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歪腳女人的風雨人生

一個歪腳女人的風雨人生


文 |成省桐

成省桐,雙峰人,現居婁底。

成省桐的文字: 煙火婚姻

1

一個歪腳女人的風雨人生

曾外婆出生於民國四年(公曆1915年),個不高,圓臉盤,五官清秀,單薄的秀髮總清爽地挽在腦後,插一根細細的、帶紅墜子的銀簪子。鄰里背後喚她“歪腳女人”。

春秋季節,曾外婆愛穿一件淺藍色斜襟上衣,搭一條粗麻布黑長褲。冬日裡則換上碎花小棉襖,亦是斜襟對扣,像極了舊式旗袍的上半身。不論冬夏,她褲袋裡總藏著一方繡花手帕,腳上蹬著包邊布鞋。一身上下都是自己那雙手變出來的,件件都做工精緻而考究。

那個年代的每個“歪腳女人”的一生都充滿了反叛與掙扎,都交織著怨恨與寬容,都是一部與封建思想抗爭、與男權主義抗衡、與舊時政權對話的史詩。

如今,“歪腳女人們”早已在黃土地裡安息了,很多細節無法考證,請君權當故事聽來,不必細究。

故事將這樣開始:

1. 閨中幼女不識愁

2. 幼年鴛鴦不到頭

3. 同宗操戈計太多

4. 惺惺相惜解千愁

5. 寡母喪子積深怨

6. 父女疏離惹人嘆

7. 孤兒寡母把身翻

8. 臨終遺言兩相托


01

閨中幼女不識愁

1915年冬月,北風呼嘯,雪片紛飛。年輕婦人晨起略覺腹痛,未有生育經驗的她不知臨盆在即。飯後如廁,剛蹲上茅坑,胎兒就往外衝,射在茅坑板上,曾外婆以戲劇性方式來到人世。

其父預言“這個妹幾會是個苦命人”,內心卻十分疼愛這個長女。1912年,孫中山先生建立的臨時政府雖曾頒佈過禁止女子纏足的法令,纏足風俗雖慢慢從沿海大城市消失,但內陸地區裹足之風仍殘餘,曾外婆所在的小山村仍盛行。

剛過三歲,其母就緊緊捉住她,將一雙小腳裹得嚴嚴實實,全然不顧女兒因鑽心疼痛而嗷嗷直叫。天生叛逆的她趁外出玩耍或打豬草之際,偷偷解開纏布,回家前又匆匆纏回腳上。可是,幼童的力度和手法很容易就被識破,免不了挨其母一頓狠罵。

其父上過私塾、中過秀才,略為開明,見女兒腳趾變形,徹夜痛楚不堪,心生不忍,總悄悄幫女兒重新纏一回——不太緊而又看不出破綻。擁有了在那個年代不太多得的別樣父愛,生性調皮的曾外婆更加頑皮而倔強,不喜逆來順受。

萬幸那時思想日趨開放,不久裹足之風廢止。被解放了的雙腳雖然未侷限在“三寸金蓮”的長度,但終究還是變了形,腳趾撐不開,走路時雙腳自然歪向一邊。因此,山裡人都喚她“歪腳女人”。

歪腳曾外婆小小年紀就會一手好女紅,做鞋子、繡花樣、剪窗花,樣樣都是小能手。其父尤喜她能無師自通:未進過學堂門卻悄悄學會了識字、算數、看秤和記賬。當有人請她剪或繡個字,只需讓人將字寫一遍,她就能準確地將字形在紙上或布面上描出來,那份聰慧遠近聞名。


02

幼年鴛鴦不到頭

如果說在孃家做閨女的日子是曾外婆漫長人生中的歡樂篇章,而為人兒媳的時光則像是一首錯綜複雜的雜亂曲。

其時童養媳習俗仍殘留。曾外婆八歲時,就定了婚事,婆家在三十里外的山坳裡。一入婆家,曾外婆就得包攬燒火做飯等家務活。在燒柴火、用掛鉤爐灶的舊式廚房裡,個兒比鐵飯鍋高不了多少的幼童,只能用脖子先吊著笨重的鍋,站在板凳上,伸手抓住掛鉤,再用另一隻手解開鍋掛上去。

曾外婆的家婆在孃家時遭盡了白眼,因其母是被買來傳宗接代的姨太太,沒想到生一個女兒後再也不見有動靜。曾外婆家婆六歲時,其父以帶她去賣紅薯為由,騙她出門,賣了她去做童養媳。其母因女兒多日杳無音訊,得了失心瘋,天天出門去尋,後來再也沒回來。

