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最近，蔡明亮的新片《日子》片源遭到洩露，他本人在豆瓣公開發文譴責，又引起了一波討論。他表示，應部分媒體及片商的要求，曾寄出電影樣片，如今片源卻已經在網絡流傳，雖然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但現在“早得令人感到詫異”。在希望查到“元兇”的同時，他也呼籲影迷拒絕觀看這個盜版。該片曾入圍今年的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由李康生、亞儂弘尚希等主演，片長127分鐘，全程無對白。今天這篇文章翻譯自影展期間Filmmaker Magazine對蔡明亮的專訪。文中，蔡明亮透露了自己如何用一個“微型劇組”，自由地拍攝“沒有計劃”的電影。
和蔡明亮的談話，本身就像是一個蔡明亮式的電影場景。在我採訪這位臺灣導演的那天，整個波茨坦廣場——柏林市中心——都感覺空無一人。他的新片《日子》在電影節後期首映，這時候的電影市場已經基本結束了。
正午時分，偌大的柏林電影宮就像一部殭屍電影裡的一個購物中心，（而我就像）被遺棄在一堆支離破碎的軀體中，在無盡的疲憊和厭倦中緩慢移動。大廳裡的旋轉燈投射出光線，穿過整個大廳，光影獨自流轉，無人觀賞。
當我侷促不安地來到電影宮後屋的一個休息區時，看到蔡明亮和他御用主演李康生正躺在一張寬大的沙發上。他們是如此放鬆，就像躺在推拿房的床上，正如《日子》裡的主角——和所有蔡明亮的電影角色一樣——彷彿置身夢中。他們看起來當然不像是在世界上最熱鬧的電影節之一上為一部競賽影片做宣傳。
我和蔡明亮交談時，李康生坐在旁邊，沉著地滑動著手機屏幕。隨著採訪的進行，李康生起身走到對面的沙發上。很快，我聽到了他漸漸入睡的呼吸聲。考慮到這部電影本身的沉悶，這似乎是完全合適的，因為它是蔡康永最令人昏昏欲睡和最溫情脈脈的電影之一。
在描寫兩個男人在曼谷的曖昧情慾時，蔡明亮再一次挑戰了電影的本質。他對這場令人難忘的愛情戲的處理方式代表了整部電影的氛圍。也就是說，它寧靜的美和溫柔的語氣自然地出現在輕鬆而持久的場景節奏中。
Q：你的畫面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深奧意味。在《日子》的開場，我們看到李康生坐在椅子上休息，眼睛盯著前方。他的上方是某種玻璃面板，映照著屋外的雨水。
蔡：當我們拍攝第一場時，一場熱帶風暴正在襲擊臺灣。那時候李康生病得很重。那個地方是我的客廳，透過玻璃，因為它是反光的，我可以看到外面的天氣，即便是往房間裡看。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拍好這一個鏡頭。因為攝影師住在附近，有時候我會打電話給他，請他過來拍一些鏡頭。
Q：每次拍攝都有明確的推動力嗎？
蔡：在這個鏡頭中，動力就是李康生，因為他病了。我想把他的病情記錄下來，但並不清楚為什麼，也不知道這些素材將來會有什麼用。我只知道我可以把這些素材放在美術館或畫廊裡，直接展覽或者作為裝置藝術的一部分，畢竟那是我當時真正在做的事情。這不是你可以事先計劃的——一切都必須是自然的，畢竟，你無法籌劃這種天氣。
Q：可以準確地說下是什麼吸引了你嗎？比如說反光玻璃映照著颱風的景象，這促使你想要以此建構一個電影場景？
蔡：電影創作者基本上都會被這樣的細節吸引。對我來說，我所有的電影畫面都應該像一幅畫，裡面充滿了這些輔助性的細節。例如，可能有一條魚闖入了畫面，或者是一隻貓。基本上，它必須是作為一個單獨的空間吸引我。任何別的元素都可以進入，也都可以出去。
Q：然後這些小細節一點點聯繫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線索。每一細節都會建構出下一個細節，最終成上升到場景的層面。
蔡：不管怎樣，我希望畫面好看、漂亮。這是第一要素。如果它們不夠漂亮，我就不會花時間在它們身上。就是這麼簡單。如果滿足這個條件，我就會花費足夠多的時間，直到它達到我可以去拍攝的程度。這都是關於等待的問題。在那之前，我會一直站在攝像機後面，等著什麼事情發生。到了剪輯階段，我就有足夠多的素材，讓我很容易做出選擇。我可以就在一個鏡頭裡進行截取挑選，當然，也會選這一段的前面一段，可能是因為它們相互呼應。這取決於光線和聲音。說到聲音，真的，聲音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在我的後期製作階段，我希望聲音已經在那裡了。我們可以增強它或者做其他修改，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呈現出原始聲音的元素。
Q：所以這意味著場景之間原本沒有直接的連續性，只是在後期被接合在一起？
蔡：是的，這部影片真的沒有任何拍攝計劃。在某種程度上，我是先有了所有的素材，然後在剪輯的時候，就會想如何從這些不同的元素中構建出一部影片。當然，如果是一個戲劇性的場景，有直接的敘事元素，例如在這部影片裡的情慾戲，當Non（亞儂弘尚希 飾）遇見Kang（李康生 飾），我希望他們先做愛，然後再一起洗澡。它必須按順序發生，這樣他們才能進入表演的狀態，這樣我才能稍微引導一下。
Q：那段情慾戲有一種奇怪而美麗的內在能量。這是預先安排的還是自然發生的？
蔡：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是自然發生的。我的意思是，我們確定好了攝影機的位置，我確保光線和景框是正確的。當然，給演員們的氛圍也必須是正確的。但它不像一般影片中的情慾戲那樣有很多剪輯處理。我希望這是在一個真實的時間裡發生的事情。這個場景其實拍了兩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我們只拍了兩條就完成了。但感覺不是很對。我問他們能不能再拍一個版本，他們說可以，第二次拍得很完美，一共拍了四、五條。當然，在最初的幾條拍攝中我感覺有些地方不太對，缺乏我所需要的強度。我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調整，通過這些努力，最終我們得到了這兩個版本。
Q：我想片場的拍攝速度和電影一樣慢吧?
