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沿著圓圈的內側,從勝利走向勝利

———讀《阿Q正傳》(節選)

畢飛宇


小腳和小腿


我首先來談談《阿Q正傳》的序。這個序很有意思,這個“意思”就在它的隱喻性。要給一個人作傳,三大件必須要滿足,也就是小說裡所說的“某,字某,某地人也”。魯迅想給阿Q寫傳,阿Q同樣必須滿足這三大件。然而,經過魯迅先生的一番考證,情況很不妙,阿Q這個人物出現了三個反向的特點,無姓,無名,無籍貫。


大家想過沒有,魯迅為什麼要把阿Q寫成一個三無產品呢?

魯迅的情懷是巨大的,落實到小說上,那就是貪大,魯迅是一個貪大的作家。­事實上,就本質而言,魯迅並不是一個小說家,而是一個思想上的革新者。在魯迅的眼裡,小說算個什麼東西呢?我再強調一遍,在魯迅的時代,小說和小說家都沒有取得今天的地位,很不入流。魯迅先生可是放下了身段才“做起小說”來的,他寫小說其實就是“下海”。是什麼逼著大先生放下身段的呢?是啟蒙。大先生是一個渴望著面對整個民族吶喊的公共知識分子,這樣的知識分子就不能呆在象牙塔裡,就不能太有“身段”,所以,一,他“白話”了;二,他“做起小說”來了。啟蒙才是魯迅的真使命。

《阿Q正傳》寫於1921年。我們都知道,1921年的中國充滿了焦慮。從1840年算起,這焦慮已經持續了80年了。在80年的時段裡,關於中國,最大的一個關鍵詞就是侮辱。那麼?中國如何才能禦侮呢?許許多多的中國知識分子都在面對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具體的問題,更是一個迫切的問題。可以這樣說,一部《阿Q正傳》,其實就是一部關於“侮辱”的小說,骨子裡也是一部關於“禦侮”的小說。附帶說一句,有一個問題我們必須考慮進去,還是關於侮辱的,———昨天我還是大爺的,一覺醒來我怎麼就成了孫子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反差,當時的中國就處在這樣的一個反差裡頭。關於“爺”和“孫子”,我先放在這裡,我在後面說。

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極端一點說,一部中國的近代思想史,某種程度上就是方法論的歷史,———禦侮的方法論。換言之,中國該做些什麼?中國能做些什麼?不同的人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和不同的側重:師夷,體用,洋務,實業,科學,廢科舉,共和,解放生產力,頭緒很多。在解放生產力這個問題上,康有為和梁啟超是了不起的,他們睿智的雙眼盯住了一樣東西———中國女人的三寸金蓮。他們發現,中國女性的“三寸金蓮”一旦變成“解放腳”,女性立馬就可以變成生產力,換言之,中國的生產力就可以提升一倍,中國的GDP也許就可以提升一倍。———對中國的命運來說,如何禦侮,女性的雙腳才是真正的“內需”。


可是,1924年,魯迅卻拉出了一個特殊的女人,她叫祥林嫂。關於祥林嫂,魯迅在《祝福》裡是這麼說的:她“整天的做”,“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在這兩句話的前面魯迅還有一句話,叫“手腳都壯大”。祥林嫂“手腳都壯大”這句話很醒目,很有意味。請注意,祥林嫂不是小腳,是大腳。可是,大腳的祥林嫂只有一個結局,凍死骨。這起碼說明了一個問題,只要你確認了自己是一個“賤貨”,每天都忙著捐門檻,大腳的奴才和小腳的奴才就不可能有任何區別。所以,

“小腳”的問題固然重要,“小腿”的問題卻更重要。在這個問題上,魯迅比康梁前行了一大步。


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在私底下,我一直把魯迅的哲學命名為“小腿的哲學”,———你到底是跪著的還是站著的。魯迅的一生其實就是為“小腿”的站立而努力的一生。

那麼,魯迅又是如何去看待禦侮的呢?這就有點得罪人了,魯迅認為,只要“小腿”是跪著的,“洋奴”和“家奴”也沒有區別。這句話狠哪,狠到骨子裡去了,他道出了禦侮的本質,———先做“人”,先不做奴才,然後,我們才有資格談禦侮。


所以,關於禦侮,魯迅的態度十分明確,他著眼的不是方法論,———不是師夷、體用和洋務,而是世界觀:我們要不要做奴才。魯迅為什麼如此在意世界觀呢?因為魯迅有“故鄉”,因為魯迅太熟悉“故鄉”的閏土和閏土們了。閏土和閏土們在精神上有一個特點,他們渴望做“奴才”,在奴性文化的驅動下,他們的內心有一種“奴性的自覺”,這個發現讓魯迅產生了無限的大蒼涼。請注意,魯迅發表《故鄉》是1921年的1月,發表《阿Q正傳》是1921年的12月,是同一年的一頭一尾。作為一個寫作多年的人,我很想說一件事,那就是寫作的慣性,這個慣性也就是作品與作品之間的邏輯性。我常說,小說不是邏輯,但是,小說與小說之間有邏輯。這個特有的邏輯就是作家的價值體系,一個作家最寶貴的東西就在這裡。