所以曾外婆家婆從骨子裡認為女孩是不適合來到人世間的。這個冰冷的世界迎接女孩的是受不盡的罪、吃不完的苦。據說,她接連生下數胎,雖每次都聽到嬰兒落地時的啼哭聲,卻未見有孩兒長大成人。於是有傳聞說生下的都是不帶把兒的丫頭片子,被她“想了辦法了”,僅留下五個兒子。

曾外婆的夫君姓劉,劉外公身材高大,濃眉大眼,有絡腮鬍子,舉手投足儼如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身為長子,被母親寵溺有餘。

待男方十六歲、女方十五歲時,兩人圓房成親,分家以獨擔一房過日子。捱了不少餓的曾外婆日夜夢想著擁有一塊能自己種糧食的田或地。清末民初的山村,除了少數自拼農外,土地制度基本上是以租佃方式轉讓給佃農。

於是,每餐煮飯時,曾外婆撮下一小把米存起來,待來年春荒,用高價糶出去。有一年鬧饑荒,她存下的米和用雜糧喂大的一頭瘦豬被地主大戶用高價買走。終於,她用積攢的銀元買下了山間幾隴巴掌大的農田。

但口糧仍不充足,離“吃飽喝暖”還有段距離。在“男人為天、女人為地”的傳統思想下,為讓劉外公吃飽,曾外婆自己整天吃粗糖芥菜,連紅薯都省下餵豬。由於嚴重營養不良,瘦小的她自從生下頭胎女兒後,雖多次懷孕並生產,卻沒留下能健康長大的孩兒。

因而遭到從血液裡就滲透出重男輕女意識的家婆的冷落,屢有責罵之言,理由卻很牽強:深夜做鞋子是浪費桐油;汗巾搭扁擔上侵犯男子漢君威;短褲子曝曬在太陽下惹怒了天神;養不成兒子是前世欠了孽債等。而骨子裡就與封建思想抗爭的歪腳女人只能默默在心裡怒懟:“鬼才信你的邪!”

看著四個弟弟均有兒有女,好面子的劉外公失落之情自然而然流露在外。曾外婆時常默默抹眼淚,白天像男人一樣拼命幹農活,晚上摸著黑做針線,換零錢存家業。

有時曾外婆摳起氣來,個把月不搭理劉外公。年輕氣盛的劉外公就不怎麼理家事,四處閒逛,關於他的花邊新聞不絕於耳。有一回,傳聞中的風月女人出現在我奶奶家裡,和劉外公搭著話。曾外婆恰巧遇上,怒火中燒,衝進來就動手,二人混作一團。劉外公馬上用胳膊肘夾住曾外婆後背,那個女人就撲上去,拳頭對著曾外婆胸口猛捶。奶奶趕緊拉曾外婆進裡屋躺下。

當疼痛難忍的曾外婆從床上爬起來,氣急敗壞地回到自家時,發現家婆正端過一碗荷包蛋給那女人,嘴上還說著討好的話。多年後,曾外婆得知家婆當天看中那女人寬臀肥胸、好生養的樣子。

曾外婆肺都氣炸了,絕望至極:男人不愛,婆婆不疼!時值婦女解放意識甦醒,受新式思想影響,曾外婆向男權主義發出了挑戰:主動要求離婚。於是,她成了十里八鄉除秋瑾外為數不多的主動要求用大刀斬斷婚姻鐵鏈的女性。

解放後不久,曾外婆拉著劉外公一起上鄉公所,求一紙離婚書,要求平分她婚後辛苦建的一間半瓦房和餓著肚子省出來的幾隴田,劉外公一開始堅決反對。公證員從中勸說,要求曾外婆保證日後若再婚,一定歸還田地和房屋給劉外公,兩人方按了手印。

回到村裡,兩人請族長主持家庭大會,當眾將家產一分為二。考慮到劉外公需再娶立業,族長動了偏護之心,做了兩粒一摸一樣的鬮。他讓曾外婆先抓,其實無論她抓哪一粒,都是較差的那一份。多年後這位長者酒後失言而得知。

