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能給,老子就能受

雪漠《一個人的西部·致青春》


父親


我的父親叫陳大年,是“大漠三部曲”中老順的原型。他的個性很像老順,老實憨厚,質樸正直,沒有任何心機。而且他從不逢迎拍馬,也絕不做昧良心的事情。他總說,要是做了那號事,祖宗都會羞得從供臺上跳下來。我眼中的好人,就是爹這樣的人。

爹的好體現在很多方面,例如,他總會幫助一些比我們更困難的人。因為,我們家雖窮,但爹是馬車伕,有支配牲口的權力,能從別處拉來煤啊、炭啊之類的東西,而村裡的一些人——如瞎仙賈福山等——卻連這些東西都沒有。於是,每逢冬天,爹就會拉來煤炭,給他們送去,讓他們也能平安過冬。而且爹不覺得這是在做好事,反而覺得,若是不這麼做,就對不起人家。所以,任何人只要向爹求助,爹就會盡力幫他。比如,半夜裡要是有人得了急病,要去很遠的地方求醫,就會來我家找爹,爹就會立刻放下手頭的事情,套上馬車,啪啪啪甩著鞭子趕車,用最快的速度把病人送到醫院。據說,爹這樣救過好多人的命。還有一次,村裡有個老人半夜大出血,不能用馬車送,怕顛,但人們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找到了爹,爹就讓老人躺在門板上,叫上幾個人,用扁擔抬起門板,做成簡易擔架,走路把老人送到了二十多公里外的醫院裡搶救。那天晚上,大家差不多走了一夜,但爹沒有任何怨言。

爹還說過一句很好的話:“老天能給,老子就能受。”每次爹一說這話,我就覺得他特別高大,特別了不起,有一種天塌下來也打不碎的尊嚴。所以,我寫“大漠三部曲”的時候,就把這句話和這種態度都給了老順。老順就像我的爹爹那樣,始終挺著腰桿面對生活中的一切,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苦難,他都會無條件地承受,從不叫苦。在塑造這個人物的時候,我就像回憶爹爹一樣,你在書中讀到的我對老順的愛和敬佩,其實就是我對爹的愛和敬佩。如今,看到老順,我就會想起爹,心裡就會湧起一股暖意。

從小,爹就像大山,給我依靠,給我鼓勵,有爹在,我就會覺得非常踏實。那時節,他在我的心裡非常高大,是我學習的榜樣。我記得,進城讀書的第一天,爹揹著一袋面帶我去外村趕便車,我跟在他的後面,他邁著堅實的大步往前走,在新翻的土地上留下一串大大的腳印,我就悄悄地踩著那些腳印發願,希望自己日後能像爹一樣強大,做一個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被壓垮的漢子。雖然後來我長大了,我的生命中出現了很多比爹更強大的人,但爹那時的背影,我卻一直忘不掉。

爹對我的影響太深了,我有很多地方都很像他,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我們都會把最好的東西送給朋友,不在乎值不值得。

有一件事,我的印象很深:我家養過一隻藏獒,我們叫它老山狗。它的脊背很寬,嘴頭很厚,特別肥壯,待人也很是友善,是我們村裡最好的一隻狗。在我心裡,它不僅僅是狗,也是我們家的一分子,是我們的親人,更是一個鮮活善良的生命。但是有一天,有個親戚來我家做客,看上了老山狗身上的肉,想吃掉它,還擅自拿了把刀,割斷了老山狗的喉嚨。老山狗對人很熱情,總是善待每一個來我家做客的人,它怎麼能想到,這個看似友好的人,竟會用刀抹它的脖子?於是,老山狗死了,成了飯桌上的一道菜。但爹沒怪那親戚,我們也沒有發脾氣,可誰都不願吃那狗肉。最後,那親戚吃飽喝足回去了,爹就把剩下的狗肉給了瞎仙。其實,當時大家都在捱餓,我們全家人都吃不飽肚子,但我們實在不忍心吃老山狗的肉,就像有些人寧願餓死,也不願吃自己的孩子。

饑荒時期總會出現兩種人:一種人寧願吃掉自己的孩子,也要活下去;另一種人寧可拿自己的肉來餵養孩子,也要讓孩子活下去。如果我們也面臨那樣的絕境,爹肯定會是後一種人,媽也一樣。

憨厚的爹沒有太大的夢想,他唯一的念想就是養大我和弟妹,供我們讀書,讓我們將來有出息,能過上好日子。很多西部農民都是這樣,都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夢想,也把孩子當成自己活過的證據。但我和爹不同,我的夢想是成為作家。好的一點是,我們都實現了夢想:我成了作家,爹成了一個好父親。

爹真是一個好父親,為了家,為了我們這些孩子,他受了很多苦。我之所以那麼努力,除了想要實現自己的夢想之外,也是想要成為一個能令爹自豪的兒子,讓他能過得相對好一些,能安享晚年。不承想,我終於有這能力時,爹卻得了癌。

