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張寶勤

《當代》今年第三期推出賈平凹長篇小說《暫坐》後,引起社會各界強烈反響。有評論家認為,這是繼《浮躁》之後最能傳遞時代精神,最能表達現代人生活和情緒,最能揭示人生真相,最能代表賈平凹文學理想和精神追求的一部長篇佳作,無論是小說的主題思想還是藝術手法都有很大的創新和突破,達到了賈平凹小說創作的一個新高度。

7月2日,本報記者專程採訪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當代著名作家賈平凹,請他暢談了創作長篇小說《暫坐》的感受和體會。

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2020年7月2日,賈平凹接受記者採訪。楊小兵攝

七十歲前最後一部長篇小說

談及新作《暫坐》,賈平凹坦言:“在我七十歲前,《暫坐》可能是最後一部長篇小說。”

在喜愛他的讀者眼裡,賈平凹的小說總是令人目不暇接,驚喜不斷。《古爐》裡那個善良淳樸且古怪精靈的狗尿苔還在腦子裡晃動著,《老生》裡又走出了墓生;《帶燈》裡閃著的亮光還在眼前揮之不去,《極花》又帶著迷人的芬芳撲面而來;《山本》的沉重壓得人還沒緩過勁兒,《暫坐》裡一群現代女人又說說笑笑在茶莊裡相聚了。

小說《暫坐》以現代城市生活為背景,講述一群中年女性在追求經濟獨立、個性解放、精神自由以及理想生活中所遭遇的種種困境,以及困境中所展現出的複雜人性。

記者瞭解到,2018年出版的《山本》是賈平凹的第17部長篇小說,2020年7月將同時推出兩部長篇小說《暫坐》和《醬豆》。

賈平凹很快就要步入孔子所說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但他在文學上那種“夸父追日”般的熱情和理想追求仍絲毫未減。此前的17部長篇小說,基本上是每兩年推出一部。談及創作,賈平凹說:“面對生活存機警之心,從事創作生飢餓之感。”

一部《暫坐》,賈平凹用了兩年,寫了四遍,比以前任何一部書都寫得慢。賈平凹說,之所以寫得慢,是一直在糾結著怎麼寫,那麼多的人物,沒有什麼大情節,沒有什麼傳奇故事,怎麼個視點,從哪裡切入,如何結構?前兩遍都覺得不對,作廢了。

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應該寫寫熟悉的城市生活

《暫坐》裡塑造了一群個性獨特的女子,經濟獨立,自由時尚,瀟灑率性,有文藝範兒,卻多為未婚或離婚的單身。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可以說,不瞭解農村就不可能瞭解中國。“我大多數作品都是寫鄉土的,寫近百年中國的歷史演變。”

其實,賈平凹也寫了許多城市題材的作品,比如《廢都》《白夜》《土門》《高興》,但都是寫鄉下人進城的故事,而《暫坐》中雖也有從鄉下進城的人物,大多已經是完全的城市人,過的是真正的城市人的生活了。

“我在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應該寫寫熟悉的城。”在作家筆下,《暫坐》裡的女人們看似光鮮,實則辛酸;熱熱鬧鬧簇夥,每個人卻都孤獨者。

賈平凹說,風吹風也累,花開花也疼。這群女子“在美麗著奮進著,同時在凋零者困頓著。這群人代表著城市的時尚,猶如道邊的樹,是美的風景,能標示風向,但大風來了會斷枝折股,即便是微風,那葉子也在不停地搖晃翻動。”

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寫作說到底都是在寫自己

賈平凹告訴記者:“我曾說過‘天氣就是天意’的話,還寫過文章。這次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球,期間發生了很多荒唐的、不可思議的事。我就想,這是病毒的事嗎?是人類的事,還是人類在非常時期的不正常?”

《暫坐》既反映了這個時代昂揚奮進的主流氣象,也揭示了這個時代腐朽的“壞”的一面,尤其是賈平凹筆下被“雙規”的領導,為當代文學塑造出一個“新的人物形象”。

在小說中,那個被“雙規”的領導引發的一系列事情,連同所描寫的霧霾,以及所有的市井現象,都成為那些女子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的背景,因為那群女子只能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從而表達人類生存的困境,並探討複雜的人性。

賈平凹認為,寫作說到底都是在寫自己。《暫坐》寫的是作家熟悉的這座城。書中的那個茶莊,賈平凹十多年來差不多每日都去喝茶聊天,所寫的莊主和她的一幫朋友也再熟悉不過了。

可以說,作家的視野、能量,對天地自然、對生命的理解等等,決定著作品的深淺和大小。“我的出生和我的生存環境,決定了我的平民地位和寫作的民間視角,關懷和憂患時下的中國是我的天職。”

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人物+地點”結構佈局別開生面

《山本》的結構方式很獨特,全書不分章節,不設標題,僅以空行表示敘事的節奏和內容的轉換。而《暫坐》與《山本》全然不同,結構佈局別開生面:每小節都以人物和地點來命名。

