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日常生活就是我們每天經歷的一切,困惑的一切。
法國思想大師列斐伏爾將日常生活看做是一種剩餘物,即它是被那些獨特的、高級的、專業化的結構性活動挑選出來用於分析之後所剩下的“雞零狗碎”。
然而正是這些哲學家們不屑研究的“雞零狗碎”才真正構成我們每個人的生活。
人們日夜奔波操勞著,為的就是能夠保證所需衣、食、住、行的滿足,好讓這種日常得以持續下去。
身處日常中的普通個人很難去抽象地思考其中的含義,食色性也最終也不過是人的本性使然。
哲學家則相反,他們最終拾撿起那些日常的碎片重新拼接後發現,在人們看似鐵板一塊的生活裡湧著一汪活泉,源源不斷並且充滿創造性。
他們看到勞動人民有無窮的智慧,儘管馬克思提出了勞動對工人的異化和對人類的異化,他說工人勞動不能使他們更幸福,工人生產出來的產品並不屬於他們自己,生產的產品越多反而越發受到資本家的壓迫。
但現實是,即使身處再惡劣的環境下,那些活生生的人們同樣各自營生,各安其位,努力活著又不僅僅滿足生存,他們同樣追求幸福和圓滿。
想想那些敘述勞苦大眾的文學作品就不難理解這一點:
浸泡在汗水裡的工人們在逼仄的廠房裡高唱工人之歌,勞動過後的一杯苦艾酒給予他們快樂;
炎炎烈日下在頓河岸邊勞動的老人、婦女們一邊割麥子一邊嬉鬧聊各家的新聞,回家的途中與心上人的偶遇令那些少女感到幸福。
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活著卻不囿在其中,他們在那裡築起了意義之塔,讓日常在塵俗千慮中騰出一塊空白以抵抗現實生活的平庸和瑣碎。
這個塔在對於阿城筆下的“棋呆子”王一生來說就是下棋。
02
王一生是小說《棋王》裡的主人公,它是中國當代作家阿城的首部作品。
1984年7月登上《上海文學》後引爆全國,讀者們都驚歎於阿城的才華和他“道骨仙風”般地筆觸。
《棋王》以第一人稱敘述,故事背景是上世紀60—70年代,中國知青上山下鄉的經歷。
小說中的“我”同主人公王一生在火車上相識,他們一同去往被下放勞動的農村,後來“我”才知道王一生是個棋迷酷愛下棋,並且還有一個“棋王”的稱號,因為跟他下棋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被他鎮住。
《棋王》不同於以往描寫知青生活的作品,它們花費巨幅訴說清苦、寂寞以及農村勞動生活單調等消極的感情。
作者通過寫王一生從一個村子走幾十里路來到我所在的村子裡探望我,繼而和當地的知青朋友一起下棋對弈的情節讓我們感受到,即使在鄉村這樣一個閉塞的空間中,來自城市的青年也並非過著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而是重新建構起了自己的生存世界,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都建立起了屬於個人的精神空間。
小說裡有一段關於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十分經典的討論,以“我”和王一生的對話展開。
王一生來看我時問我過得如何?
我感嘆地說:
“錢是不少,糧也多,沒錯兒,可沒油哇。大鍋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沒什麼玩兒的,沒書、沒電,沒電影兒。去哪兒也不容易,老在這個溝兒裡轉,悶得無聊。”
他看看我,搖一下頭說:
“你們這些人哪,沒法兒說,想的淨是錦上添花。我挺知足,還要什麼呢?你呀,你就是叫書害了。你不錯,讀了不少書,可歸到底,解決什麼呢?是呀,一個人拼命想活著,最後都神經了,後來好了,活下來了,可接著怎麼活呢?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
王一生認為人能吃飽就不錯了,可我常煩悶什麼呢?
為什麼就那麼想看看隨便什麼一本書呢?電影這種東西,燈一亮全醒過來圖什麼呢?
我隱隱有種慾望在心裡,說不清,但我大致覺出是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
03
《中國知青回憶錄》中曾有知青回憶上山下鄉的經歷時說:生活上的苦大家都能藐視它,心靈上的苦可就不容易受了,總想以各種形式發洩出來,人人都在尋求出路和快樂。
這種出路和快樂令沉悶平凡的生活變得可以忍受,對於“我”來說就是在勞動之後能有書讀,有電影看;對棋呆子王一生來說就是能下棋,即使沒有棋,他也能夠在腦子裡佈局一場對弈。
王一生抱怨我淨想“錦上添花”,人能吃飽就行,但其實他的棋就如同我的精神食糧書一樣不可或缺。
王一生的母親勸他下棋不能當飯吃,要他用功讀書。
但他不可能放棄。下棋給他認識自我,建立自信提供了渠道,甚至他人生全部的信念和原則都來自於棋道:太盛則折,太弱則瀉,以柔化之......
阿城在另一部作品《樹王》中寫知青李立。
他在進村的拖拉機上放了一箱書,木箱極重,那些青年對這隻木箱充滿敬意,幾個人小心地抬起放下,在夜晚小油燈下,眾人圍在一起像舉行神聖的儀式般地打開書箱,昏暗中書籍漫出來,大家就對著油燈亮看。
這種神秘儀式難以重演,甚至在今天看來覺著過分正經而好笑,但當時確是如此。
04
現代人的日常生活在消費主義的異化下受到嚴重威脅,馬克思·韋伯認為,現代工具理性的泛濫不僅造成價值理性的失落,更嚴重的是造成人生命意義的塌陷。
我們被網羅在無邊的互聯網之中,傳播學家麥克盧漢預言的“地球村”成為現實,但同質化的內容和消費逐漸雕琢出一個個同質化的個人。
科技精進,物質極大地豐富似乎並沒有使人感覺比過去更加幸福,反而“喪文化”大行其道。
在疲倦焦慮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如何建立起意義之塔?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花未眠》中寫道:
“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麼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要活下去。”
一朵花開得鮮豔就給作家活下去的希望,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那或許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或許是置身搖滾樂現場,或許是親自種下一株植物等待開花......
總之,人不能只靠麵包活著,在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張力間還需要超現實的浪漫主義來填充。
但是,人們必然要先處於日常生活之中,首先滿足生存和生活的需要,才能在這一基礎上發現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中仍有奇特之處。
所以阿城才說,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
不要輕視“平庸”中包含著樸素的意義。
“平了頭每日荷鋤,自有真人生在裡面”。可生活又太具體太瑣碎了,衣食是本,不錯,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