離婚後月餘,曾外婆才發現腹中已有孕數月,鄉公所重判:劉外公再分出幾升谷,兩個小孩仍由曾外婆撫養,劉外公按月給付撫養費。


03

同宗操戈計太多

劉外公跳出了婚姻的束縛,日子過得瀟灑而愜意。然而不知何故,那個寬臀女人疏遠了他,很快遠嫁他方。陸續有人為他作媒,對方一聽原配仍同堂共舍,均避而遠之。

劉外公的幾位堂兄便輪番託人為曾外婆做媒,但生性好強的她斷然拒絕。一眾男人好不氣惱,隔三岔五趁著酒氣尋曾外婆出氣。曾外婆亦不再忍耐,衝上去硬拼,沒少捱打。

曾外婆心靈手巧,勤勞善良,能自己縫衣服,繡花樣,做鞋子,織蚊帳,編草蓆等。愛乾淨的她每天把破小的家收拾得整齊明亮,這讓不懷好意的男子漢垂涎三尺。有情感潔癖的曾外婆自然不會搭理。

久而久之,她難免招致惡意報復,或挑撥離間,或施計誣陷,連晾在屋外的衣物都經常被故意撕碎,伺養的雞鴨長到快要下蛋前就不翼而飛了。即使如此,剛烈的她毅然發誓永不再嫁,以無聲勝有聲的方式與周邊男性勢力抗衡著。

於是,曾外婆與同族人的關係就這樣冰封了!在五十年代初的農業生產合作社時代,同族幾位男性都成為了“管理委員”,在當時算得上是“有權有勢”的人,欺壓弱小的暗流到處湧動。

曾外婆這位社員被當成一家之勞力,在冬天被派到冰窟裡積肥,如有抱怨,就被拖到大會上批鬥;或被安排去遠地支農,曾外婆心裡牽掛著嗷嗷待哺的兒子和女兒,散完工走二三十餘里山路趕回家,天沒亮又走回去上工。纏過足的歪腳女人,雙腳被磨破,鮮血溢滿了鞋幫也無處申訴,只能一次又一次以皮肉之軀與當地權勢抗衡。

曾外婆離婚後生下的孩子為男孩。待兒子快一歲時,以給小孩斷奶為名,生產隊長又勒令曾外婆去七八十里外的鋼廠鍊鋼鐵,留下八九歲的女兒在家看顧兒子。半個月後,鍊鋼廠領導在曾外婆紅腫的雙眼裡看出了異樣,剛為人父的他得知原委後十分同情,便親自護送她回家。見到餓得骨瘦如柴的兒女,曾外婆心中更添幾分對山溝裡的人尤其是劉外公的怨憤。

不久,曾外婆被要求去鄰村墾荒山,有幾個大的樹垛根挖不出,一丁姓壯勞力過來幫了下忙,就被同族男權安上任務少、偷工的罪名。從此再無人敢仗義直言或挺胸相助了。

來年冬天,冰天雪地。為籌糧款,曾外婆決定賣掉一些蘿蔔。為了避免被激進派扣上“資本主義”的帽子,她選擇半夜三更出發,挑上被她數過無數遍的蘿蔔,趕去幾十裡外的集市。

不幸歪腳一崴,人向前撲倒在地,蘿蔔滾入了水田裡。她顧不得傷痛,赤手在冰水裡亂摸,快凍斷了手才把所有蘿蔔摸上來。賣完回到家,開心地把錢數了又數,卻捨不得買藥敷治受傷的膝蓋和腳踝,從此歪腳更歪了。

類似挫折與慘痛,這位歪腳女人熬過了一遭又一遭,無人撐腰又無處申訴的她只能一次又一次選擇以皮肉之軀與權勢抗衡,就像一株頑強的野草,在一次次陷計和打壓中頑強地挺過來了。

暮年之際,她每與我奶奶談及往事,卻總說:在缺田少地、挨餓受凍的苦日子裡,多一張嘴就是多一份負擔。這山角旮旯裡,連塊巴掌大平整的土地都找不出,要建屋就要自己挖山撬石造出地基。他們當然希望我能遠嫁,騰出那份口糧、地基、家財來,是我偏偏太倔強,喜歡一個人過的這份獨立和自由,不願再受男人管、挨男人打!


04

惺惺相惜解千愁

兩人離婚多年後,劉外公遇著一年輕婦人蔡氏,牽著孩子。聽聞她夫君是教書先生,剛病逝不久,留有遺腹子。蔡氏在先夫耳濡目染下,略懂文字。於是,在旁人撮合下,劉外公將她和孩子迎回家。

此後,當被酒精作祟的劉外公再責罵曾外婆母子時,蔡外婆便衝過來護住她們,大聲呵喊:“使不得啊!孤兒寡母本就可憐呀,這是你的親骨肉呀!”劉外公的拳頭就會停在半空,不再落下來。

歪腳曾外婆心中自有暖流湧過,她認可了這個有涵養的女人!

