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來吧。”朋友說。
關於這件事，我大概只說過4次。十來年過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每次聊起，總能比上一次更加平靜，輕鬆得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直到最近一次和朋友無意中說起時，才發現這件事真正帶給我的傷害，覆蓋了整整一大段青春期，乃至影響了整個人生。
1
禁忌成長史
我在教師宿舍樓裡出生長大，遊戲的區域也僅限於學校操場和草坪，絕不能晚於8點回家，節假日大多數時間在看書、畫畫、寫日記。外面的世界無從知曉，生活平淡無奇。
稀裡糊塗上了高中，是全封閉軍事化管理的重點學校，以升學率為唯一目標每天高強度學習，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老師們幾乎不用擔心學生早戀問題，必須考上重點啊，哪有閒工夫談學習以外的事，生活依舊平淡無奇。
終於上了重點大學，卻又是個半軍事化管理的學校。宿命啊！每天早上6點半跑操打卡，晚上必須上自習，9點之前不能在寢室出現。大一新生，帶著高中的學習慣性，依然很拼。小地方來的平平無奇的我，也是教室-食堂-寢室三點一線，完全不知道除了學習還能有什麼娛樂。
隨著班級活動的增加，我漸漸和同學們熟識，也慢慢發現有一個男生對我有著不同於其他女生的關心。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剪著寸頭，身形微胖，總愛穿著一身黑色衣褲和黑色布鞋，憨態可掬。喜歡他是因為他太像我爸，熱心腸，不張揚，笑容很慈祥。有時候我們走得很近。
情竇似開未開，我已經開始幻想自己是不是以後就嫁給他了，然後變成這個城市的老奶奶，好像也不錯呢。
2
獰笑的怪物
小地方來的女孩不大會與人交往，我常常一個人騎著自行車，遊蕩在偌大的校園裡，找人最少的教室，一個人悶頭看書。飲料蓋子擰不開，寧可不喝也絕不找人幫忙。
獨處久了，是會出事兒的。
就好比夜路走多了，真會碰到鬼！（這比喻有點怪）
大一下學期的一個傍晚，我又獨自去自習。找到一間只有兩個人的教室時，已經8點了。最後一排靠窗位置是我最愛的小角落，坐下來攤開書寫完作業，教室前排的兩個人已經走了。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一個深色衣服的男人，坐在和我隔著一個過道的離我最近的位子上。
沒過多久，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用餘光瞄了瞄，黑衣男人身子靠在椅背上，兩隻手不知道在搗鼓啥。那聲音一直沒停，我開始有點煩躁，也警覺起來。書是看不下了，幾分鐘的時間感覺度日如年，第六感已經在提醒我，旁邊這個人不是好鳥，必須馬上離開。
我把最後一本書放進書包時，男人突然起身。他站在過道上面對我，在離我的桌子不到20釐米遠的地方，拉開他的褲鏈，掏出了我從未見過的，令我幾乎當場嘔吐的肉色的怪物。
我感覺心臟快要跳出胸腔，恐懼使大腦一片空白。好在書已經收完，我拎起書包推開他衝出教室，蹬上自行車拼命地往寢室趕，一路祈禱他千萬不要追上來。
太噁心了！太噁心了！！太噁心了！！！
男人真的太噁心了！！！！
回到寢室，雙手和心臟一樣劇烈地顫抖。室友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把衣櫃門上的杰倫的海報撕掉，再從抽屜裡翻出和圓臉男生的合照，全部撕爛。
再也不會喜歡男生了，我當時想。
沒告訴任何人，或許對誰說過，但沒人在乎。對旁觀者來說，這種事情小到根本不值一提吧。但對長年孤陋寡聞，被溫室包裹多年的保守無知女孩而言，恐懼無以復加。
那個從天而降的怪物，猥瑣地朝我咧嘴獰笑，心臟轟地一下被炸開了，就像晴空裡突如其來的天雷夾雜著閃電，把我所有美好的幻想和還沒到來的初戀劈得稀巴爛。
我已經無法面對喜歡的男生，想到他就想到那晚的遭遇和那個令人作嘔的畫面。不想看到他，無法靠近他，離他越來越遠。變態把我們的距離劈成了溝壑，我不敢跨過去，面對我突然的冷漠和躲避，使他也不願跨過來。再也做不了那個城市的老奶奶了。
初戀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3
怪物重現
兩年過去，內心充滿與他人的疏離感，但能夠和男生靠在一起嬉笑怒罵，心理創傷大概算是自愈了吧。圓臉男孩已經有女朋友，幸運的女孩。以親人的角色把他放在心裡吧，我想。雖然他從來不知道。
大三下學期到來了。還剩一年多，賜我個美好的校園回憶吧。
忙著準備考研的同學們，越來越愛扎堆學習了。我也開始習慣和關係不錯的男生上自習，每次下課或去吃飯時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我都感覺初戀即將到來。心病似乎真的要好了呢。