蔡：差不多吧。（笑）為什麼這麼慢？因為不趕時間，沒有壓力。我們沒有團隊，沒有大量工作人員。通常當你有一個團隊的時候，你需要考慮所有這些問題：今天的工作什麼時候結束？我們什麼時候吃午飯和晚飯？我們在這個地方拍多久了？我們什麼時候離開？但我們可以不用考慮這些，可以慢慢來。當我們在Anong的宿舍裡拍攝時，我們必須選擇其他室友不在的時間段。所以，這類事情我們還是得考慮到，但即使如此，我們有很多時間。很自由。我們可以慢慢來，做到精確。我們有一位攝影師，還有一個人負責燈光。所以，這是一個非常小的團隊。這樣我們就能得到令我滿意的結果。
Q：我想這對情慾戲有幫助，也許是讓這種戲更輕鬆拍攝的方式。
蔡：你說得對，不過即使是在大製作電影裡，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反正很多人都會被要求離開這個房間，對吧？（笑）必要的人當然會留下來。而在我們的片場，就總是隻有必要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最重要的是演員們都很放鬆——尤其是Anong，他以前幾乎不認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很信任我。有了這種信任，我們就能向前邁進，拍出令人滿意的成果。當我在攝像機後面時，我不會去指導演員如何表演。我只會使用手勢。我在等待事情的發生，可能會告訴攝影師把焦點移到重要的地方，往這裡或那裡移動一點。有趣的事情是，我們是一個小團隊——每個人都很放鬆。為什麼？因為如果你在一個（大）團隊裡，你必須要配合其他人工作。你必須盡你的責任。你得快點。而在我們的片場，不需要這樣。我們必須依靠自己，親自去處理每一件小事。如果燈光有問題，攝影師也要去處理。現場沒有助理，沒有化妝師、服裝師，所以如果一個演員的髮型有什麼問題，我們就得自己想辦法解決。所以慢慢地，我們必須在細節上下功夫。這樣我們就沒有什麼壓力了。例如，在那個酒店場景，我們不需要告訴酒店我們正在拍攝一部電影，只要把門關上就好（笑）。這真的讓我很高興。我們不是在做一個產品，這裡沒有商業價值。它更接近於繪畫。
Q：有點戲耍意味的是，你的工作方法是等待，然而，每個場景或多或少都有一個共同點——類似一種玩笑，比如酒店的門關上了，我們等待著事情發生，但等到的卻只是燈自動熄滅。它更接近傑瑞·劉易斯（Jerry Lewis，美國搖滾元老級人物），而不是其他所謂的“慢電影”。
蔡：嗯，說到底，我是一個非常古典的人。我是學戲劇出身的。我真的很關心這些細節——那些有意思的或者遊戲性的趣味元素。我需要這些元素來吸引觀眾去做些探索，去尋找場景裡面的新事物。我總是在鏡頭後面等著這些元素出現。例如，在魚缸裡的魚，我希望並祈禱它們會這樣或那樣游泳。當然，它們不會聽從我的指示——但如果我等得足夠久，他們通常會游出我想要的樣子。等待，都是等待。我在等待中注意這些細節。當燈熄滅的時候，就像你說的，它確實是最有趣的元素。它提醒你，你實際上是在房間裡觀看這場相遇，讓你注意到時間流動的痕跡。
Q：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把Anong帶進這部影片，他只是你在美食廣場遇到的一個陌生人。
蔡：我不知道這些事情——比如遇到Anong——為什麼會發生。我不確定。或許在與李康生合作三十年後，我需要一些新的東西。也許我渴望一些新的東西。我當然不能丟下李康生不管。我的鏡頭總是對準他。但我想說，Anong是一種新的刺激。
Q：李康生的病如何改變了你對他作為一個演員和電影的“主題”的看法?
蔡：事實上，那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也許是上帝的旨意，也許是上帝的安排。許多事情發生了兩次。小康病了兩次——第一次是和苗天一起演《河流》（1996）的時候，也許我在這次充當了父親的角色，因為我不得不讓苗天帶小康去看醫生。然後這個事情再次發生了——但現在，苗天不在了，而小康還在生病。所以，也許我需要一個新的護理人——Anong——參與進來。李康生又病了，但這次他是父親的形象，Anong的“父親”。這是上帝的安排。因此，我的電影看起來像現實生活。這是一種重複，一次又一次。這是一個提醒，告訴你這不是新鮮事物，只是反覆發生的事情。就像，嗯，生命本身。
《河流》丨圖源豆瓣
作者：Christopher Small
翻譯：拍電影網Pmovie
來源：Filmmaker Magaz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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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合作：pmovie-lear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