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我之間,有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

父親和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我在城市西南,他在東郊,地鐵到他那也就五十分鐘吧,但我們見面很少。去年我大病一場,半年裡做了三次手術,中間恢復好的時候,也就去看他兩次。上個月那一次,父親對我說,他生活很好,不用專門跑過去看他,有事可以電話或視頻。當時我本能地把這理解為父親對我的一種拒絕,即他不想見我,不在乎我。但回過頭來一想,這其實又何嘗不是父親對我的一種關愛,他是考慮我的身體,不想讓我勞累,希望我術後多休養啊。

這就是我和我父親的關係,始終有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血緣這輩子無法割斷,卻又無法心意相通。那種正常家庭的相處氛圍,在我們父子之間,是不存在的。

這一切源於我的不幸。勉強記事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因病離世,父親把我兄弟倆送到老家爺爺奶奶處後,我們就很少見面。四年一次的探親假,在老家的那十多年間,我只見過三次父親,這種陌生讓父親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個僅有稱謂的人,儘管我一直依賴著他每月匯錢生活。

如果僅是這樣,那麼我和父親就僅是陌生。但父親的再婚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軌跡,也讓我們父子之間真的恩怨紛亂。父親是一個懦弱的人,再婚後立即喪失了財權,繼母也帶來了兩個子女,從此父親開始了上不孝,下不慈的日子,迄今我還是不能放下那段生活困苦的記憶,尤其是我奶奶在我16歲時就貧病離世,對此可能我終身無法原諒父親。父親和繼母都是同一大學的教師,但個人的素養,與其職業並無相關,何況這中間還牽扯著利益。

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為人父,也早已理解了我的繼母。她和我父親結婚的最初目的,確實是為了撫養她的子女,這再正常不過。經歷了四十年的共處,他們之間早已有了深厚的家庭感情,這也很正常。繼母在和我父親結婚時,對他原來家庭的排斥,同樣很正常。這就是一個普通人的正常表現,她不想接納父親的原來的家庭,無法強求。所以,雖然我不能原諒我繼母,但從同理心出發,她做的不能說沒錯,卻很正常。

但對我父親的理解,其實到現在尚未徹底想通。有小孩以前,對父親談不上怨恨,感覺和父親還是一家子,即使沒有什麼來往。當然,在我的意識裡,同樣不把繼母及其子女視為一家子。為人父後,忽然明白了一些道理,對繼母的怨恨迅速轉變為對父親的怨恨,感覺一切錯都在於我父親。繼母不願意善待我們,可她和我們沒有血緣還有利益衝突,怎麼可能善待?但我本來不用經歷這種噩夢,而給我強加此命運的,是我的父親!

多年過去,在不斷的多方位思考中,慢慢對父親的怨恨也越來越淡。父親當時也才三十多歲,他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難道能要求他為了兒子就徹底放棄自己的幸福?在我眼裡他的錯誤在於婚後不能對自己原來家庭利益的堅持,但若堅持,他的這段婚姻又能維持嗎?四十年來,父親一直和繼母及其子女生活在一起,彼此早已成了真正的一家人,我不想融入那個圈子,又何必去強求父親?

因為父親,學習優異的我兄弟倆失去了上大學深造的機會,工作後和父親也幾乎沒聯繫。但是,98年我腿上長了個囊腫,在北京住院時父親還是來照顧了我幾天。結婚後,想買一套房差了兩萬,打電話給父親看能不能週轉一下,結果當然是根本不可能。小孩出生後,同樣幾乎沒有見過他,更談不上幫忙照看一天。父親在我的生活裡漸行漸遠,早已可有可無。同樣我也在我父親的生活裡可有可無。直到最近,在去看望他的聊天裡,他脫口而出“兒子”,“女兒”,我知道都是指他的繼子女。他們和父親有感情,我和父親只有血緣,而且我在用一生自我彌補父親帶給我的傷痕。

2016年我在外地出差時,父親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以前這是根本不會發生的事。以前我和他電話聯繫都是碰運氣,每到春節我會給他打電話,如果接通就說幾句,如果沒接通,就說明他們到國外繼子女那裡去了。而且我每次都希望接不通,因為我實在不願意開口把繼母叫媽。這個電話裡,父親突然告訴我繼母得了老年痴呆症,且不吃不喝,他問怎樣聯繫醫院。我也不可能因為這事就中斷出差,後來還是她兒子回國安排了。繼母的病一直拖到現在,早已神識俱無,但這不是我關心的事。不過我瞭解老年痴呆症的厲害,因此我每次見到父親都強調,千萬不能把自己拖垮了。其實這話也多餘,他們是四十年的夫妻,怎麼可能就因此甩手不管,不精心照顧呢?

不過,好處是繼母痴呆後,我父親在他那個家裡終於說話算數了。以前我帶小孩去拜年,繼母勉為其難拿出100元壓歲錢,現在再去,壓歲錢就變成3000了。去年我小孩考上了大學,父親說要給一筆錢,我一再強調只要象徵性就行,結果父親非要去建行把他那零存的存款一筆筆取了17筆,一共五萬給了我小孩,說小時候沒有帶過她,這點錢就作為補償。這還是拉近了我父子的距離,我現在並不缺錢,但我看到他願意為我小孩付出,內心自然感激。這幾年我也基本每個月去看一到兩趟父親,無非提個牛奶,水果,米麵油之類。這種再正常不過的父子間的交往,在我們之間才剛剛開始。每次看著痴呆的繼母,我也感慨萬千。其實我後來也只是把她當陌生人,不會愛她,也不會報復她。為了讓她心理滿足,不要對我父親撒氣,我騙了她很多。明明當時年薪二十萬加,卻告訴她月薪四千,明明有多套房子,卻告訴她我們在離小孩上的初中附近租了房。她眉飛色舞地描述她子女在國外掙多少錢我也只是一笑。繼母是父親和她那個家庭的紐帶,父親為那個家付出了太多,只要繼母在,父親的付出就不會化作泡沫。

經歷這一次大病後,我不知道這一輩子是否還能跨越父子間的溝渠。但我現在操心的,是父親的晚年。因為我家族有長壽基因,我相信我父親能夠長壽,而我肯定走在他前頭。一旦繼母去世,繼子女是否能夠善待我父親,我沒有把握,儘管我相信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但相隔萬里,除了問候、寄點錢又還能怎樣,不可能再把他單獨接國外去吧?只是我媳婦雖然和我父親沒有感情,卻還是答應看在我面子上,將來給父親安排保姆,而她則經常去看一下。我能為我父親做的,也就只能是這樣了。

又到父親節了,深深感慨之餘,還是祝我那年近八旬的父親身體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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