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垛田“世界文化遗产”里的鲜活家园

兴化垛田“世界文化遗产”里的鲜活家园

清晨的江苏兴化,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里,芦洲河边的一座码头上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整船整船的新鲜蔬菜刚刚转运上岸,正准备装上货运卡车,发往上海、苏州、南京等地的连锁超市。自明清时起,瓜果蔬菜就是垛田的主要物产,而今,兴化垛田已经跻身于“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被冠之以“文化遗产”之名,但这片土地的基本功能并没有改变,它仍是兴化乃至于里下河地区最主要的蔬菜出产地之一。

垛田,人与土地的互动

形成垛田的地质动力,主要来自于明清时期兴化一带的泥沙淤积。自南宋初年黄河夺淮之后,黄淮泥沙持续不断侵入里下河,尤其是在明代中后期,治水官员采用“北堤南分”的治河方略,造成黄河全流入淮,兴化境内的河湖水荡迅速淤积成陆。

在一些沼泽地带,如“莲花六十四荡”等处,逐渐出现一些新生滩地,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垛田。从垛田“奇零不成亩”的地形特点也可以看出,这种淤积成陆的历史并不算太长,可以说还处于地形演变的中间阶段,还没有完成从沼泽水荡向平畴陆地转变的全过程。

此后受水文因素的影响,特别是晚清时期黄河北徙之后,进入兴化境内的黄淮泥沙急剧减少,这一演变过程就此中断,定格为水上千垛的自然景观。

在垛田的形成过程中,人类活动已经超越自然气候,成为塑造垛田地貌的最主要因素。当黄淮泥沙在湖荡中淤积之后,一些水位较低的湖荡里首先有零星土地露出水面,成为一个个的“垛”。

垛田先民们因地制宜,利用竹罱、铁耙等农具在这些土垛上继续加宽垫高,即所谓“堆泥成垛”。堆泥成垛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时间跨越数年甚至数十年之久。

堆泥时先在湖荡里罱泥,取河底淤泥水草装满船舱,这种混杂水草的河泥,即是古籍里所说的“葑泥”。葑泥运至土垛旁,然后一次次往土垛上堆积,不停反复,年复一年,土垛日渐抬高,最终成为高耸如小岛般的垛田,田身高出枯水期水位通常有一丈左右,有些甚至在两丈开外。

如此地形,显然是出于防洪的考虑,明清时期尤其是入清之后,运河“归海五坝”频繁开启,汹涌而下的洪水冲毁村舍,淹没农田,为抵御坝水侵袭,本地民众纷纷加筑垛田。

垛田的增高带来三个好处:一是在坝水下泄时,田身不至于被水淹没;二是增筑垛田时要从河底罱取淤泥,起到了疏浚河道的作用;三是田身加高后,四面临水坡岸也可以加以利用,扩大了种植面积。

近代以来,随着防洪压力的减轻,垛田也逐渐降低,由一座座高耸的小岛,演变成漂浮在水上的一张张荷叶,反映出洪涝灾害对于地形地貌的影响。同时也说明,兴化垛田是先民们适应自然、改造自然的产物。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正是数百年以来人与土地的互动,最终造就了这一极具里下河特色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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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园治圃,耕稼樵渔

《万历兴化县新志》将明代中后期的兴化农民划分为二类,一类是生活在城郊一带的菜农,即所谓“灌园治圃之民”;另一类是远处乡村里的农民,即所谓“耕稼樵渔之民”。他们的生活地点按距离县城的远近分别称作“厢”和“里”。

根据县志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至少在明代中期,即已存在一个相对较为特殊的群体,他们生活在距离县城不远的东南城郊,依靠种植瓜果蔬菜为生。他们之所以采用这种特殊的生产方式,主要是受地形的影响。

由于垛田是一种高田,同时也是一种旱田,地形非常零碎,大者不过数亩,小者只有一二分,因此无法生长水稻,只能种植瓜果蔬菜。

明代《嘉靖兴化县志》记录了兴化果蔬的品种,当时的垛田物产大致与此相同:菜之品:薯蓣、芋、莴苣、韭、茭儿、葱、蒜、麻萝卜、茄、蔓青、苋、芫荽、蘋、小蒜、胡罗卜、薤、茼蒿、葵、白菜、藻、生菜、云南菜、芥、菠稜、荇、甜菜、芹、芎。蓏之品:西瓜、冬瓜、甜瓜、王瓜、菜瓜、香瓜、苦瓜、丝瓜、葫芦、匏子、苦匏。