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總體上說,魯迅寫《故鄉》的時候對“奴性的自覺”還保留那麼一點情面,但是,他覺得不夠,太含蓄,太優雅,他意猶未盡,他想撕破臉皮、酣暢淋漓地來個“大的”。我估計魯迅寫《阿Q正傳》的時候卯足了勁,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在魯迅的小說寫作史上,《阿Q正傳》的篇幅最長、場面最大、人物眾多,最關鍵的是,氣足,手穩,那是一個小說家的巔峰狀態。面對“大多數”,甚至是“全部”,魯迅鼓足了決絕的勇氣,迸發了全部的才華,他驍勇無比。不做奴才的魯迅很“大”,很“彪悍”;他以“大”對大,以“彪悍”對麻木,內心無比地恢宏。對奴才,他“一個也不寬恕”。作為讀者,我想說,寫《阿Q正傳》的時候,魯迅的心是覆蓋的和碾壓的,氣吞萬里如虎。


我敢武斷地說,魯迅壓根就沒想給“阿Q”好好地取一個“像樣的”中文姓名,為此,這個惜墨如金的作家為了“三大件”,不惜寫了那麼長的一段序。就小說的結構而言,這個序的長度是不合適的,但是,很必要。只有有了這個序,阿Q的“三無”身份才能夠合理。———魯迅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姓”、根本就不想讓阿Q有“名”、根本不想讓阿Q有“籍貫”,由是,魯迅保證了阿Q的抽象性。阿Q是“大多數”,甚至是“全部”,他是無所不在的。魯迅需要這個。


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我們讓阿Q叫做“趙國富”或者“趙國強”,這有趣麼?很無趣,很無聊。雖說“趙國強”更具象。


抽象不只是哲學的事情,也是小說的事情。抽象即涵蓋,抽象性即整體性。


倫理和腫瘤


魯迅一共動用了兩個章節來描述阿Q的“行狀”,也就是第二章“優勝記略”和第三章“續優勝記略”。


阿Q的“行狀”各異,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受盡了侮辱。可是,無論遭到怎樣的侮辱,最後的勝利者卻永遠都是阿Q。所以,阿Q也是禦侮的,這就是所謂的“精神勝利法”。所以,阿Q的“行狀”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等式:行狀=侮辱+禦侮。


我現在就想對具體的“行狀”做一點分析,我們一個一個看過去。


第一,阿Q因為頭上的癩瘡疤和他人發生了口角,被人打了,———他用“兒子打老子”取得了勝利;

第二,正因為“兒子打老子”,阿Q佔了人家的便宜,人家不答應,阿Q又被別人暴搓了一頓,———他用“第一個”敢於自輕自賤的“狀元”完勝了對方;

第三,阿Q在賭場上贏了錢,不明就裡就遭到了狂毆,錢沒了,———阿Q用自殘的辦法取得了安慰。

補充一句,這三次的對手既是模糊的,也是具體的,他們是身份不明的“閒人”。

到了第三章,也就是“續優勝記略”,魯迅描寫了阿Q另外的三次勝利:

第四,阿Q被王胡打了;

第五,阿Q被假洋鬼子打了;

第六,阿Q被小尼姑罵了。


魯迅總共描繪了阿Q的六次受辱,也就是六次勝利。現在我有一個問題,魯迅為什麼要把它們分成兩章呢?僅僅是為了篇幅上的平衡麼?寫成一章可以不可以?我的回答是,不可以。這不是一個篇幅上的平衡問題。

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我們回過頭來,先來看“優勝記略”,魯迅寫了一個人,也就是“閒人”,這些“閒人”在欺負阿Q。我們有理由把這些“閒人”看作黑惡勢力。可是,到了“續優勝記略”,人物具體起來了,分別是王胡、假洋鬼子和小尼姑。我們分別看一看阿Q和他們的關係。


阿Q和王胡———


王胡的頭上也有癩瘡疤,這就和阿Q平起平坐了。但是,很不幸,他的臉上還有一圈絡腮鬍子。在阿Q看來,王胡比自己還不如。正因為王胡不如自己,阿Q開口便罵,這一罵,阿Q和王胡打了起來,最終卻沒能打贏。———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他先欺負了比自己弱的人。


