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是因為剛過的節日勾起我的思鄉情緒？還是連綿不絕的秋雨？我又陷入那事隔多年的痛苦與恐懼中無法自拔。
沒有人看淡生命，沒有什麼事情比威脅生命帶來的後遺症更讓人刻骨銘心！二十年了，漂泊了二十年，掙扎了二十年，也怕了二十年！上天沒有眷顧，時間沒有把那段傷痛撫平！在一個又一個的失神瞬間，他猶如鬼魅般鑽出來，讓我防不勝防！我決定把這段從來沒對任何人啟齒的往事一一複述，就像躺在床上的病人般任人解開我的衣物，打開我的身體，觸摸我心靈最深處那份不安！不僅僅只是傾訴，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感悟。
我是個無神論者，所以不確定有沒有天堂和地獄，更加不確定他們是否瞭解他們的離去讓一個人讀懂生命的真諦！事已漸遷，他們就像冬去春來般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時間是一味不錯的療傷聖藥。鬼節再也聽不到他們親人痛徹心肺的吶喊！當他們的親人開始坦然的接受這一切時，他們卻像幽靈般在一個倖存者的生命中不時浮現，打亂他的生活軌跡！
死者已矣，生者相思，可這句話對於我來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因為差那麼一點我們就攜手共赴黃泉！就那麼兩步的距離！
那是個玉米花絮飄飛的季節，剛剛輟學的我第一次茫然的面對生活！家鄉是出煤的地方，做煤礦工人幾乎是這裡很多人不二的選擇。沒見過的人根本無法體會那種艱辛和危險！家鄉的老人用血盆裡抓飯吃和虎口拔牙來形容這份職業！然而我無從選擇！沒有學歷，沒有任何技術，更加談不上資金了！年幼的弟弟，體弱的媽媽，家裡這份擔子我不扛誰扛？
把心愛的小說深深鎖在櫃子裡，躺了一整天平復自己不安的心，我接受了那個現實！那時候的煤炭管理沒有現在嚴格，無證開採的黑煤礦並不少見。黑煤礦上班時間短，工資相對高，但安全設施就很落後。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因為正規煤礦八小時的工作量對於體質偏瘦又剛剛接觸這份工作的我來說不用試就知道結果！
那時候，村前的小河邊有這麼一口黑煤礦。白天為了躲避煤管所就停止生產。晚上開始營業。煤礦不深，用一個籃子直接把煤背到地面，一輛運煤車就在那等著，開工的時候差不多凌晨一點多，工作時間四五個小時！天亮後，煤早已被運走，礦井口也被簡單的掩埋好，很難看出來！儘管礦井就在公路邊！
工人也少，就那麼十幾個，我去徵求他們意見，希望可以加入。他們都很爽快的答應了！裡面挖煤的有幾個是同一個家族的堂哥，幾個外地的也和他們是親戚！他們並不缺人，留下我的原因不言而喻！也許很多人都覺得以這樣的方式似乎很欠妥當，可我沒得選擇，一個人啊，有時候你不得不接受別人的同情，儘管這樣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很丟臉，可生活就是這樣，你不得不向它屈服！
第一次走進黑暗的地下，礦燈的光沒能替我趕走那份懼怕。我在隨後的幾天幾乎都無法安睡！肩膀被磨掉了一層皮！它成了男孩到男人的鑑證！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不管它與怎樣的步伐！
那時我最喜歡這樣一句話，人生就是一條公路，你開著寶馬先到，我擠公交，或者走路，也遲早能到！媽媽她們包攬了農活，我除了那份提心掉膽的工作外就無所世事，我常常在想，難道我也無法改寫在這裡生老病死的宿命？
開始慢慢習慣了這份工作。上班時間大家都很努力的為生活而流汗，打支柱的空隙時間，我給他們講學校裡的事，看來的故事。我慢慢融入了這一個大家庭。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們的臉，被煤炭染黑帶著憨厚的笑！那笑容是那麼真摯。大家偶爾開一點無聊玩笑，其樂融融。多年來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笑了，帶著對命運的認可，帶著對幸福的渴望！就算他們的生活都自顧不暇，依然沒忘記力所能及的幫助別人，他們是最有資格驕傲的人，他們有著比常人更加健全的身心。
有人說人生就像天氣般瞬息萬變，那麼對於我來說就像晴天霹靂！沒有半點預兆。它真的來得好突然，我才上班一個多月而已！
