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岐山系列之岐山打麦场

走遍岐山系列之岐山打麦场

秦人月

原创

我的家乡,在关中西部的雍積平原上。站在村子南边的麦场上,抬眼可见巍峨的秦岭主峰太白山,看到山顶上皑皑的六月积雪,看到青褐色的浓淡岩体,柔顺的山脊线像一副巨大的水墨山水画一样,呈现在面前。南向十里,下原即是渭河川道。河堤外面,葳蕤柳烟之中,水花天地所在,是河南的膏腴之乡。再尽处,烟气缥缈,渐渐融入了秦岭脚下。转身北望,几十里外,略显矮小的千山余脉,植被稀薄,迤逦东西,不见首尾。干燥的西北风,会在傍晚时分及时登场,这正是各村麦场上脱粒扬场的好时候。

“根在岐山”征文·234

岐山打麦场

秦人月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欢歌笑语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每次读到范成大的这首诗,儿时在农村辛劳又欢快的劳动场面,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使人心绪起伏,难以忘怀。

麦场一般设在村南村北紧挨宅舍的麦田里。大人们先行收割了这片地里的庄稼,拔去庄稼的根孽,把土刨起来,用头细心地敲碎土坷垃。等到下一场透雨,就着潮气,用石碾子来回碾压平整。有时候过于潮湿,大家会在自家的炕洞里掏些草木灰出来,派一个人跟在后面,拿了簉篱,专门负责往碾子上弹灰,好让湿泥不粘在青石碾子上。在麦场帮大人干活,我最不喜欢的工作,就是弹灰了。炕灰轻而干燥,逆风时,会扑面迷住人的眼睛,使人难受半天。而这样的工作,往往要做好多遍。待到小麦正式上场,麦场已经收拾得跟镜面一样平整结实了。

农村的小学,会在麦子上场时放十天忙假。大人们把麦子上场前这一段准备时期叫“忙前”。麦子收割、上场碾打、晾晒、上楼储藏乃至腾柴,这一段称为“忙里”。“忙里”过后,秋田绿油油地长起来,至立秋,称为“忙毕”。四、五年级的大孩子,会跟了大人们去田里割麦,将捆扎好的麦捆三三两两立起来晾晒,把麦捆用架子车运送到麦场里,再在麦场上攒起巨大的马头麦垛。低年级的小同学,由老师组织起来,提了自家的大小竹笼,去麦地里捡拾麦穗。中午时分的麦田里,热辣辣的太阳专注地照耀着大地,空气灼热滚烫。大人们在前面轮着镰刀,挥汗如雨收割麦子,小孩子在后面,仔细地捡拾镰刀口掉落下来的麦穗。

镰刀刚切割的茬口又硬又锋利,象密密麻麻的刺刀排列在一起,泛着微微的寒光,不小心常常会被刺破手指,指肚上冒出一滴殷红的血点。有些偏心的大人,看见自家的孩子在后面一支一支拣得慢而辛苦,就故意扔下一大把麦穗,丢个眼色,让自家的孩子去拣。生产队长看见了,就会大发脾气,跳起脚来胡乱骂人。队长会把那个小孩子手里的竹笼一把夺过来,扔出去老远。有时候,还会粗暴地把竹笼一脚踏扁,踹到旁边去。孩子们心里都十分害怕,低了头快速捡拾麦穗,谁也不敢仰视他。

捡拾的麦穗由老师领着,集中到麦场边上排队过秤,记账后交还给生产队。也许是为了鼓励小学生勤俭节约的好习惯,捡拾的麦子会按斤量付给小学生钱。一般是每斤一分钱,而大人们的劳动报酬则只能记成工分,到年底时才给决算。小时候,我很贪婪那一分钱的报酬。三年级的那一次忙假,我捡拾麦穗是全校最多的。麦子割完后结算,得了九毛五分钱的奖励,拿去买了七、八本《三国演义》小人书,同学们个个眼热得不行。

