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漆器:如何让失落的记忆重回国人的生活?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4期,原文标题《漆树》

老郑演示了一下,四刀下去,树干上出现一个V字,乳白的漆液就流了出来。我用手指蘸了一点,滑滑的,没有味道。

记者/刘周岩 摄影/张雷

渐行渐远的漆器:如何让失落的记忆重回国人的生活?

割漆人老郑。老郑右脚脚踝和左手所握刀尖处,就是V字刀口——一天要割出约300个这样的刀口

生漆与漆器

参观完竹溪生漆博物馆,我们提出想要看一看真正的漆树——不是展厅里的道具,而是真正成片的、会被人们用来割漆的漆树林。我们的向导、十堰市美术家协会秘书长刘善林欣然应允,一同前往寻找漆树林。

本以为在生漆之乡湖北竹溪县,这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毕竟,这里曾是全国五大名漆产地之一,明、清时竹溪生漆就曾远销日本、马来西亚,新中国成立后鼎盛时曾人造漆林上百万亩,居湖北省各产漆县之首。可如今找起漆林,却费了大功夫。驾车沿盘山公路而上,愈走愈远,天色渐晚却还不见漆树。如今山上漫山遍野的已是茶树,漆树只能“夹缝中生存”。幸而在路上遇到一位林场工作人员,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在一个向阳的坡面上找到了密集的漆树林。这种落叶乔木高20米左右,树皮呈灰白色而树干较直,外观并无让人印象深刻之处。真正让我们确认这是漆树的,是树干上有规律的四边形伤口,那是此前割漆留下的刀口。

今天人们提起“漆”,想到的通常是“油漆”——这也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竹溪和全国生漆产业衰落的原因,但二者全然不同,虽然都可用作涂料,但前者是植物的天然分泌物,后者则是化工制品。生漆,指的是漆树分泌出的汁液,通常以割漆树的方式收集,然后经过过滤、炼制等步骤,再涂抹在物体表面,凝固后会形成一层坚韧的薄膜,这层膜有很好的防水、防腐作用,也可以再结合其他工艺进行装饰,制作出来的器物就叫漆器。

漆器离中国人渐行渐远并非仅仅发生在当代。事实上,当瓷器兴起后,漆器的地位就整体性地衰落了。不过因其独特的美学风格,漆器始终在海外繁盛发展,尤其是日本和欧洲,中国的英文词China原意为瓷器,日本的英文词Japan原意便是漆器。

在两周时期,中国人审美情趣初开的年代,人们与漆的关系要比现在密切许多。《诗经》中多次提到漆树:“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国风·秦风·车邻)。“阪”为山坡之意,这是提到了漆树的生长环境。又如“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国风·鄘风·定之方中),这是提到了漆树的用途,可用于琴瑟的制作。

考古学的证据告诉我们,在我国,至少8000年前就已有了漆器,那是浙江萧山跨湖桥新石器遗址出土的一张“漆弓”。到东周的战国时代,漆器真正迎来了一次大发展,这种繁荣又有着鲜明的地域性,楚国就对漆器有着极强的偏爱。

湖北楚墓中出土的诸种漆器告诉人们,从一日三餐的餐具,例如豆、鼎、罐,铲、勺、盘,到梳妆打扮的梳、奁,乃至大家家具如床、几、案,甚至夜壶,都可做成漆器。

楚人为何如此偏爱漆器?

竹溪县人大副主任、科协主席张绍辉介绍,这首先源于漆的实用性,日常用具覆盖一层漆膜之后,可以防水、耐腐蚀。在古代,漆甚至成为一定程度的战略资源,因为漆盾、漆甲等军事装备有着良好的防护性。

楚人奔放的审美偏好也让漆器成为他们所好。自诩为火神“祝融”后羿的楚人十分推崇红色,楚地又生产朱砂,于是楚国漆器多以红黑两色为主导。黑色是漆器的本来颜色,刚割取的漆一般呈乳白色,在空气中会慢慢氧化变色,经加热脱水,以植物油调和等步骤后,最终呈现黑色底色。张绍辉说,众多楚墓漆器中,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湖北枣阳的九连墩楚墓,该墓中首次出土了成套的漆礼器,这是非常少见的,商周时礼器通常以青铜铸造,可见在当时楚人心中,漆的意义早已经超出了日常用具的范畴。

