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草漩子

散文:草漩子

在貧窮的那些年月裡,但凡住在河邊,或者山下的人家,是不大願意將家裡的姑娘,出嫁到高山上去的。有些姑娘本人,也自侍清高,將擇偶的標準提得老高。老天爺給了他們優渥的自然條件,反過來,他們盯上了這一點,把偏見放到了意識裡。

高山上的人們,只能靠天吃飯的短板,是無法與之相比較的。十年九旱的格局,自然給耐旱的紅苕包穀留足了空間。象大米白麵之類的精糧,則伴演了藥引子的角色,加進了勤勞樸實的高山人,一年均飽不勻的生活中。

我是一個與高山結緣太深的人,以至在我十九歲遠行時,老屋都原地不動地座落在那裡。據父親講,以前祖輩留下來的老屋,是什麼樣的,後來也還是什麼樣的。

他們沒作任何添補的原因,並非是想讓它自始至終都保持從前的模樣,而是根深蒂固的貧窮,讓他們根本無力改變什麼。

但有一點,山下人引以為傲的白米白麵,我們山上人,儘管辛苦一點,靠“勤能補拙”的本領,大力搞起了屯水田、堰塘、水庫等農田水利建設,每年也有了稻穀和小麥的收成。雖然這些白米白麵不常有,卻總令我們欣慰地解決了眼饞的問題。

我的這篇散文,寫的便是與稻穀和小麥相關聯的事__草類。作為精細的糧食,它們上了我們人類的餐桌,但作為這些糧食賴以生存的草類,它們又餵飽了耕田耙地的牛們。

在乾草中,麥草義無反顧地成了牛的糧食。而麥草因為滑溜,口感不好,遭到牛的嫌棄。

聰明的村民們,為了解決穀草堆放的問題,紛紛給草們建起了“房子”。我們叫它“草漩子”。

散文:草漩子

谷收以後,不管山上還是山下,這樣的草“房子”總會出現在村寨、住戶的某棵樹下。依託樹冠的簡單保護,這道特殊的風景,也只出現在冬春兩季的短暫時間內。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們從草漩子上扯下穀草,在篾席子底下厚厚的墊上一層,有它的呵護,整個冬天的夜晚就不那麼冰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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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是靠自個兒努力,才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這個養牛戶。大人小孩攏共八口,這便是我們競爭“養牛戶”的有力說詞。事實上,生產隊的頭頭腦腦們,也並沒看走眼,我們家養的耕牛膘肥體壯,成了老農們耕田耙地時爭搶的對象。母親的想法出奇的精準,牛的確讓我們這個人多、勞力少的家庭,多分了些基本口糧。

在村裡養牛是有好處的。比如,可以藉助別人休息的時候,把空餘時間都串連起來,見縫插針地為牛圈割草爛肥。等除牛圈的時候,每次三四十背腐爛的糞草,就成了我們為隊裡所作出的貢獻了。一年下來,上百背的糞草,要抵好幾個強勞動力所掙的工分。

而那些肥田的糞草,我們是這樣一點兒一點兒積攢起來的,如小麥收割後,我們便會把麥頭扯回來倒在牛圈裡,又如等稻穀收割後,我們會把谷茬用鐮刀割了,也統統倒進牛圈裡,再如,平時掃地掃攏的渣渣、自留園子裡的絲瓜藤、南瓜藤之類的東東,都往牛圈裡倒去,積少自然就成多了……

我們家的牛之所以毛色油光水滑、之所以膘肥體壯、之所以能讓使用它的人歡喜,不光是平時喂的好。還有一個原因,得益於有個養精蓄銳的牛圈。我們割回的那些草料,它臥在上面,就有一種舒適感。

關於麥草的處理方法很簡單,一是絕大部分用來蓋房,二是走夜路了,偶爾也用麥草在山路上當火把照明。

散文:草漩子

每年麥收時節,家裡都要把脫乾淨了麥粒的麥草,如能用的,就去掉不中用的雜草,用穀草捆成直徑一尺左右的“草筒”,架在屋簷下的梁旦上。頭上的房子,總有些地方不爭氣,一下雨就漏,風一吹,也會掉些小渣渣下來,那一定是屋頂上的麥草出了問題。備下的那些麥草,恰好能派上用場。

而家裡的穀草呢,我的這篇文章將要重點寫寫它。別小看這沒有生命力的乾草,它卻決定了我們那時一大家子人的喜怒哀樂。

其實,在農耕時代,村村寨寨、家家戶戶,誰敢輕視它這個“功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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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上住著的我們,水田少,旱地多,耕田耙地全靠牛的力氣。是牛使出的力氣,讓我們年年都有了收成。所以,每年穀子一打,穀草就在田裡分下了戶。

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最早沒有打穀機,人藉助半桶用蠻力撻。青穀草都撻爛,穀粒才算脫乾淨。後來用上機器了,人們才沒那麼勞累。