那一場催命般的雨斷斷續續的下了一天一夜。我們和往常一樣不緊不慢的工作著，再兩個小時，今天的工作量就達到了！幾個算得上有技術的工友在打支柱，沒有積煤，我們背籃子的就在工作面外躺著休息！大家嘰嘰喳喳的說一些男人之間的玩笑！這似乎已經成為工作的一部分了！
“小弟，去家裡弄兩壺水來喝！”那個強壯的大哥說到！
“去吧去吧，不要跑那麼快，比多背幾籃子還累！呵呵呵呵呵”旁邊的其他工友也說。
我懂他們的意思。我剛來的時候他們都用一個特大號的有蓋杯子自己帶水來喝，後來漸漸沒了，而他們都會在我感覺有些疲倦時渴！都會沒有異議的叫我回家拿水，他們用這種不傷害我自尊的方式讓我名正言順的“偷懶”。因為我從家來回得半個多小時，這樣一折騰，我就少背了七八次。其實挺過了艱難的過度期，和他們一樣堅持到底我也可以，但我卻不忍逆他們的好意！我只有在路上跑快一點，希望回來時多背那麼一兩籃子！讓我的心不會那麼愧疚！
我扔下籃子，撒腿就往外跑。礦井口有一灘水，我們背的時候就知道了。我到那的時候本能的往右跨！就那麼兩步，不多！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爆炸聲，我想被什麼東西重重推了一把，重重摔了出去。我一回頭，一條藍色的火龍從礦井裡撲出來！燒得相擱七八米的小河對岸的那片溼淋淋的竹子像放炮竹一樣響。我慌忙爬起來。但突然的驚嚇然我措不及防，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沒有見過，但我知道，可能是瓦斯燃燒了！其他工作面的兩個剛好背煤到地面的工友丟掉籃子就往回跑！
“快到村子叫人，瓦斯爆炸了！”
“我也要和你們進去，大哥他們還在裡邊呢！”
“小孩子不懂，快去”！他們的那聲怒吼震住了我的慌亂！
我趕緊往村子裡跑！我聽人說過，瓦斯燃燒並不可怕，可燃燒後沒了氧氣，都是二氧化碳，那些本來只是受輕傷的工人要是沒有被及時救出來就會被毒死！
“起來救人吶，河邊的小煤窯瓦斯爆炸了！”一到村口第一家，我就像看到了救星！邊用力的拍打門邊大叫！根本顧不上現在正是夜半三更。
我何時哭出來我不知道！我敲了幾家人的門我也記不得！我只知道整個村莊在幾分鐘後沸騰了！當我從家提著水壺回到礦井時，那裡已經圍了好多人，搶救的。看熱鬧的！那輛沒有牌照等著運煤的車已經走了！雨還在下！
“他們呢，救出來了沒有！他們還要喝茶水呢！嗚嗚嗚嗚嗚”我看到剛才叫我的那個工友就衝過去問！
“都上車走了，沒事了！小弟可能嚇到了，嬸，拉他回家去洗個澡好好睡覺，沒事的！”我一聽，整個人都癱軟了，就這樣坐到了泥濘的地上！渾身沒有半點勁！身後的媽媽把我拉起來，慢慢往家走！
那夜我都沒有閤眼！和他們相處的一幕幕如電影一樣在腦子裡不停重播，我把我知道的神都求了個遍，儘管以前我並不相信！但我現在只希望他們能平安的度過這次橫禍！
天剛亮我就聽到河邊有嚷嚷的人聲，我爬起來就跑。原來，昨晚沒有救出所有人，後來時間久了，沒有人再敢進去救援！沒有通風設備，裡面都是毒氣了，那個好心的工友是怕嚇到我才善意的欺騙！而還在裡面的就是我那個工作面的兩個在裡面打支柱的哥，照顧我最多的哥！
我的淚早已流乾了，整個人像一具木乃伊！他們的親人在那裡哭得沒有聲音！我看得麻木！我順手從前面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的襯衫口袋裡掏出一隻煙，點燃後深吸一口，忍住了咳嗽，默然的走過去就這樣站在礦井門口猶如雕像！
“回去吧孩子，沒什麼好看的，這就是命！”一個村裡的老爺爺拍了拍我肩膀！可我分明看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掛著渾濁的老淚。
此時我真的希望奇蹟能夠發生，他們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來，因為他們的親人還在期盼啊！我反手過去握住老人的手，很溫暖！
“如果不是他們叫我回家拿水，也許我也還在裡面呢！嗚嗚嗚嗚嗚！”
“人的生死是註定的！再說，就算有危險他們也會先救你，你還是個小孩子！”
“為什麼好人總是這樣呢？”
老爺爺沒有回答，花白的鬍鬚一陣微顫！遇難者的家屬男丁強忍著痛楚拉來了電線，一個簡易的通風設施弄好了！老闆是鄰村一個還沒有結婚的大齡孤兒，昨晚看到這場面乘大家不注意逃之夭夭！工人們只顧著搶救，誰都沒有料到他會跑路。