臨近期末，我們一起定了同一趟火車票。回家的火車有半程是同路，所以我們一起去超市買路上吃的零食和泡麵。自行車停穩，我跳下來，他鎖車，一起進超市，跟往常一樣自然。他挑了幾樣東西，我抱著一堆零食，確認都選好後，他順勢輕輕扶住我的腰示意我去門口買單。那一刻，眼前又浮現出怪物的畫面，我本能地往前彈了一步，胃裡翻江倒海。
完了，心病好不了。
一起回家的火車上，始終無法正視他。在他下車後，藏在心裡的魔鬼跳出來，搶過我的手機給他發了一條又一條短信，話裡帶著無數把刀和槍。我們的關係戛然而止。
太可悲了，我的人生軌跡，被一個變態惡作劇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顛倒擾亂。被心魔控制的自己，一次又一次狠狠的推開那些善良的男孩。
愧疚。對他們，對自己，對我的青春，全是愧疚。
如果那天沒有一個人上自習，如果沒有坐在最後一排，如果教室人再多些，如果那個變態在來的路上被車撞了，如果我的內心再強大些，如果有人帶我走出困境，今天將會如何？
沒有如果。
4
怪物的本源
已經過去很多年，我從不去刻意回想或忘卻，腦海裡卻每每在看到類似事件的報道時浮現出那隻怪物，無人可訴，如鯁在喉。
閃光燈記憶對它所記憶的事件，以其原本的初始形式永恆地不可退蝕的方式銘刻在人的心靈之中。閃光燈記憶之所以持久有力，原因之一是，在這種事件發生之後的數天、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內，人們經常地對此類實踐加以討論和思考，這種討論和思考作為對相應記憶的“複述”，加強了人們對它的記憶。事件本身所引起的情緒反應，也增加了人們對它的記憶的牢固程度。
——《Searching for Memory》
哈佛學心理學家羅傑爾·布朗和詹姆士·庫利克1977年提出的閃光燈記憶（flashbulb memories）理論提到，令人震驚的實踐激活大腦的一個特殊記憶機制，使當時的情景永久的保存下來。
另一位哈佛心理學家和哲學家威廉·詹姆士曾提出：“一個經驗可以引起如此強烈的情緒體驗，以至於它可以在大腦組織中留下一個痕跡。”後來的調查研究亦表明，人們大腦中“不可磨滅”的記憶，都是那些高度個人化的、帶有重大情緒意義的實踐。
青春期晚期和成年早期的經驗之所以更易於回憶，是一種稱之為記憶隆（the reminiscence bump）的現象，呈現在遺忘曲線中。當我們回首往事時，你會發現人生往事有很多都被大塊大塊地遺忘了。但有些時光卻歷歷在目，宛若昨天才發生似的，十五六歲的記憶即屬此類。
——《Searching for Memory》
情竇初開的青春期，涉世未深的女孩遭遇猥褻所帶來的心靈創傷，導致生理上對男性的牴觸。畫面感附帶的情緒重複出現，填充了整個青春期，活生生地論證著那些理論。
5
殘存的青春
年初時看《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怪物畫面時常浮現，胃裡翻騰幾乎窒息，心情異常壓抑。
史航說：走過危機四伏的成長，我們每個人都是青春的倖存者。
總覺得話中多少帶著一些浪漫主義色彩，又有旁觀者閒看世事的那種輕鬆。生活中有許多深不可測的黑洞，往往以某種隱喻的方式，輕而易舉地把人的精神與靈魂悄無聲息地吸走，最後倖存的，又能是什麼呢？是軀殼，還是虛無。
思琪慢慢感覺自己像走進一池混濁的溫泉水裡，走進去，看不到自己的手腳，慢慢覺得手腳不是自己的。老師胸前有一顆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動，就像被撥數的佛珠墜子，非常虔誠的樣子。 突然，思琪的視角切換，也突然感覺不到身體，她發現自己站在大紅帳子外頭，看著老師被壓在紅帳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壓在老師下面。看著自己的肉體哭，她的靈魂也流淚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善良的女孩們遭遇的這樣那樣不同程度的傷害，常常蜷縮自責，羞恥感扼住喉嚨，無法吶喊，不被相信，被道德、恥辱、瘋癲的枷鎖拽住，無路可逃。
後記。
故事講完了。只是一篇平淡無奇的回憶錄，沒有怨艾，不需同情。故事中的人們早已各自過上幸福的生活。
以房思琪結尾，也只想讓看到最後的你再加深些情緒印象，沒有類比之意。她所受的，是我的千倍萬倍。而我的心魔早已被滅殺，如今的夏の茉，已經可以毫無畏懼地對變態說：醜八怪！快收起你褲襠的牙籤，別出來丟人現眼！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
女孩們需要說出來，
罵出來，
喊出來，
求助，
控訴，
傾訴，
療愈，
與黑洞對抗，
保全一個獨一無二的自我。
文：夏の茉（公眾號：凡事之餘）
文章圖片來源：微博：@寫真博主
少女圖片攝影：@小山kuuro，模特：@雪梨大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