在各类瓜果蔬菜中,以垛田露果最为著名。露果,又称地果,相传是由露水凝结而成,秋八月时天气转凉,露水从茎叶间滴入土中,化成果实,露水越重果实越多,因此称露果。垛田露果曾作为贡品进献朝廷,如今已失传。

除露果之外,垛田另有一种特产——蓝草。《咸丰重修兴化县志》说:

大蓝、小蓝,出城东各垛,浸汁为靛,虽不及建靛之佳,然远近数百里,皆赴兴采买,其利甚溥。

大蓝、小蓝用来制作蓝色染料,一分地所出蓝草,大致能装满一口水缸,沤制出“一缸水”,因此垛田农户在计算田亩时,就以“一缸水”为一分,“十缸水”为一亩。“缸水”这种特殊的计量方法,与垛田的特殊地貌有关。

垛田形似水中小岛,四周临水坡岸也可以种植蔬菜,常见的丈量之法不宜采用,因此有“一缸水”“十缸水”之说。

清代时兴化垛田不仅种植蓝草,而且还对蓝草进行深加工,制造出成品——蓝靛。蓝靛作为一种上蓝染料,既可以终年随时取用,又可以往外地长途贩运,成为垛田的主要经济来源,并由此促进了兴化染色工艺的普及和发展。

晚清时期何家垛沙姓一族,依托于垛田蓝草种植业,开办蓝靛草行,创办染坊,并逐渐发展至兴化城区,形成一条包含种植、加工、印花、染织等全部工序的完整产业链。垛田沙氏染坊在兴化家喻户晓,至今兴化城中仍保留有“染坊巷”这一地名。

蓝草的种植与蓝靛的生产,意味着兴化垛田曾经做出过某种尝试,它试图在传统农业与近代工业之间,寻找到一条相互融合的途径。在清代晚期实业救国的时代背景下,垛田的这一举动是如此的消无声息,却又是如此的弥足珍贵。当时的兴化垛田满目青碧,田园牧歌之间,脚下的土地隐藏着一种忐忑与不安。

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随着机造“洋布”与新式化学染织技艺的入侵,垛田的蓝草种植和蓝靛生产也遭受重创,彷佛一夜秋风吹过,满树喧闹的蝉声戛然而止,那种繁华落尽之后的寂静,让人无限怅惘。

不过这片土地并没有完全沉寂下去,等到下一个春天来临时,青碧色的垛田转换了颜色,金黄色的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轰轰烈烈。

油菜种植的历史在兴化由来已久,清代昭阳诗派王仲儒诗:

连村接圃菜花香,忆昨乘春泛小航。又是一年枯旱后,披图指点郭家庄。

兴化垛田大面积地推广种植油菜,是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随着种植制度的改变,垛田物产也日趋单一,成为里下河油料作物的主要产地之一,这表明兴化垛田已经被纳入到当时的计划经济体系中。

这一转变不仅影响了当地的社会生活,同时也改变了地形地貌,并造就了瑰丽的自然景观——“千垛花海”。

改革开放之后,人与土地之间又形成了一种新的关系,垛田农民拥有了土地使用权,他们开始种植收益更高的瓜果蔬菜。时至今日,垛田物产又如明代县志所记录的那样,品种繁多,异彩纷呈。有芋头、茨菇、萝卜、香葱、西瓜、香瓜、茄子、豇豆,以及“大头青”、“火青菜”、“撕皮烂”……

从果蔬到蓝草到油菜再到果蔬,时代的画笔彷佛勾勒出一个闭合的圆环。兴化垛田的种植史,反映出的是这片土地在时间长河里所经历的变迁,这种变迁包含了经济、社会以及地形的变化。其中有一点更为重要,它完整记录了垛田先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的历史,百年前或者百年后,人与土地之间仍会是一种相互适应、相互依存的关系,地形的变化永远不会停滞,垛田人的脚步也永远不会停歇,一程又一程、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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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转中的“垛上人”

明清时期,垛田与兴化县城之间的经济联系就非常紧密。《万历兴化县新志》记录了明代中后期垛田一带的社会生活:

厢人唼喋浮葑,游食闾井。若非无以力本,何以纸之利里见钱,罂瓶贮粟琐哉?