雨還在斷斷續續的下著。兩個小時後大哥他們出來了，不同的是他們自己昂首挺胸的走進去，現在被人抬了出來。兩個鮮活的生命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嬌嫩！那些膽小的看熱鬧的人不敢走近，像一隻偷腥又不屑吃的饞貓！他們的親人擁過去哭喪！我慢慢走過去！拒絕了老爺爺善意的勸阻《不要看了，已經沒有人樣了，看了心裡難過，你還小，會做惡夢的》
他們真的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瓦斯燃燒的高溫讓他們脫了一層皮。呈現出暗紅色。身上的衣裳也都燒得七零八落！他們死前的瞬間一定很疼吧，因為他們的嘴巴微張著！眼睛也眯著，帶著對世界的無限留戀走到了盡頭。他們躺在油布上，村裡的幾個年紀較大的叔伯在給他們清洗，好讓他們乾淨的上路！我站在他們腳邊，很想哭，哭不出來，也不敢。因為現在很多人都在苦苦支撐著，我怕哭泣會讓所有人都崩潰！我死死咬著嘴唇，淚就這樣一滴一滴的滾落，在他們的腳底四濺。他們穿著最便宜的解放牌鞋子，已經破了個口，捨不得扔，用細鐵絲簡單的縫好！活著的時候他們崢崢鐵漢，現在卻在大家的注視下赤身裸體的任人洗滌。死亡奪去了他們的生命，也奪去了他們的尊嚴！
他們被剃光頭，穿上壽衣，用一個擔架抬走！準備入殮！
“哥，走好！嗚嗚嗚嗚！”
看著他們遠去，我再也忍不住叫了一聲。很多人都哭了！因為他們還太年輕，一個剛做爸爸幾個月，一個過幾個月就做爸爸，他們的生活本應幸福啊！天飛橫禍，把一切都化為泡影！一個嫂嫂走了過來，“小弟，回去吧，他們不想看見這樣的你！這麼小就來上班你沒哭，他們走了你有什麼好哭的，懦弱！”我懂她的意思，想說點什麼卻無話可說，我們都是這場災難的受害人，不同的是，大哥們善意的照顧把無意間我推出了死亡的火坑，同時也讓我背上了甩不掉的包袱！
我取出深藏已久的小說看了起來，只有這樣我才能停止想他們，一切都讓人無法接受！我情願是我做了一個惡夢！
噩耗逐漸傳來，由於我們那個礦井開採的煤含硫磺太重，所以燃燒後毒氣更大，那些送到醫院的工友也沒能挽救回來，先後撒手人寰！我把自己鎖在家裡，整天抱著其實沒有看進去的小說木衲的翻動，他們走了，都走了，甚至都沒有聽我說一聲打心底想說的話---謝謝你們大哥哥！儘管他們這樣做並不是要求什麼回報！
在我老家，他們這樣的死者是不能立刻下葬的！要一百天以後才可以！一口漆黑的棺材把塵世的一切與他們永遠的隔離了！他們被安放在山腳下青松樹枝搭建的棚子裡！只有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我才會穿過濃密的玉米地，到他們棺木前面看看！點燃一根我不會抽的煙，放在前面！在煙霧繚繞中在一次給他們講他們最愛聽的故事。我臉上帶著笑，是煙燻到了吧！眼睛模糊得怎麼也擦不乾淨！
沒有下雨的天是炎熱的，他們的親人去看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們的身體發臭了，可我怎麼就嗅不到！老人們破解了我的疑問“他活著的時候最關心你，你就聞不到那味道！‘’我知道這是一種迷信的說法，可還是再次淚如雨下！也許是真的吧！他們做到了！
幾個月後，在生活的強迫下我再次毅然抓起了背煤籃子，不過這次去的是正規的煤礦。在幾年的驚恐中，條件好轉後我幾乎立刻終止了那份工作！多年來我一直苦苦思索，究竟是誰害死了他們？人海中艱難的尋覓，我找到了答案：是生活！假如他們不是為多賺點錢進黑煤礦、假如條件好他們不用做那份工作等等等等等等，只要有一種假設成立他們就不會死。但生活的殘酷讓他們匆匆的走完了人生！
煤礦是我國乃至世界利潤最高的行業之一。老闆個人腰纏萬貫！但工人的工資是做為整個重體力勞動行業最低的！危險係數卻最高。我想呼籲那些在溫柔鄉醉生夢死的老闆們，何不把你們花天酒地的錢用來作為你工人的工資？或者加強一下管理，更換更好的安全措施。他們，有時就為幾個你們不屑一顧的小錢就斷送了性命！你們的身價根本無法比擬，可你們的生命是同樣寶貴的啊！在你們揮金如土的時候想想那些漆黑的面孔吧，他們的家人還在等團圓呢！
我想對那些所謂的白領說“看到那些用勞動力賺錢的工人時請停止你們的打量，他們不是頭上長角的外星生物！把你們的鄙視丟掉，他們沒有偷，搶。他們是用自己的能力在討生活！堂堂正正！如果他們像你們一樣受到過好的教育，他們的成就不一定比你們差！也許他們完全可以把你踩在腳下！我不敢奢望你們會像電視裡那樣虛偽的為他們送花，只希望你們給他們應得的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