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4 月 10 日正式放出的 Margiela 紀錄片《In His Own Words》的最後片段裡，那一場呈現於巴黎的 Margiela 生涯作品展的畫面，徐徐映入眼簾。人頭攢動的空間內，諸如設計師 Jean Paul Gaultier、Rick Owens，時尚評論家 Suzy Menkes 等人的身影錯落有致地出現，在無比喧鬧的環境中，鏡頭轉向了處於房間一角的比利時設計師 Raf Simons，神情肅穆的他與周邊的嘈雜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從他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我們或許可以想象出，此時 Raf 的心緒已經飄回到了 1989 年的那個初秋，飄回到了那段使他最終步入時裝設計殿堂的青蔥歲月。
Via 《In His Own Words》
Raf Simons，一個你我再熟悉不過的名字，而當探討的重點再一次落到他的身上時，我們還能夠獲取些什麼。作為對當代男裝領域產生過巨大影響的設計師，Raf 職業生涯的履歷與成就，已經不需要再用一篇專題大書特書了。轉動歷史的年輪，我們嘗試穿越回 Raf Simons 初創品牌的那段時光，回到那段故事最開始的模樣。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大多被時裝史列入高位的傳奇設計師，往往會在生涯伊始即創造出青史留名的標誌性作品。1980 年代撬動西方時裝規則的山本耀司與川久保玲，在巴黎的首秀中帶來了無視性別的寬大服飾；John Galliano 在還需要擔心是否有贊助的情況下打造了簽名式的斜裁式連衣裙；Alexander McQueen 則是在畢業後的第一個系列設計出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低腰線褲型。
而這一點，Raf Simons 也不例外。
與其說他帶來了哪一件具體的單品，不如稱他為首個將亞文化元素/青年文化形象搬上時裝舞臺的設計師。想必人們如今聽到這樣的標籤多少有些倦怠，Raf Simons 等同於青年文化的設定，甚至在品牌內部人員看來都有些刻板單一。然而那段自由、獨立、暢所欲言的十年，Raf 的的確確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一種看待男裝新的角度，Martin Margiela 曾經在他心中播撒下的時裝種子生根發芽，繼而又通過他的美學影響著 Kanye West、Virgil Abloh 這樣的當代創意者。
群體、場景、行為
1989 年的秋天，巴黎第二十區一處荒蕪又顯貧瘠的室外空間，Martin Margiela 的第三場秀 1990 春夏選在了這裡舉辦。我相信人們對聽到 Raf Simons 如何在這場秀中被打動的故事已經有些耳根生繭，但我們仍然無法繞開這個時刻，因為這裡是比利時內佩爾特小城男孩 Raf Simons 走向時裝的起點。
1989 年的 Raf 在比利時亨克學習工業和傢俱設計，在校第四年學院要求他們在兩個地方各完成為期半年的實習，一個是設計領域，一個是工業設計方向。在他剛剛進入大學的那個時期，正值比利時第一代時裝設計師顯露頭角，Raf 鼓起勇氣向安特衛普六君子之一的 Walter Van Beirendonck 寫信，希望能夠去到他的工作室實習。後來 Raf 回憶兩人初次見面時的情景，他懷著忐忑又害怕的心情敲開了設計師工作室的大門，Beirendonck 對 Raf 為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而強行做的時裝作品集全然不感興趣，而是直接去找 Raf 的工業設計作品。最終 Raf Simons 幸運得到了實習的機會，並跟隨著 Walter Van Beirendonck 前往法國巴黎。