地里的麦子收割干净,全村的麦子上了场,孩子们麦场上的乐趣也就来了。

跟哥哥一样大的孩子,要在麦场边站岗放哨。他们手中拿一根红缨枪,腰间扎根牛皮带,换岗时立正敬礼,要喊报告,看起来威武严整,在我心中唤起了神秘的仪式感。等到在麦场中间赶牲口碾麦子的老汉,一声高喊“接粪来!”他们就赶紧放下红缨枪,拿了接粪的簉篱,飞也似地跑向摊满麦秸连绵起伏的麦场中央去,将老汉手里已经接满了牛粪的簉篱换过来,忍着牛粪的哄臭,再飞奔到麦场边,倒在装粪的架子车里。我们小一点的孩子,三、五成群,在麦场周围的树荫下、城壕边,圈蚂蚁,斗蛐蛐,捉知了,给麻雀搭窝棚,挖小窑洞。太阳热辣辣地罩着天地,正午的空气像要起火似的,柳条无精打采,直直地耷拉着脑袋,没有一丝风。麦场中央,十几个老汉各自赶着牛、骡牲口,牲口后面套着一架“嘎吱嘎吱”响的青石碌碡,各自绕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碾压着脚下的麦秸。低头看着脚底下自己短小的影子,晒得象透明了一样,有些老汉会用唾沫润润嗓子,寂寞里沙哑着嗓子吼唱起来: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恩和爱,到今背信该不该?单童一死心还……”

一段老腔唱出,一霎时毛孔通透,出尽了身上的粘汗,人顿时也清爽精神起来了。

下午两、三点正热的时候,偌大的一场麦子终于碾好了,村子里挂在涝池边槐树杈上的铁钟 “当当当……”地敲了起来。全村的男女老少,从溽热的睡梦里醒来,顾不上洗一把脸,拿了自家的农具,三三两两走出家门,一群一群汇成人流涌到麦场上去起场。这时候,麦场上站满了几百号人,说笑声,吆喝声,农具的磕碰声,在午后白花花的热浪里交织在一起。草帽下,是一张张晒得发红发烫的脸。脸颊上、睫毛上挂满了汗水和尘土。没有一个人喊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大家全部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收取自己辛苦一年的劳动果实。小孩子们在场边的树下跑着、笑着、玩闹着。大孩子在麦场上帮大人推尖叉、打草、送开水。麦场上会自然地分成十多个圆圈,每个圆圈围起几十个人,用手里的木杈、推耙、木掀收起来一个一个小山一样的麦垛子。太阳照着金色的麦粒,一颗颗在垛子上不断地上下翻滚、流淌。

起场结束后,女人们照例回家,做饭洗衣收拾家务。留下男人们蹲在麦场边的老槐树下,一边山南海北地谝着闲话,享受着旱烟叶呛人的特殊滋味,一边悠悠地等着旁晚的西北风来。小孩子们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麦场上跳啊蹦啊,你追我赶,尽情玩耍。场边地里,玉麦苗不知何时生出了短小的嫩芽,前几天还是一片白花花的田野上,悄悄地抹上了淡淡的一层绿色,给人一种清澈凉爽的感觉。

扬场的时候,每个垛子前,十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自动站成南北两排,用力将木掀上的粒壳不断地逆风抛向天空,扫场的两个老汉各拿一把当年新买的扫帚,站在飘飘扬扬落下的麦壳阵里,不停地掠去麦粒上的浮壳。按照先辈的讲究,扬场和装运麦子时,禁止女人到跟前去。五爷特别迷信,装麦子时,会拿一把铁铧,放在麦堆里,表示麦子会像铁一样,不会随意减少。

等到扬出的麦子装进仓里,星星也就东一颗西一颗从天幕里探出头来了。虽然是黑夜,仍然能感觉到蓝色天幕的沁凉。微风习习,虫儿嘀嘀,劳累了一天的麦场终于平静下来了。留下来守夜看场的三、五个大人,把两个尖叉支起来,上面均匀地撒些麦草,遮住夜间的霜露,下面舖些干草,枕上麦捆,伸长了腿,东家长西家短,有一搭没一搭地谝着闲话,闻着麦子的清香,慢慢地进到梦里去。没有玩够的孩子,会趁着大人睡熟,拿了麦捆堆成各式各样的房子,在房子里捉迷藏,玩游戏,你追我赶,欢笑成一片。等到夜深了,各家的母亲在街巷中,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大家才用手刨去散落在头上的草屑,抹去头颈的汗珠,追逐着渐渐散去。

留下无数的星星,相互眨着眼睛,象是不知疲倦似的,看守着满场的麦垛。

2019年12月9日

此文原以《打麦场》发于《岐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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