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摘抄~

《圍城》摘抄~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裡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裡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這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為什麼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呢?她孤獨的一個人可以藏匿在心裡溫存,拖泥帶水地牽上了父親、叔父、兄弟之類,這女孩子就不伶俐灑脫,心裡不便窩藏她了,她的可愛裡也就攙和渣滓了。許多人談婚姻,語氣彷彿是同性戀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羨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他並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需要借英文來講;所以他說話裡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裡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裡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

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結婚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

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衝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種溫淡的興奮。

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汽車只幾個鐘頭,而乘客彷彿下半世全在車裡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菸、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後身外的事。

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

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拍馬屁跟談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

害羞臉紅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粘滯,彷彿像穿膠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得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游戲裡的自騙自。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裡,覺得有本領跟現狀開玩笑。真到憂患窮困的時候,人窮智短,謊話都講不好的。

現代人有兩個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無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準比不上醜女人那樣有思想,有品節;第二:男子無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啞巴是天下最誠樸的人。

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

心裡有秘密,跟喉嚨裡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

天下只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裡最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裡最壞的。不過事實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

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

回家並不像理想那樣的簡單。遠別雖非等於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熟。

睡眠這東西脾氣怪得很,不要它,它偏會來,請它,哄它,千方百計勾引它,它拿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見。

……

那隻祖傳的老鍾從容自在地打起來,彷彿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下。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她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裡等鴻漸回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裡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圍城》摘抄~

文章來源:公眾號:白蘇的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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