之後的故事人們都耳熟能詳了，Margiela 1990 春夏系列秀場徹底顛覆了 Raf Simons 對時尚的理解。結束了工業設計的學業後，他開始著手創作自己的第一套男裝作品，並在導師 Walter Van Beirendonck 的引薦下，結識了時任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時裝系負責人 Linda Loppa。剛剛接觸時裝設計不久的 Raf 只是希望能夠在學院進行專業提升，而 Loppa 卻在初出茅廬的 Raf Simons 身上看到了獨特的潛質，她建議 Raf 成立自己的品牌，並在自己父親的幫助下（一位安特衛普服裝製造商）前往意大利米蘭進行展示。
Daniele Ghiselli Showroom | Via Daniele Ghiselli
1995 年，米蘭 Daniele Ghiselli Showroom 展廳，Raf Simons 的首個男裝季度系列 1995 秋冬在此呈現。因為沒有足夠的資金，Raf 選擇以視頻的形式發佈這一系列，由八毫米膠片拍攝的名為「Deux Hommes」的 1995 秋冬季，兩位男模穿著系列的服飾錯進錯出，修身剪裁的襯衫、無袖針織衫、高領毛衣、緊身褲裝及各類皮革單品。在首個系列 Raf Simons 即確立了往後鮮明的品牌形象，一股瘦削的少年感於鏡頭中緩緩流露，而 Martin Margiela 對他的影響也在那些純色調的基礎單品上顯現得淋漓盡致。總的來說，1995 秋冬是一次中規中矩的首秀，算不得驚豔卻也值得人們對後續抱有期待。
隨後的 1996 春夏與 1996 秋冬，Raf Simons 將展示的場景轉移到家中，他沒有選擇任何經紀公司的職業模特，朋友們扮演起了 Raf 想象中的青年角色。1996 秋冬系列「We Only Come Out At Night」描述了一群盛裝打扮的年輕人在雞尾酒會後回到房間的故事，在家中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伴著音樂時而跳舞，時而做出鬼臉，他們圍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中播放的《Haunted House》動畫，在過道里三五成群地抽菸，傳遞著酒杯，一切的情景皆是青年時期生活的真實寫照。在二十分鐘的視頻裡，服裝並沒有成為絕對的主角，Raf Simons 將群體、場景、行為放置在了重要的位置，倘若沒有鏡頭在服裝上的特寫，你也許不會將它與時裝系列相掛鉤。1996 秋冬的單品，依舊由緊身的單色調佔據，而 Raf 對於青年群像的描繪力度跟隨著系列的腳步逐漸擴充。
Raf Simons 1996 春夏系列 | Via Raf Simons Redux
1997 春夏「How to talk to your teen」 在巴黎一家攝影工作室展出，仍然以視頻的形式呈現。在 97 春夏的故事裡，14 位青年從學校逃離，跑向他們想象中的一座 UFO 建築，在這個由自身創造出的環境內，他們擺脫了世俗生活的紛擾，擺脫了學校、家長、社會對青年的禁錮和限制。Raf Simons 的場景從室內走向了街頭，在一眾青年奔跑的身影下，他的內心世界也變得更加自由。Raf 糅雜了包括 Punk在內的一些亞文化印象，像是 Punker 常見的 Mohair Jumper、Tartan Bondage Pant ，Club Kids 和 Gothic 場景中人們常穿的 Sleeveless T-Shirt 等等，這些服裝都分別指代著各自群體的身份標籤，在創立品牌後的第三季，這一手法已然成為了 Raf 的設計簽名。
Via Instagram @ yourfashionarchive
Raf Simons 1997 春夏系列 | Via Raf Simons Redux
1995 秋冬到 1997 春夏，四個系列的時間，潛藏於 Raf Simons 內心的少年不斷成長，「我們只在晚上出來/如何與青少年交談」這樣的主題，自然而然會讓人們給他貼上特定的標籤，對青年文化的取鑑與表達亦或是類似的說辭。然而從 Raf 自身的經歷及後期他本人袒露的聲音來看，Raf Simons 對青年文化始終抱有著批判和質疑的目光。
社會層面對青年群體的規訓潛移默化形成了一套固有的法則，「你應該怎麼做」的教導充斥在青年成長過程的各個階段，Raf 本人即是在這樣規訓觀念的影響下生活的。這就是我們為何會看到他在作品中對於群體、場景、行為的重視，Raf 早期的設計始終圍繞著以上三個元素來展開，「你應該怎麼做」的約束在 Raf 的場景中變為了「你無所謂做什麼」的自由。