阿Q和假洋鬼子———


假洋鬼子是什麼人呢?魯迅說了,“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裡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這句話很刁鑽,它一下子就道明瞭假洋鬼子的兩重身份:一,富二代;二,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假洋鬼子是一個有知識的人。作為窮人,阿Q仇視富二代我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同時還仇視有知識的人———知識分子,這就匪夷所思了。阿Q對知識分子的仇恨是從哪裡來的呢?魯迅沒有交代,反過來,魯迅卻交代了這種仇視的強度,這就很有意思了。我們可以把這種“不交代”或“強度”看作知識分子的原罪,阿Q必須仇視他們。阿Q的確被假洋鬼子打了,但是,注意,他侮辱假洋鬼子在先。———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他天然地站在了知識分子的對立面。


阿Q和小尼姑———


小尼姑當然也有雙重身份:1,女性;2,異己。對待女性,對待異己分子,阿Q就更沒有什麼可客氣的了。請大家留意一下,只有在欺負婦女和異己分子的時候阿Q才是真正的勝利者,為什麼?他有合夥人,那些曾經欺負過阿Q的“閒人”。那些“閒人”統統站在了阿Q這一邊。阿Q的這次受辱,是因為阿Q對婦女和異己分子的欺壓和褻瀆。

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現在,問題清晰了。魯迅為什麼要把阿Q的六大“行狀”分開來寫呢?是因為阿Q的六大“行狀”、六次受辱、六次勝利所呈現出來的性質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1,他被侮辱;2,他侮辱別人。這兩件事不在同一個敘事平面上,絕對不能把它們放在同一個敘事空間裡頭。相對於“優勝記略”,“續優勝記略”是小說內部的一個反轉,它更是小說的遞進,也是小說的深入。能深入的小說才可以抵達深刻。深刻不是你讀了幾本康德和海德格爾,更不是你學會了寫幾句詰屈聱牙的長句子。深刻是深入的狀態,是深入的結果。這裡頭全是小說家的洞察力和表現力,當然也還有勇氣。


附帶說一句,好小說從來不“溜冰”,也就是說,好小說從來不會在同一個平面上作“花樣表演”。有過寫作經驗的人都知道,任何一篇小說,它內部的時空非常有限,它極為寶貴,是小說的命脈。絕不能把小說的敘事時空浪費在信息的重複上。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續優勝記略”的那次反轉,“優勝記略”充其量也就是一組油腔滑調的“小故事”。相反,由於有了這次反轉,阿Q這個人一下子就立體了,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迎光”的那一面,我們還能看到他“背光”的那一面。最主要的是,我們從阿Q的兩面看到了魯迅的深刻。


話又要說回來,小說家的深刻畢竟不是哲學家的深刻,小說家的深刻更多地體現在小說的技術上,就《阿Q正傳》而言,人物的出場就是技術,這是很講究的,寫作的人一點都不能亂。你把“續優勝記略”裡的人物安排到“優勝記略”裡去,小說馬上就出問題,連接不上的。即使在“續優勝記略”這樣一個小空間裡,王胡———假洋鬼子———尼姑,這三個人物出場的次序也不能顛倒,一顛倒小說立即就會缺氧,小說即刻就會死。


那麼,魯迅深刻在哪裡呢?第一,魯迅所描繪的阿Q在底層,如何去表現底層?一般的作家是這樣做的———聲情並茂地、“深刻”地揭示他的被侮辱與被損害,到此為止。大部分小說都是這樣。


魯迅卻直麵人性,他面對了一個比底層更為重要的倫理問題,或者說,精神的走向問題:一個人被侮辱、被損害了,他有可能在痛苦中涅槃,走向善良、互助和公正;也有可能正相反,變得更自私、更惡毒、更邪惡,阿Q就是這樣。這個倫理問題為什麼重要?因為它牽扯到受辱之後精神上的終點,而這個精神上的終點正是禦侮的邏輯新起點。


第二,魯迅告訴我們,阿Q有他與生俱來的天敵:1,比自己弱的人;2,比自己有知識的人;3,婦女或異己分子。請注意這三種人的邏輯關係,我們可以把這三種人的出場理解成魯迅的精心選擇,我們也可以把這三種人的出場理解成魯迅對阿Q的基本認識,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理解成魯迅對阿Q的基本判斷。這個判斷讓讀者恐懼。這三種人何以成為阿Q的天敵?這個問題值得深思。這是一個民族的、歷史性的問題。


畢飛宇:如何讀魯迅的《阿Q正傳》?


我想說,中國的現代文學整體上是幼稚的,這個幼稚體現在一個文學邏輯上:只要你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你的所作所為就擁有了天然的正義性和真理性。這是隱藏在中國現代文學內部的巨大腫瘤,非常遺憾,這個巨大的腫瘤到了中國的當代文學依然都沒有被切除。


很幸運,我們有魯迅。魯迅的存在大幅度地提升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思想高度和美學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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