知道爹得病時,我並沒有消極地隨緣,我一方面帶他去醫院治療,另一方面經常為他祈福。另外,爹喜歡美食,我就帶著他吃了很多他過去吃不到的東西,還讓他住上了他過去住不上的好樓房,也算是讓他享過福了。我不在乎這些努力有沒有用,我覺得,既然死亡還沒有真正降臨到爹的身上,就要努力爭取,儘量讓爹多活幾年。此外,我也是在表達自己的一份心意,我知道,這份心意會讓爹覺得溫暖、踏實,有一份好心情。這樣就夠了,我們就能少一些遺憾。

有時,我也會想到父親的病,想到父親為啥會得那病——父親那一代的西部農民很苦,連基本的生存條件都很難得到滿足,吃不飽穿不暖,就是他們的生活常態。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是顧不上健康的。

《大漠祭》裡常會出現一種叫“山藥米拌麵”的食物,它就是西部人的主食,但它只是聽起來很有營養,實際上並沒有太多的營養,也提供不了太多的能量。因為它的用料很少,就是往鍋裡下一到兩把小米,然後切幾個山藥——不是淮山,而是土豆,我們那兒也叫山芋——待得那山藥煮爛了時,再往鍋裡倒上一些面水,讓那米湯顯得稠一些。小時候,我們早餐吃的就是它,每人一頓雖然能喝上兩大碗,但沒過一會兒,肚子就一定會餓,因為那成分大多是水,不頂飽。好些的時候,我們中午還能吃上點湯麵條——很少,我們一般只有在過節時,才能吃到麵條和饃饃——要是沒有面,我們就在開水裡下一把米,再放上些漿水酸菜,就做成了我們所說的酸米湯。晚上也差不多,至多把小米換成別的。這就是涼州人傳統的一日三餐。雖說很難熬,但那時節誰家都這樣,不只是我們家,所以,雖然我老是覺得肚子餓,但不覺得有多委屈,也不覺得這是一種苦難。

但我很羨慕爹,因為爹能吃到餅子——我們也叫饃饃——每過一段時間,爹就會趕著馬車到很遠的煤礦去拉煤,來回一般要四天。路上沒吃的,他就帶上十二個餅子,一天三個,一頓一個。有一次,我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很想吃爹的餅子,又怕自己拿走一個餅子之後,爹有一頓飯就要捱餓。於是,我就在每個餅子上都咬上一口,這樣,我既能吃上餅子,爹也不用餓肚子。誰知道,爹在半路上遇到朋友,又沒啥可送的東西,就想送個餅子給人家,結果打開包裹一看,才發現每個餅子上都缺了一口,就沒有送成。

後來我才知道,爹雖然有餅子吃,但他其實比我們都餓,因為他是大人,本來就需要更多的食物,而且他要幹很多體力活,一頓一個餅子根本不夠。但他為了讓我們能多吃些,總是儘可能地減少自己的飯量,久而久之,就熬出了胃病。我甚至認為,爹之所以後來會得胃癌,也跟他長期捱餓,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有關。每當想到這,我就會覺得滄桑和傷感。

而且,我很懷念爹的笑。小時候,爹的笑容總能讓我得到安慰,每當想到他的笑,我的心裡就會暖洋洋的,我很喜歡看到爹笑。可爹卻不在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每一想起,我就想落淚。有時,一看到在街頭的寒風中行乞的老人,我就會不自覺地念叨:我再也沒個爹爹了!我再也沒個爹爹了!這時,我的心裡就會湧起巨大的悲哀。然後,我會給那老人一些錢,權當是孝敬自己的父親。如果我手裡拿著的是硬幣,就會小心翼翼地放進他們的碗裡,我怕那響聲,會刺耳,惹他們不快。那時,我眼中的他們,都是跟父親一樣的老人,我總能從那些仍在經受苦難的老人身上發現父親的影子。所以,我很感激他們,是他們讓我有了一種孝敬父親的感覺。後來,我還會經常給一些老人寄些東西,我眼中的他們,都是父親。

其實,就算對象不是我爹,也不是我爹那樣的老人,而是其他人,甚至是那些曾經給我製造過違緣的人,我也會這樣對他們的。因為,我做到了年少時所向往的“與人為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和“視眾生如父母”。所以,我的人生中很少留下遺憾。

當然,父親去世時,我還是會痛苦,但因為沒有遺憾,也因為日常的修行讓我有了智慧,發現了心中那個沒有痛苦的地方,所以我能站在那個地方,觀察那痛苦。

每個人,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其實都能做到這一點,區別只在於他想不想做到。不過,不管他想不想做到,有一件事都是他必須去做的,那就是面對痛苦。

死亡是人生中必然出現的劇情,此外,人生中還有很多類似的劇情,酸甜苦辣,百態百味,人都不得不品嚐。每個人能做到的,不是遠離這一切——任何人都遠離不了——而是明白一切都不可執著,都是記憶和幻覺,然後遠離一切痛苦,在痛苦來臨之際,品嚐覺悟的滋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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