「我總是喜歡一個場景，喜歡創造一些不僅僅是關於我自己的東西，它是關於那些能與之產生共鳴的人群的東西。它還需要一個環境，一種縈繞四周、讓人棲居其中的情緒，所有這些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個場景。這在我設計第一個系列之前就已經開始了。」他曾經特意提到過場景一詞的重要性。而經過了四個系列後，Raf Simons 品牌的第一場時裝秀開始提上了日程，他內心中的少年形象將從八毫米的膠片鏡頭，走入到更為真實的秀場舞臺。
We sometimes talk about more than clothes
如果說此前視頻發佈的系列是 Raf Simons 對青年群體各個場景的自由構想，那 1997 秋冬首度登臺巴黎時裝週的系列，則是他忠於自我的深刻詮釋。這一次，創作的主角不再是熱愛哪一類風格的青年，「The School Boy」Collection 是一部 Raf 青年時代的自我回憶錄。
1997 秋冬巴黎時裝週，Raf Simons 的當季秀場選在了較為偏遠的第十一區 Impasse de Mont-Louise 街道旁一處廢棄的俱樂部場地，著名時裝評論人 Suzy Menkes 的身影也出現在秀場。實驗性搖滾樂隊 The Smashing Pumpkins 的作品旋律充斥著整個空間，Raf Simons 從街頭湊齊了他的走秀陣容，仍然是那麼的瘦弱纖細。而 1990 年代秀場出現的男模，大多為古銅色皮膚，高大健壯的形象，與之對比，Raf 的男孩模特顯得那麼的弱不禁風。
1997 秋冬「The School Boy」系列服飾代表了 Punk 與 New Wave 風格之間的過渡，校園氣質在酒紅色雙排扣西裝、牛津襯衫上顯露，Perfecto 皮夾克外套則是屬於 Raf 的青年回憶，1976 年成立於北倫敦的朋克搖滾樂隊 EATER 的標誌出現在窄肩的背心上，繼而又表現出了 Raf 鍾愛的音樂類型。1997 秋冬是一場極度私人化的系列，Raf 自己也坦承過這是關於他自己的過去、表達他對英國青年文化的興趣，以及在天主教教育下長大的經歷和不被允許聽的音樂的混合。而這樣一部回憶錄式的 T 臺走秀，同樣為行業帶來了嶄新的視角，此前從來沒有被重視過的青年人群，從街頭的嬉笑怒罵中走向了光鮮亮麗的時尚世界（至少在當時很多人這麼想），人們驚喜地認識到，原來男裝還能夠以如此的方式表達。此時，是 1997 年的 2 月份，距離所謂的街頭時尚爆發還有近 20 年的時間。
1968 年，Raf Simons 出生於比利時小城內佩爾特，根據 Raf 的回憶，除了一家唱片店外，這裡沒有任何能夠引起他關注的地方。他購買的第一張專輯是牙買加雷鬼音樂人 Bob Marley 的作品，之後漸漸接觸到了德國電子音樂團體 Kraftwerk、英國搖滾樂隊 Joy Division 以及 Debbie Harry（美國搖滾樂隊 Blondie 主唱）繼而 David Bowie 等流行明星。70 年代末 80 代初，正值 New Wave 風格崛起的時期，Raf Simons 就在這一環境下成長並受到這一趨勢的影響，身邊的很多同齡人與他一樣喜愛穿著黑色的服裝（源於 New Wave 音樂團體在表演中常常穿著黑色或白色的 T 恤），然而學校卻並不允許，或許是因為在天主教的傳統中，黑色衣物代表著神職人員的身份（當地是信奉天主教的地區）。
彼時 Raf 感興趣的音樂類型大多來自於英國，後來則全部變為了 Sonic Youth （1981 年成立的紐約搖滾團體）在內的美國樂隊。從 1985 年開始，也就是 Raf 17 歲的時候，每年八月下旬在比利時哈瑟爾特市附近舉辦的 Pukkelpop 音樂節，成為了他最為期待的節日，像是 1980 年代起家的比利時電子音樂團體 Front 242 在音樂節的演出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在後期的品牌秀場中成為了 Raf Simons 的靈感來源（2018 春夏系列）。
通過 1997 秋冬系列的秀場，Raf 找到了一處可以盡數表達內心所想的舞臺，音樂、服飾、模特似乎與前期的群體、場景、行為自成一體。在 T 臺的表達中，這些元素又與時尚達到了渾然天成的效果。1998 春夏那場被很多人稱為 Raf 奠定行業地位的「Black Palms」秀場，進一步鞏固了他的美學風格。
Raf Simons 1998 春夏系列 | Via Raf Simons Redux