劉外公娶了蔡氏後,逢人便誇“我堂客賢惠,脾氣好,能識字”。他拋棄一身封建思想,再不避諱女人洗澡巾或底褲等;放下大男子主義,挑水煮飯等家務活也願意幹了。

據說,兩位外婆在教育子女方面有共通之處,比如絕不允許子女隨便上別人家蹭飯,不得做偷瓜順李之事。這在當年那個連野菜都會偷來吃的年代,有如此家訓實屬難得。兩人子女皆相處和睦,互通有無,不分彼此。

兩個外婆又都是寬容與博愛之人。每當蔡外婆為劉外公添了兒女,曾外婆便親手做鞋帽小件,表達對與自己同命而不同運的蔡外婆的相惜之情。蔡外婆溫柔又聰慧,待曾外婆後代亦如己出。


05

寡母喪子積深怨

在窮苦的歲月裡,一雙兒女是曾外婆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她命運多桀。

有一年,小兒麻疹肆虐,曾外婆的寶貝兒子也不幸染上了,發熱,咳嗽不止,她連續三天寸步不離地守著,高熱卻未退。到第四天一大早,曾外婆趕緊去找幾里外以土方治病的草藥郎中,討得一土方子。

到了傍晚,只見孩子雙眼發紅充血,臉頰出現紅疹,呼吸急促。而天色就要暗下來,正經醫生又在三十餘里外。這個歪腳女人正愁不敢翻越老虎與野豬出沒的山溝時,遇到劉外公的表兄,他主動答應代為跑一趟。曾外婆感激萬分,將用作藥費的銀元交與他,回到家又備下厚禮,打算第二天以禮相謝。

可等了整整一夜也不見有人來。第二天一早,她敲開劉外公表兄的大門,對方答:我去了鎮上,醫生沒有藥了,要我今日再去。我正打算出發呢。

到了上午,小孩病情急趨嚴重,臉色烏青,因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躺在曾外婆懷裡慢慢閉上了眼睛。曾外婆悲痛欲絕,一連七天未進米飯。

事後有人告訴曾外婆,那位表兄前半夜在一戶人家聚眾賭錢,後半夜睡了一覺,醫生也證實他根本沒去取過藥。曾外婆心裡那個恨呦,還把那份恨遷怒於前夫,以為是他授意表兄見死不救。而後代們談及此事,總說:“我們深信虎毒不食子!”

悲傷不已的曾外婆差點哭瞎了雙眼,對於靠做手工換零錢的人來說,猶如雪上加霜。她不得不變賣家產,四處求醫,視力雖勉強保住了,卻落下後遺症——眼球附近留下一塊雲狀白斑,從此再也不能做女紅。


06

父女疏離惹人嘆

曾外婆喪子之後,把全部心思放在唯一的女兒身上。她早早把女兒送進學堂,不要她做太多家務事,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督促她多讀書練字,堅持上學。

那年頭裡,天災不斷,莊稼收成銳減, 餓死人的傳聞時常入耳。曾外婆前夫與蔡外婆婚後生育了多個子女,人多糧少,食不果腹。於是,按離婚約定應付給曾外婆母女的生活費時常拖延。

曾外婆逼女兒追問劉外公,窮困潦倒的他拿不出,伸手就是一記耳光,女兒自此再也沒喊過父親。劉外公常言大女兒性格像極了曾外婆,且更倔強、更固執。

聽說,有一年大年三十,劉外公在自己挖的塘裡捕魚,撈了滿滿一魚簍。女兒正好路過,心善的堂外公便叫她過去拿魚。劉外公喊道:“你同情她做什麼,連親爺都不喊不認的瞎眼女!” 倔強的女兒並不開口,回屋取個木桶,走到塘邊,既不看也不喊她父親,自己抓條魚放桶裡。劉外公一把奪過去,伸手又是一記耳光。

女兒哇哇大哭,聞聲而來的曾外婆氣憤地衝出去與劉外公廝打,她身上一件為過年而新縫的棉襖在混戰中被撕得粉碎,棉絮漫天飄,這事情被傳開到十里八鄉,據說還被編成歌謠滿街唱。

後來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劉外公對母女倆增添了幾分關愛。逢年過節,若殺豬宰羊,總會親自送去一小塊,但倔強的曾外婆和女兒從不與他搭話,始終與之疏離。


07

孤兒寡母把身翻


而女兒在曾外婆的獨寵下,很快就出落成一枝花,矜持又爽朗。已發誓不再嫁的曾外婆,為能終身留守山溝裡,開始張羅著尋一位上門女婿,很快就從遠方覓得一佳婿。

1962年,正是新中國大躍進、大集體時期。讀過書又做過生意的女婿很快意識到自己在山溝裡的尷尬身份,他親切地追著劉外公叫岳父,左右逢源地迎合相鄰,在低眉順眼的日子中撫養著三兒三女,且都讓他們上學讀書。