这是说垛田人靠采集水中的茭瓜为食,在县城里走街串巷叫卖蔬菜,平日里不事耕作,追逐金钱利润,在陶罐中装满碎米……对于以种植果蔬为生的垛田先民而言,县志的这段记载多少带有一些歧视的意味,不过也说明了一个事实——在传统农耕社会里,稻作业才是兴化的农业之本。

由于垛田无法种植水稻,因此一直以来垛田人都面对着一个很现实的难题,就是粮食无法自给自足。换而言之,垛田的农民必须将瓜果蔬菜及时卖出,以此换取米粮之后才能维持生存,这就决定了垛田在空间上必须邻近县城,只有满足这样的地理条件,这种商品交换才有可能持续进行。

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垛田对兴化县城的依赖程度要远高于其他村镇,人与土地的关系也混杂了更多商品经济的因素。从一开始垛田就是城市的附属,它与兴化的其他乡村有着本质的区别。这种形成于明清时期的人地关系,一直延续到当下,所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垛田的“城市化”。

今天的垛田,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而是兴化市下辖的“垛田街道”。城市的边界在不停地扩张,垛田的面积也在不断地萎缩,故乡的竹篱槿花、垛上人家,已经变换成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

垛田与传统农业之间也在一天天地疏远,一些垛田特有的传统农耕技艺,如岸、扒苲、罱泥等,到如今早已经消失不见,它们或者被摒弃不用,或者被更先进的生产技术所代替,比如“戽水”。

在一些报刊书籍上,“戽水”这种传统农活一度被拔高到某种美学的高度,称之为“舞动的艺术”,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不吝笔墨,甚至非常细致地记录下“戽水”的每一个动作细节。

然而这样的记录并不能改变“戽水”的本质,这是一件非常艰辛的体力劳动,它留给垛田人的是关于酷暑、关于劳累的记忆,与诗意无关,更与艺术无关。

如今“戽水”的水瓢已经被高压水泵所取代,烈日炎炎的盛夏季节,午后的垛田上柴油机声此起彼伏,一条条弧形的水流在半空里化作一道道绚丽的彩虹。旧的场景成为过去,新的风景正在形成,对于一些落后的传统技艺,我们又何必为它们的消失而感到惋惜呢?

“城市化”不仅改变了垛田的生产方式,同时也改变了垛田人的社会心理。当年那群以瓜果蔬菜为生的“垛上人”,他们正在融入到城市当中。

可以想像,一个成长于垛田的年轻人,当他划着小船穿行在青绿色的田垛之间,桨声之外突然传来隐隐的城市车马声,他的心里一定会产生某种触动,就如眼前的春水一样,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时代的进步给垛田的保护带来了一个新的课题——我们要留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垛田?很显然垛田的年轻一代已经不愿再回到土地上,那些传统的农业技艺也将会后继无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垛田的解体或者消失。

一直以来,垛田的种植制度和农耕方式,都在紧跟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从完全依赖于人力的戽水、罱泥,到各家各户的机器浇灌,再到大型挖掘机械的统筹使用;从最初的走街串巷零星叫卖,到后来成立青货行统一定价,再到现在的蔬菜合作社集中外运外销……生产方式的改变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垛田人的生活,也许从“文化遗产”的角度来说,那个充满田园风情的水上千垛终将会渐渐远去,但这片土地的固有属性并没有改变,它正在经历的,是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的过渡,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心存忧虑,更无需担心垛田会消失不见。

垛田不是化石,也不是标本,更不是一处供人赏玩的人造景点,过去、现在、将来,它始终和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垛田人紧密相关。我们要留下的垛田,应该是一个鲜活的充满烟火气息的家园。

在发完最后一车新鲜蔬菜之后,喧闹的蔬菜合作社很快又恢复了宁静,空旷的码头旁,只有芦洲河还在晨光里静静流淌。数百年以来,正是这条河流以及河流两边的垛田人,相生相伴,彼此依存,人与土地合二为一,共同创造出美丽的人间风景——兴化垛田。

兴化垛田“世界文化遗产”里的鲜活家园

【本文刊于《中华儿女》杂志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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