那不是藝術。他們的書法寫得再漂亮也不能稱為藝術。漂亮不漂亮與學問無關,有的人雖然長得很漂亮,但未必有什麼內涵。書法是一門藝術,藝術都有其內在的文化,只是好看稱不上是藝術。
吳冠中《映日》
在我研究過程中,發現中國的文官執政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很大的,各個方面和文官治政都是有一定關係的。中國古代當官的很多都會寫詩,外國就不是這樣。舉個例子,西方的園林和中國園林的區別,其根本在於中國是文官治政。西方園林是供貴族和教會使用的,但西方的貴族和教會一般沒有多少文化,他們的第一代或許還有些文化。他們請工匠來建造園林,自己沒有美學觀點,建造園林的工匠發揮自己的能力,就是挺直和規則的能力,把路建得筆直,樹也選一樣高的,外牆、石板要磨得光光滑滑,顯示工匠的能力。說到底,西方園林是工匠的審美觀。包括達·芬奇這樣的大畫家,也是作為工匠來培養的。中國的情況就不是這樣,如果官員來建造園林,把工匠請來,不需要發揮他們的觀點,建一條路不要是直的,要的是“曲徑通幽”;樹要種得“亂”,而且樹要選扭曲的;石頭也不找光滑的,比如太湖石,講究“瘦、皺、漏、透”,尤其是“皺”,就是不能光滑,這就更接近大自然。世界上最早實行文官治政的國家就是中國。英國人認為他們的文官治政是學習中國的,比中國晚六七百年,實際上要晚了兩千多年。
黃賓虹 太湖石
文官治政時代,文官思想佔主流,而在中國,文官又必須會書法。“身、言、書、文”,是當官必須要考查的項目。要做官,書法必須要好。董其昌、李瑞清在考試的時候考得非常好,就是因為書法不好,影響了成績。他們就發奮學習書法,成為大書法家。書法不好肯定是不能做官的。
繪畫出現比書法早,可是繪畫漸漸不如書法,書法是文人的事情,文人參與了,文化內涵肯定要高。比如雕塑,西方雕塑史是建築式,中國雕塑史是書法式。中國書法在文化當中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也是基礎的。
蘭幹武:我是非常贊同你這個觀點的,肯定了書法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有些人用西方的藝術理論來解讀書法,我覺得是解釋不通的。從技術層面上講,它或許可以解釋,但中國書法含有太多內在的東西,是靠悟的,用理性的東西是無法解釋的。
陳傳席:像中醫一樣,西方神經學等都解釋不清,用陰陽五行就能解釋。肺有病,治療脾就可以,肺屬金,脾屬土,土生金,所以脾好了,肺自然好了。這在西方醫學觀點來看是不可思議的。用西方的眼光來看,中國很多東西都是很難說得通的。西方醫學、繪畫等是科學的,而中國的是哲學的文化。外國人講,中國藝術是哲學的,英國人很早就講:“中國都是一群哲學家在做官。”其實是說,中國是文人在做官。
黃賓虹 太湖石
蘭幹武:中國古代文、史、哲是不分家的。
陳傳席 :古代文人對醫學、看面相、生辰八字都瞭解,文史哲是不分的。在西方,各個學科是分得很細的。把學科分得太清也不是好事,就像現在成立的書法家協會,在成立之前,是有人反對成立這個協會的。其實文人都應該會寫字,不應該專門成立個協會。把它獨立出來,就成為一個專業了。毛澤東、魯迅,字寫得都很好,可他們並不是職業書法家。我們都是人啊,難道還要成立個“人協會”不成?
毛澤東書法
蘭幹武:現在寫書法史的比較多,你怎麼看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的七卷本書法史?
陳傳席: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的《書法史》應該是比較全面的,也彙集了當今書壇的研究高手。但我覺得術業有專攻,專門研究一個問題,是國際上比較通用的研究方法,這樣容易深刻。研究一個具體的問題,不是隻盯著這個問題進行的,從一個小問題深入下去,它的閱讀對象是同行、同專業、同一問題的專家。西方就是採取這樣的方法,比起泛泛而談要好得多。但是中國古代做學問有兩種,“知其大略”和“務於精純”。務於精純的人未必可以知其大略。知其大略有兩種,一種是泛泛的假學問,一種是在務於精純基礎上提煉出來的。司馬遷就是屬於知其大略,但他一定要實地考察,跑到黃河、廬山去。真正的大學問,是從具體提煉而來的。寫書法史的人,要在務於精純的基礎上達到知其大略。我也想寫書法史,可一直沒有時間。有很多問題要解決,比如魏晉為什麼出現書法高峰呢?也難為魏晉人講究風度,風度是以瀟灑為最高,魏晉書法就是以瀟灑為最高標準的。王羲之本人就很瀟灑,“坦腹東床”,瀟灑浪漫,他做人就這樣,所以字寫出來就那樣。王獻之有個故事,他和幾個兄弟在一起討論問題,房子失火,幾個兄弟站起來就跑,有的人連鞋子都沒顧上穿,王獻之就不一樣,端坐在那裡,喚過來丫鬟(“徐呼侍兒”),扶他起來,緩緩走出去。他寧可燒死,也不失風度,所以他的字寫得好。
王羲之《喪亂帖》
寫書法史的人,應該把書法放在中國文化的環境中,要對中國文化精通,只知道書法的人,是研究不好書法的。我在研究揚州畫派的時候,有的人說我不務正業,說我研究繪畫怎麼還去研究商業、土壤與氣候。其實揚州畫派受到徽商的影響……而且古代中國的文化中心在北方,後來為什麼轉移了?因為土壤的改變,引起森林和農作物的改變,經濟落後了,文化跟著落後。土壤為什麼變?和氣候有關。任何一門學問,和其他的學問都是相通聯的。狹隘出不了學問。
蘭幹武:當代的書法理論似乎沒有突破古人。能與《書譜》、《書概》等媲美的,似乎沒有。
陳傳席:也許有許多好的理論我沒有看到,就我看到的文章來說,和古代的理論確實有很大差距。受西方學術的影響,對一個問題深入研究,這是好的,這是從學問的角度來看的。如果要從書法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還是要從古人的東西中看。古代的書論,簡單幾句話就能講到點子上。我以前提出過“重批評”和“輕批評”的說法,重批評是指到國外搞個博士學位,把各個國家的理論做好,然後把書法套到這個理論中去評論,比如林散之是屬於現代的還是後現代的,這種方法我不反對。但我提倡“輕批評”,就是從書法本身直接談這個問題,從他的用筆、章法、氣韻等方面進行研究,這樣對書法家應該有指導作用。談得雲天霧地的,又是這種思想、那種體系的,講了半天,講出了什麼?不知道。
孫過庭 書譜
蘭幹武:“當代人不寫當代史”,應該如何理解?
陳傳席:這句話是我說的,隔代寫史,當代立志。史是過去的事,當代史包括現代史都是講不通的。當代是現在時,沒有過去怎麼稱“史”呢?可以立志,供後代人參考。最近我到各地去看了一下,書法家協會里,有許多人的字是不怎麼好的,書法史應該怎麼去寫呢?還是不能捧得太高。你的字不好,影響再大也只是商業影響,商業影響不是藝術影響。這種影響是好是壞?當代是不好作出評價的,所以要隔代寫史。
蘭幹武:今天時間很倉促,但卻談得很深刻。謝謝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