一撥人在前面打,挽草的人在後面追,還有人把挽成把的穀草,往田埂上運。桐麻樹上、草地上,到處都是鋪開來曬的穀草。讀書的孩子們,搗蛋的時候,就會把擋道的谷把子往水裡、懸崖下掀。

我們家分得的那些稻草,在心裡有與糧食平齊的地位。通常情況下,我們會在稻草剛一得手時,就會藉助強烈的陽光,急不可待地,每天都去把谷把子翻開來曬。我那時經常見母親戴一頂草帽,在烈日下翻曬稻草,她回家端碗吃飯的時候,手背上一道道被穀草割裂的小口子清晰可見,後來我大些了,就也加入到這樣的工作中,親身感受到了手臂上被割裂的疼痛。

翻曬穀草的時候,我們會在過路的地方騰出一條路來,等穀草差不多幹了,還會把它們給聚擾、打上記號。不但要防孩子們使壞,還要防別人順手牽羊。當穀草一干透,就立馬將所分的穀草背攏來,趕在雨天前,就把它們的房子建好。

散文:草漩子

由於我們家所居住的地方窄蔽,不可能象別家那樣利用現成的樹漩草,雖然漩草能把樹漩死的也有,但也並不多見____我們家每年的稻草,都是漩在父親所栽的樹樁上的。而且,位置是多年不變。

在外地工作的父親,每年漩草時,都是雷打不動要回家。他把樹樁深深地栽進土裡,又在離地面兩三尺高的地方,綁一個三角架。這辦法,是能夠有效防犯地上的雨水對稻草的侵蝕。事實上,父親每年漩的草,都沒發黴腐爛過。

栽的那個樹樁,是能夠把所分的稻草全部漩上去的,草也能把牛喂到第二年開春而不會斷供。

頭頭朝外,巔巔朝裡,父親用腳壓緊,我們在底下用力朝樹上甩,到了快完結的時候,他還給草房子蓋個結實的頂。即便大雪壓頂,暴雨襲頭,水也不會灌進草漩子裡面去。憑著這項技術,父親在村裡常被人家請去幫助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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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火苗就把那“草房子”引燃了,而且燒個精光……這是我在十歲左右做過的、最稀爛的一件事。

那一天,冷風頻吹,身上單薄的我,與鄰居家過來玩的孩子們,從草漩子那兒扯下穀草來,想生火取暖。結果一陣風來,把著了火的穀草,直接吹到草漩子跟前。這可闖下大禍了,火勢比房子燒起來了都大……

騰起的火烈焰,把從山上割草的母親嚇懵了。一陣黃金條的亂打之後,我的身上自上而下,落下了大拇指粗的稜。也可能她用這種方式,半是發作對我的不滿,半是做給其他人看,好讓生產隊不再給我們家庭 “找話說”。

末了,她蹲在燒黑的草漩子旁邊,垂胸頓足,豪淘大哭。

沒過多久,事實就證明了她對我的懲罰於事無補。生產隊長為這事惱火地總結說,牛是隊上的命根子。現在,居然有人膽敢把草漩子點燃,分明就是想置牛於死地。這完全是破壞農業學大寨的行為,要堅決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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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生產隊裡專門開了幾次批鬥會,母親在全村父老鄉親們面前,聲淚俱下的訴說沒把我教育好,請求大家原諒,願意接受生產隊最嚴厲的懲罰……也許是母親的認識不到位,隊長還把遠在外地教書的父親,也招了回來 “接受再教育”。

隨後對我們家庭的處理來了,稻穀小麥包穀紅苕……凡是要分的糧食,作為一個人的口糧給剋扣下來了,說這是因為牛可能會因此出工不出力、對農業生產造成影響的懲罰。

但牛的“糧食”,生產隊並沒因此給補上。接下來,還是我們自己到處去求神神、告奶奶地化緣。生產隊裡本來草料就不多,我們不可能像借別人的煤油、鹽巴那樣借草喂牛。母親去了她溝底下的孃家屋,父親求助於學生的家長們……那一年,靠東拼西湊,牛總算度過了寒冬。

事實上,牛完全沒有受到影響。但受此影響的,卻是我們一大家子人的一日三餐。那稀擼稀擼的菜米湯,碗裡除去一兩節紅苕外,就根本不用筷子就可以喝下了。幾乎頓頓是,天天是,喝得年邁的婆婆,一夜要起來三四次解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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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在那個年代已經遠去了的農村,才得以窺見的、獨特風景的草漩子,在我心中是鉻下了特殊情感印記的。後來長大的我,不論走到哪裡,不管是耳聞目睹,還是偶然想起它,都會情不自禁地憶起這些心底藏著的往事來。

在外地遇見它,覺得它仍是那樣親切可信;在夢裡見到它,彷彿它又是我童年的重現。

散文:草漩子

(原創文章,不得侵權。轉載請邀約;圖片源自網絡,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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