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州治下的瑞縣大坡鎮，距離縣城三十來裡，窮鄉僻壤，生活著的都是鄉下人家。
“長生哥，先生留你說什麼了呀！”
看了眼還在等自己的堂弟鄭哲榮，剛從先生房裡出來鄭哲男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先生的確沒說什麼，只是跟他說了一件事讓他沒法跟自己堂弟說的事而已，那就是讓他把遲了大半年的“脩金”即讀書的學費交了。
想到先生催要的學費，鄭哲男心中就一陣煩躁，無奈般深深嘆了口氣，心想這事該怎麼跟母親說呢。
即使說了，母親哪裡又有錢給他交學費呢。
鄭哲南，乳名長生，今年十四歲。因父親早亡，他與母親郭氏及年長他兩歲的哥哥鄭哲明三人相依為命。
雖他父親有四個親兄弟，爺爺也還健在，但叔伯乃至爺爺奶奶都是各過各的，沒人幫襯他們家。
自他記事以來，家裡一直緊巴巴的過日子，在他和哥哥都入鎮上私塾讀書後，家裡更是經常揭不開鍋。
入私塾讀書，每年每季都需要交一定的學費。對於他家來說，兩兄弟的學費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因而他的學費經常沒法短時間交齊。
好在私塾的先生是同鎮的老熟人，知道他家情況，便允許他先上學然後家裡慢慢地把學費交齊。
一般情況，他家拖個三四個月都能把學費交上。但這次大半年了，學費依然沒給交齊，所以先生今天留他下來談話了。
先生倒沒直接問他要脩金，只是關心式地問他家裡是不是有什麼困難之類的，話語中與錢有關的字眼一個都沒有提到，但習以為常了的他還是明白先生的意思，那就是該把錢交了。
要交學費，就要錢！可家裡哪有錢呢？鄭哲南知道，現在家裡不僅沒有一分錢，甚至還欠了點其他外債呢。
“對了，長生哥，今天爺爺會回來，我們得趕緊回去，否則帶回來好吃的都被他們給吃了”。說著，鄭哲榮拉著走路都有些無精打采的鄭哲南就往家裡跑。
“誰說爺爺今天會回來？”跟著跑的鄭哲南問道。
“你不知道嗎！”在前面跑的鄭哲榮頭都沒回道：“你看，四娃子他們都沒等你，就是急著先回家呢”。
四娃子鄭哲飛是他四叔家的兒子，是他們的堂弟，是一起在私塾讀書的同伴。
他們家在鄉下村子裡，離鎮上的私塾只有兩三公里的樣子，兩人跑著回家兩刻鐘都沒到便到了村口。
還沒進院門，就聽見堂屋裡大人小孩的各種聲音，甚是熱鬧，鄭哲南兩人心中明白這是爺爺進城回來後才有的熱鬧。
鄭哲榮推開院門飛跑了進去，鄭哲南則是站在院子裡平息了一下氣息，先是往堂屋旁邊的屋子看了看，見母親不在家，他心想母親肯定是外出做農活還沒回來。
當他正在院子裡想著要不要進堂屋裡頭湊熱鬧時，先他們回來的四娃子嘴裡含著吃食、手裡則抱著一沓白紙和兩支毛筆走了出來，見了他傻笑道：“長生哥，爺爺回來，買了好多東西呢，你趕緊去拿呀”。
四娃子說完，也不等鄭哲南說話，拿著東西先回到自家屋子裡頭去了。
“我進去了，能有我的份嗎？”看著四娃子開心的背影，鄭哲南心中依舊猶豫自己要不要進去。
雖大家都是爺爺的孫子，但每個人從堂屋裡能得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這一點，鄭哲南懂事沒多久就明白了。
究其原因，很多年後他才明白，是因為父親早亡家裡窮而已。
真的，人窮時，最先看不起你的就是親戚。哪怕是至親的爺爺奶奶、叔伯看到你都是一臉嫌棄。因為對他們來說，一窮二白的你，除了找他們麻煩外，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受夠了親戚各類眼神的鄭哲南比誰都清楚自己在一些親戚眼裡的分量和身份，所以為了不讓自己尷尬和母親傷心，慢慢長大的他在親戚面前從來都是把自己當外人。
哪怕是同在屋簷下的爺爺奶奶面前，他都不敢當自己是他們的親孫子，因為有時候他們似乎也沒把他當親孫子。
“長生哥，你去幹嘛，走，進去呀！”
四娃子放好拿到的東西從自家屋子出來見鄭哲南剛好轉身出院子，趕緊跑過去拉著他，一副要拉他去分享好東西的感覺。
四娃子年紀還小，還沒意識到爺爺奶奶對鄭哲南的另眼相看，只知道自己和長生哥都叫同一個人爺爺奶奶，所以單純地以為在堂屋裡頭得到的待遇應該是一樣的。
跟著四娃子進入堂屋，見了裡頭正在給堂兄弟們發東西的爺爺奶奶還有姑姑，鄭哲南搓著手微微鞠躬朝他們行禮打招呼。
他爺爺鄭德耀身上有正六品通直郎的虛職，加上祖上是大戶人家，所以哪怕現在極其落魄，對兒孫日常禮儀方面也還挺講究。
奶奶掃了他一眼沒說話，姑姑則繼續分發擺在桌子上的紙張和筆墨，似乎沒有聽到鄭哲南叫她，只有爺爺鄭德耀抬起頭指著旁邊桌子上的糖果笑著道：“喜歡吃什麼，自己拿”。
爺爺鄭德耀話剛說完，奶奶陳氏就有話說了，“手掌別支那麼大，一把被你抓了，下地還沒回來的幾個丫頭要不要吃了”。
伸手去拿糖果的鄭哲南心下明白奶奶是在叫他別拿那麼多，於是他隨便拿了一點點便站在一旁，不像鄭哲榮、四娃子幾個邊吃邊拿還掀起衣袖來裝。
“三娃子，這是給你的筆墨紙。”鄭哲南的姑姑一手拍了拍剛剛數好的紙張，一手拿著兩支尚未開封的毛筆，對小名三娃子的鄭哲榮道：“拿了這些東西，以後要好好讀書寫字，知道嗎”。
“是，姑姑。”鄭哲榮把手裡拿著的糖果塞進嘴裡，然後手在身上擦了擦便抱著屬於自己的筆墨紙樂呵呵的走了。
見姑姑分完給鄭哲榮便要把還剩下不少的紙張和幾隻毛筆收起來了，鄭哲南安耐不住心中對讀書必備品筆墨紙的強烈渴望，上前一步伸出那隻沒拿糖果的手道：“姑姑，我也要”。
鄭哲南的姑姑和奶奶都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從來不說自己要什麼的他會說出我也要這樣的話來。
楞了幾秒後，還是鄭哲南的姑姑反應快些，她偏著腦袋笑道：“你也要，可以呀，叫你娘拿錢來，要多少給你多少”。
鄭哲南看向爺爺和奶奶，只見奶奶吐了口氣，低頭催促著姑姑趕緊把東西收起來，而怕媳婦的爺爺則眼神看向其他地方，沒有說任何的話。
鄭哲南伸出去的手慢慢的落下，他沒想到他們會這樣拒絕自己的小小要求。原以為自己開口了，哪怕不按照給堂弟們的標準給自己一份，起碼多少也會給一點的，哪曾想一丁點都不給。
其實他好想問一句：“為什麼四娃子他們有而自己沒有”，但他沒問，因為他不想再自取其辱了。
緊緊握著手裡的幾顆糖果，鄭哲南默默地轉身走出堂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