“建築因地勢而賦形,小說以內容決定形式麼。”賈平凹說,《暫坐》採用“人物+地點”這樣的“短片”局部寫法,構成了波瀾壯闊的“長片”完整風貌。小說裡每節以人物和地點命名,這是結構需要,因為沒有大情節,那些日常生活的敘寫僅有些線索,再者這麼散開寫可以充盈瀰漫小說需要表現的東西,比如霧霾,比如所有的市井現象。《暫坐》是寫群像的,又是寫日常的,這種寫法宜於更好地表現人物,又宜於節奏的緊湊,還可以增加作品的真實感。

作品以生病住院直到離世的夏自花為線索,鋪設了十多個女子的關係,他們各自的關係、與他人的關係、相互間的關係、與社會的關係,在關係的脈絡裡尋找著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除此之外,作品還輔助鋪設了馮迎和嚴念初兩位女性的線索,每條線索都若隱若現,頗具懸念。

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賈平凹做客央視《朗讀者》節目。

深入生活就是蒐集細節

現在強調深入生活,其實就是深入瞭解關係,而任何關係都一樣,要把關係表現得完整、形象、生動,就需要細節。賈平凹說:“深入生活就是蒐集細節。”

閱讀賈平凹小說裡的細節描寫,總是讓人想起沈從文的閒筆。賈平凹用一個接一個精妙無比且相互交織的比喻讓人不得不連續讀下去,還營造出豐盈的生活氣息,避免了作品的單調與枯澀。書中那些日常生活描寫,作家太熟悉了,無需再去搜集什麼,只要某一日有了想寫她們的念頭,信手拈來,提筆去寫就是了。

在鋪陳人物活動的場景時,小說尤其注重描繪市井生活,呈現出一種雅俗共賞的真實。如在閱江樓上,應麗後與嚴念初等談話時,望向窗外的風景,城牆上的騎車人,城河邊的釣魚人,八角亭的唱秦腔人……與主要人物形成呼應,讀來涉筆成趣,煙火氣息和人間萬象躍然紙上。

《暫坐》在細緻耐心地描寫當下生活的瑣碎真實時,既引用當下的網絡語言,也援引的故事,使小說讀來生動有趣且富有韻味。

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莊之蝶和羿光有何不同

“如果沒有原型,寫的時候就遊離了;有原型,就像蓋房子先打幾個樁,怎麼蓋心裡就有數。這也是一種習慣。”賈平凹小說裡的人物,大多都能找到原型。

有人認為《暫坐》中的著名作家兼書畫家羿光怎麼看都像賈平凹。賈平凹對此毫不諱言,無論作者怎麼寫都有自己的影子,羿光是這個時代的產物,身上有複雜的矛盾。

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女人故事,還有城市的街巷,都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讀小說不能對號入座,一旦對號入座就荒唐和尷尬了。賈平凹說:“發現和表現靈魂的真實、情感的真實才是小說的精髓。”

《廢都》中的莊之蝶和《暫坐》中的羿光有什麼不同?賈平凹說,寫《廢都》的時候,城裡人大多還是農民思維,到了寫《暫坐》的時候,城市已經越來越城市化了。兩部小說相隔20多年,莊之蝶和羿光是兩個不同時期的小說虛構的人物形象。他們所處的時代氛圍不同,精神氣質不同,如何面對自我與物慾的選擇,面對女性和情感的方式都不同。他們身上有好的東西,也有不好的東西,如果要比較,那羿光更成熟、曠達了,這個人物是豐富複雜的,他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人人都不是非白即黑,就像生活在沼澤地裡一邊撲騰著,一邊沉淪著。”賈平凹說。

賈平凹暢談新作《暫坐》: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

越寫作越有敬畏感

“三十多歲的我和快要七十歲的我絕然不是一回事了。年齡大了,閱歷多了,激情少了,所寫的都是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真正體悟的東西,它沒有那麼多的抒情和優美,拉拉雜雜,混混沌沌,有話則長,無話則止,看似全沒技法,而骨子裡還是蠻有盡數的。”賈平凹這樣總結自己的小說創作。

在賈平凹看來,初學寫作時大概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越是寫作,越明白了自己的無知和渺小。越寫越有了一種敬畏,敬畏大自然,敬畏社會,敬畏文字,作品常常是在這種敬畏中完成的,只想把自己體悟的東西表達出來,而不是僅僅用一個傳奇故事或一些華麗句子取悅讀者。“小說並不是僅僅寫寫故事,也不是隻有批判的元素,而應有生活的智和慧。”

為什麼取名《暫坐》?西京城的暫坐茶莊,是小說人物活動與情節展開的主要場景,也成為小說取名《暫坐》最直接的解釋,但“暫坐”分明蘊含著更多的人生內涵和豐富意蘊。賈平凹解釋說,人生就是“暫坐”呀,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暫坐”呀。小說要表現的是社會,是人活著的意義,這群女子又是如何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她們在經濟獨立後,怎樣追求自在、瀟灑、時尚和文藝範兒,又怎樣的艱辛、迷惘、無奈、墮落。

賈平凹認為,寫作關注的就是人類困境的問題,哪些問題困住了我們的身和心,是怎麼困住的?中國近百年來是如何走過來的?我們看到了多少歷史真相,看到了多少人性,又如何前行,對這些,需要有自己的思考,然後才能面對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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