楚国成为漆器大国,与湖北的自然条件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国际上生漆被称为“中国漆”(Chinese lacquer),正因我国是漆树的故乡,也是世界生漆主产国。而我国之内,漆树又主要分布在北纬25°~41°46’和东经95°30’~125°20’之间的山区,湖北正位于核心区。也只有在合适的温度、湿度下,漆膜才能在漆酚在漆酶的催化作用下快速形成,且硬度、亮度、黏合力达到最佳,湖北的气候条件也恰在适宜区间。诸种有利自然条件,使得荆楚漆器一时繁盛。

不过我们仍然好奇的是,2000年前的人们,在一件件精美的漆器背后,付出的是怎样的努力?

割漆人

割漆人老郑赶来我们辛苦觅得的漆林会合,为我们展示割漆的过程。

老郑叫郑申贵,已割了32年漆。他说做这一行因为辛苦,对体力要求高,所以没有女人,男人也得差不多十七八岁才会开始割漆。我将信将疑,割漆不就是拿刀划一下树皮吗,有那么困难?

从漆树到漆器,这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博物馆中的漆器陈列再怎么精美,也已是“完成时”,精美的人造物固然呈现出不少关于审美、习俗的“信息”,终究剥离了人与自然真正发生关系的时刻——风吹雨打中寻觅自然的恩赐与挑战。可如何能够得知2000年前的先人与漆树的故事?

文献极为有限,考古学可以帮上忙吗?考古学中专门有一个分支叫“植物考古学”,研究植物在古人生活中发挥的作用。我请教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专治植物考古的钟华博士,然而遗憾的是,他说植物考古似乎不能为我们提供太多关于漆树的信息。限定两周时期、湖北地区两个条件,植物考古主要依靠的材料有两种:一种是墓葬中直接保存下来的木材,例如棺椁、琴瑟;另一种是碳化或饱水状态下的种子。对于漆树这种只利用其提取物的植物,办法有限。

幸而我们还未发明一种自动割漆的机器,老郑的工作装备、流程与经验,倒很可能与古时并无大异。我又仔细审视了一下老郑所带的装备,果真十分简单——一个饭盒大小的工具箱,里面是两把刀用于割漆,几十片树叶和一只桶用于收集漆液,再加上干粮。

一株漆树上,老郑演示了一下,四刀下去,树干上出现一个V字,乳白的漆液就流了出来。我用手指蘸了一点,滑滑的,没有味道。老郑随即从工具箱中拿起一片树叶,不知怎样一卷,就变成贝壳形插在了V字刀口的底端,漆液会被收集其中。

我也尝试了一下。几刀下去,虽然树皮也被削掉一块,但刀口歪歪扭扭,只有一点点漆液流出。终于修整出一个接近老郑的V字时,已觉腰酸背痛。不过这还是最容易的,一株漆树20米高,不可能只割一个高度,真正困难的在于爬到树上,一只手把住树干,另一只手完成割漆动作。老郑说,割漆的日子,每天凌晨四点进山,到下午五六点收工,一天要割出约300个口子。下雨和天气不佳时则停工。一天的收获,至多不过两三斤,所以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形容。

又问老郑,一年中割漆的季节是什么?他答:从夏至到白露。一旁的林场工作人员解释,一年中这六七十天,就是割漆的全部时节。一市斤漆的价格约在200多元,不过承包漆林是一大笔成本。政府希望把割漆人聘为林场的员工,发固定工资请他们割漆,这样政府可以控制生漆品质,割漆人也可旱涝保收。现在,竹溪已经开始复兴生漆产业,鼓励多种漆树多产漆只是举措之一,更重要的,意在打造完整生态,让漆这种“失落的记忆”重回中国人生活。

(实习记者李秀莉亦有贡献;感谢张璇、姚卉、张宇琦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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