1982年,農村實行責任制到戶,按人分田地。分到她家時,為首的人說這戶人家勞力少,勞動力吃糧吃得多些,所以當以七分按勞、三分按人的形式分配。於是乎,這家九口人所分的田地還比不過四個單身漢。他們雖深覺委屈,但也無可奈何。

當曾外婆讀大學的大孫子瞭解到這個分法違背了政策,徒步去了縣裡人民法院。恰巧遇見當年從鍊鋼鐵廠護送曾外婆回家探視一雙兒女的那位幹部,他馬上領著小夥子去見院長。

院長聽後勃然大怒,立刻帶領民警幹部,乘了汽車,又步行十餘里山路去到村裡,責令責任田和自留地全部按人重新分配。已播完了種、搞完了春耕的田地也不計報酬,統一重新劃分。

這在當地可炸開了鍋,相鄰們紛紛議論:靠宗族勢力打壓、靠政治強權欺詐的時代已過去,知識可以挑戰命運了。曾外婆一家心中漸漸有了底氣,慢慢能挺直脊樑走路了。


08

臨終遺言兩相托


曾外婆一生勤勉,善於持家,靠著一雙靈巧的手,幫鄉鄰縫新衣、剪窗花、納鞋底等,有時還幫婦女接生,她因此收穫了一幫好閨蜜,嚐到了女性獨立自主的甜頭。

曾外婆六十歲時,一閨蜜將她舉薦給在省城為官的親戚,請她去做保姆,照看三個幼小的孩子。

她時常回憶那段美好的、見足了世面的幫傭經歷:不僅見識了有地位的人如何在物質上養育後代——高級而營養的奶粉,做工精緻的藕粉,摻著麥乳精的米粉,柔軟舒適的棉紗衣物,尿片子溼了一丁點兒就立刻換洗掉;更見識了有文化的人如何在精神上教育後代——有一垛牆那麼高的、被塞得滿滿的書櫃,一塵不染的書桌上擺滿了畫畫的鉛筆、寫字的鋼筆、練書法的毛筆,一疊疊宣紙散發著獨特的草香味。

曾外婆打心底裡念念不忘的是一家老小的涵養,個個待她這位傭人像家人一般,同吃一桌飯,共享一壺茶。後來,迫於某些原因,曾外婆要辭工回家,官太太雖十分不捨的讓她走,仍誠心誠意地送了她一罐米粉和幾隻鉛筆。歪腳老太太生平第一次嚐到了女性的勤勞與善良被肯定、被尊重的甜頭。

隨著曾外婆從省城一起歸來的,還有幾包小小的種子:西紅柿、馬鈴薯、刀豆。都是官太太家餐桌上常見的蔬果,好奇而細心的曾外婆動起了心思,將種子收藏起來,帶回了山溝溝裡。她後來憑藉種出的西紅柿和馬鈴薯,換回了孫兒孫女的學費。這個秘密,直到多年後才被外人得知。

曾外婆年邁時來我奶奶家做客,我時常問她:“這麼多年,你沒有伴,孤單嗎?”曾外婆輕鬆一笑,答道:“沒男人多好!我想回孃家就回孃家,想幾點睡就幾點睡,無人罵我打我,多寶貴的自由”!

曾外婆晚年託孫輩的福,早早用上了電風扇、暖手爐、蠶絲被、羽絨服等新式日用品,這讓當時還掙扎在貧困線的奶奶羨慕不已。

劉外公在六十五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垂危之際,喚曾外婆女婿至床前,留下遺言:“我只能將兩邊老老少少都託付給你了。弟弟和妹妹們還未成年,需要你要多多扶助。你三個兒子很不錯,三個姑娘也都是寶貝,千萬不要嫌棄.....”。

劉外公讓女婿請曾外婆去見最後一面。曾外婆聽後眼淚奪眶而出,想了一夜後拒絕了,一是顧及蔡外婆情面,二是不願往事被翻滾。劉外公等了幾日不見曾外婆,長嘆一聲“唉,終究是我對不住她”。不久,他帶著遺憾永遠地告別了兩邊妻小。

十多年後,享盡了福的曾外婆在睡夢中告別讓她恨過、怨過、愛過的一切人與事,帶著微笑安詳地長眠了,享年八十二歲。願曾外婆在來生的奔赴路上放下一切人生悲苦,腳步輕盈,眼中有光,心中有愛,有良人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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