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丨你为什么不回头——悼念父亲许行贯

□许建

雨不停地下着,好像要把天哭成个窟窿。平安夜这天,爸爸走了,他走得是那么地匆忙,步履是那么地急促,似乎连回一下头都不肯。一切好像在梦中,昨天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今日已是天地分离、阴阳两界。冬雨绵绵不绝,我们的思绪就如同窗外的雨丝……

细雨淅淅沥沥,那是1949年的夏雨,爷爷奶奶赶到杭州,想让在杭高读书的儿子跟他们一起回湖南老家,可此时的爸爸却玩起了“失踪”,他瞒着两老报名参加了土改剿匪工作队,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年,他才17岁,人还没有枪高,却奔行在匪患严重的乡野山坳。环境是严酷的,但又不乏火热的激情。一介书生的他学会了基本的军事技能,学会了访贫问苦,学会了脚踏实地的调查研究,同时也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文革风暴骤起,魍魉横行、人妖颠倒,市委大院内外大字报满天飞,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一夜之间反目成仇。他不理解,他旁观冷对。他给自己立下规矩:不参加任何造反派组织,对他敬重的领导,决不揭发批判,口诛笔伐。他宁愿被下放到偏僻的五七干校接受“锻炼”,也不愿同流合污、随波逐流。钱塘江泛着晶晶盐碱的滩涂上有这么一幅图景:一个倔强的汉子挑着扁担行走在随风飞舞的盐蒿中,担子的一头是铺盖生活用品,一头是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他就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粉碎四人帮,大地春回,但也是百废待兴,父亲走上了领导岗位,他谢绝了配属的小车,每天骑着自行车哐当哐当地上下班。“城郊型农业”、“菜篮子工程”是他主抓的工作。他蹲点杭州半山牛奶公司,奔走笕桥蔬菜基地。活鱼游进了菜市场,卖菜小贩的吆喝声响起在深巷小弄。市民亲切地称呼他为“牛奶书记”、“蔬菜书记”。

“七山一水二分田”,浙江人均耕地不及全国的一半,粮食不能完全自给,这个大问题一直让他牵肠挂肚、茶饭不思。主抓全省农业的他首要的任务就是扩大粮食单产,扶持鼓励种粮大户,他很早就提出土地为什么不能向种粮大户手上集中。春雨滋润着田野,大包干后的农民焕发出冲天的干劲,全省粮食产量有了历史性的突破,浙江省是全国最早取消粮票的省份之一。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解决温饱是第一步,如何让农民的钱袋子鼓起来,如何奔小康这才是王道。异军突起的乡镇企业正是农民致富的希望。“千辛万苦,千言万语,千方百计,千山万水”,万千农民洗脚上田就地转化为新一代的工人,浙江的乡镇企业以及后来的民营企业屡屡惊艳世界。西方的经济学家怎么也弄不明白,中国在短短的时间里怎么从一个农业国华丽转身为“世界工厂”,这其中,乡镇企业居功至伟。当乡企还是星火初显时,父亲就积极引导,大力扶持,为乡镇企业的星火燎原殚精竭虑。浙江是一个资源小省,国家很少重点投资,外商也不青睐,但是浙江农村的人均收入一直位居全国前列直到如今。这些数据都是父亲经常向我们津津乐道的。

雨还在下着,那是太湖如注的暴雨。那一年太湖流域遭遇百年未遇的险情,连日的倾盆大雨让水位早已超过警戒线,浩淼的太湖浊浪排空、一片汪洋。汛情十万火急,太湖流域涉及上海、浙江、江苏三地,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又一次穿起救生衣,坐上冲锋舟头也不回地冲入风雨之中。家人都知道,多少次他站在行将崩溃的堤坝上,岿然不动、指挥若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知道他绝不能后退,因为他的身后就是百姓,就是家园。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只要大雨连降五、六天以上,父亲的脸就会凝重,嘴里就会念叨什么。水利是命脉,不仅关乎农业,也涉及千家万户,其中包括饮用水的质量和安全。多少年过去了,沿线的民众依然记得我父亲,记得他耗费心血主持兴建的一连串水利枢纽工程:乌溪江引水、杭嘉湖南排、金华永康华东飞渡、栅溪水库、碗窑水库……这些重点水利工程不仅清除了多年的水患,还极大地解决了民众的吃水问题。遇到上游水质污染、两地用水纠纷,他们便会来找父亲反映难题、寻求帮助解决……。

父亲老了,他从省人大退下后婉拒和辞去了名目繁多的头衔,只保留了浙江省农村科技开发基金会会长一职,他心里还放不下农业。他头发花白了,背佝偻了,心脏也做过搭桥手术,甚至后来躺在病榻上,他都惦记着农业科技人才的培养、民营企业的转型、青山绿水的保护,不断写出有分量的长篇调研报告。他经常跟我们讲:“爷爷给我的名字取得好。取之孔子的‘吾道一以贯之’。我17岁参加革命就是从农村开始的,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转到其他行业,但是我这一辈子都对农村农业农民情有独钟、难舍难分。”

雨还在下着,连绵不绝,似乎无穷无尽。泪水一次次模糊了我们的双眼,爸爸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你为什么不回下头,你听到我们的呼唤了吗?你能再看我们一眼?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

¬――写于2019年12月24日冬雨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