巴黎巴士底廣場附近一處停車場，1998 春夏系列秀場的舉辦地，Raf Simons 帶來了超過 60 個 Look，他長期的好友和品牌夥伴 Franky Claeys 則為系列創作了一些版畫。而「Black Palms」主題的靈感來源為 1993 年迷你劇集《Wild Palms》，Claeys 後來接受採訪時透露，Raf 在他的公寓裡看到這個劇集的錄像帶後，想要把它用作 98 春夏的秀場主題，但在 Franky Claeys 的建議下，最終使用了 Black Palms 的名稱。
由 Claeys 創作的 Black Palms 作品，被放置在了開場男模的背部，瘦骨嶙峋的街頭青年赤裸著上身，在觀眾們的注視下快速走動。1980 年代的工業音樂與電子樂構成了 98 春夏的背景聲，與同時代宣揚的古典男子氣概相比，Raf 的男裝形象顯然是處於青春期的男孩，混雜著荷爾蒙的氣息與音樂發燒友的狂熱。Punk、Rock 又帶著些許的 Gothic 味道，單品的剪裁延續著以往的手法，留著過肩長髮的青年穿著雙排扣的大衣、西裝與牛仔褲搭配，Sex Pistols 樂隊「Never Mind the Bollocks」專輯封套的 Tank Top 出現在系列中，以及將加拿大激流金屬樂隊 RAZOR 和重金屬樂隊 Helix 的字體結合在一起的圖案。到場的 Suzy Menkes 給予了 1998 春夏系列如此的評價：「一場屬於十幾歲的表演。」
與他的時裝啟蒙 Margiela 一樣，早期的 Raf Simons 不會出現在秀後的謝幕中，人們從未在公開場合見到過他，即使 Raf 的設計已經在巴黎引起了躁動。
Raf Simons 1998 春夏系列秀場 | Via Raf Simons for VOGUE
緊隨其後的 1998 秋冬「Radioactivity」系列，Raf 兒時傾慕的德國電子音樂團體 Kraftwerk 的成員，身穿標誌性的紅色襯衫，打著黑色領帶出現在了當季的秀場上。成為了隨心所欲的 Raf Simons 又一場極度私人化的系列，主角從街頭遊蕩的青年群體的「他」，變為了比利時內佩爾特小城的「我」。McQueen 曾經提到過，他的每一季秀場都是一部關於個人的自傳，這同樣可以用來形容 Raf Simons 的早期系列，「這與時尚無關，只是與音樂有關」，在此後的一次採訪中，他談到 98 秋冬系列時說到。細窄的襯衫領，側梳的髮型，形銷骨立的身材，幾乎等同於一個完整公式的男裝形象，會在即將到來的新千禧年初期佔據主流，Raf Simons 則是這一形象的「始作俑者」，正如紐約時報給予他的頗具分量的評價：「Raf Simons 定義了 21 世紀初的男裝時尚。」而那一季系列之前，他剛剛度過了自己的三十歲生日。
德國電子音樂團體 Kraftwerk| Via EyeBrowz/Alamy Stock Photo
Raf Simons 1998 秋冬系列秀場 | Via Raf Simons Redux
當歷史的年輪停止轉動，我們究竟在那段初露崢嶸的時期看到些什麼，又一位才華橫溢的比利時設計師、擁抱街頭青年的男裝品牌，還是其它的一些翻來覆去的頭銜、高帽。生涯初期的 Raf Simons，享受著無所顧慮的自由創作，甚至 1995-2005 的這十年他都處在這一狀態下，以至於業界看到的那些系列，無論對應著哪一類青年群體，最終均會指向 Raf 自身，他為模特披上的一件件單品，像是在為年少歲月的自我著裝。 倘若他當初沒有敲開 Walter Van Beirendonck 的大門，Raf Simons 可能會是一位當代工業或傢俱設計師，在另一個載體上表達著自我，只是那一次的相遇恰巧是服飾罷了。
2000 秋冬系列秀場後，Raf Simons 做出了一個令人訝異的舉動，他保留了安特衛普的品牌工作室和創意團隊，自己則隻身前往了維也納應用藝術大學任教一年。「我對時尚有一種愛恨交加的感覺」，在這段日子裡，Raf 剝離掉時裝設計師的身份，進行著一場在外界看來頗有些隨意的放空之旅，這是他忠於自我的又一處顯露。
Margiela 紀錄片的最後，出現了 Raf Simons 在那場巴黎展覽的片段，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些作品，似乎透過靜止的衣物回到了 1989 年的初秋，回到了一切故事的開始—巴黎市郊的比利時青年，在機緣巧合之下被時裝打動，從而最終步入了時裝設計的殿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