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声的羁绊,和那些有声的家,浅谈《小偷家族》到底好在哪?

一个人的无聊游戏:看完一部电影,五天、十天、一个月、半年,测试一下每次回想时,脑海会首先浮现哪一个场景、或哪一句对白。譬如《比海还深》,就始终是那一杯偷工减料的乳酸冰。是枝裕和平淡精细得有点刻意的意象,总深得我心。

因此,我原以为《小偷家族》留下的,会是烟花爆裂的声音、玻璃弹珠里的宇宙,又或廉价公寓门前的脏雪人,然后我将会感叹卑微而易逝的小幸福,一边煮饭一边哼两句“原来我非不快乐”之类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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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作品风格与情感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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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看似以《我的意外爸爸》为剧情雏形出发,实则前者是以一部片的篇幅提问,而后者心中已有了答案。这点或许是很多人将它视为是枝裕和集大成的原因。

相同情形不只出现在这两部片,《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中柳乐优弥对家庭​​的维系,《海街日记》与记忆协商、试图接纳他者作为亲人的尝试,《比海还深》对失败的不得不拥抱,《第三次杀人》对人究竟能不能互相理解的叩问,种种创作者由疑惑进而挑战的作品,堆起答案,成为另一幅理解,其实就是《小偷家族》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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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意外爸爸》里,电影用两小时处理非亲属关系者,是否能以家人的形式相处。

然而曾耗时120分钟的挑战,在《小偷家族》里只剩10来分钟的建立。身为一个说故事的高手,是枝裕和深知从作品开头抛出的设定,最为观众所接纳,因此第一场,便安排全剧最难解桥段:柴田一家尽管置身极差的经济条件,柴田治与祥太仍执意带回女孩,并事后没有人真正驱赶了她。

尽管柴田信代嘴里不断抱怨,“把她送走吧,怎么又捡一个这种的!”奶奶在餐桌旁剪起指甲,飞得到处都是,但畸零的人,最后还是很快融为一体。是枝裕和发挥小津安二郎所强调的精髓:说出心里相反的言语,做出心里相反的脸色,这就是人性。

最难解的谜,于是成为最自然、不需要解释的事,打开一系列故事建筑的过程。曾以两个小时抛出的问题,如今只需十分钟回答——是的,可以。就算不是亲生,人与人之间仍能存在,只被信仰于血缘关系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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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小偷元素调味后,《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中,低下社会姿态所展现出的韧性,以更轻盈的形式被表达出来。这对一个深耕故事创作者的是枝裕和而言,毋宁是好消息,不禁让人想起《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里,卡尔维诺「轻、快、准、显、繁」中首先提起之轻。

偷窃是主动、蛮横、不需任何条件的,因此成为一家人关系本质,鲜明的对照:确实有一种顽强,可以联系起十分薄弱的关系。设定甚至给予作品一点悬疑、动作、调皮的氛围,加上信代跟奶奶两位较轻松、自我的角色设定,生活于是有快乐,能从角落涓涓流出。

这其中还承接《海街日记》里的甜腻与烟火。当初在庭院,四姐妹一起玩仙女棒的场景,如今快速闪过;因为除了轻盈之甜,《小偷家族》还有其他空间要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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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孩被接受的场景后,随后便是亚纪独自去风月场所上班的场景,帮故事加进冷漠、残酷的氛围。这一条线与柴田治、奶奶相映成趣;

除了偷窃外毫无能力、魅力、低下的中年男子,与默默对情敌家族吸血与报复的奶奶,加上对人没有信心的亚纪,成为平衡电影,不流为童话故事的理想材料。

以亚纪为例,是枝裕和巧妙处理故事中并非因果关系,而仅前后关系,所突显出的残酷。

这名对人际关系最无信心的人,后来发现,应该最在乎自己的奶奶,似乎更在意的,其实一直只是宁静的复仇。这则设计里,我们无法验证到底奶奶是怎么想的,以及这是否真是亚纪的报应。但一切自然地发生,而显得难解、迷惑,也因此令人恐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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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因为曾有《第三次杀人》这种破坏性氛围才能从穿插在暖意间,得以扩散至全片。

这部被归入悬疑、惊悚,又几度被描述为「反常」的作品,事实上以最冷僻之姿,展现法律与情感的冲突,并以新角度重新询问最基本的问题:

我们是否可能彻底理解他人?如果没有《第三次杀人》这样冰冷、漫长、节制的提问,《小偷家族》不会有后段精准、宁静、得以逼近暴力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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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经典场景,就是《第三次杀人》最后重盛律师隔着探监室的玻璃墙,无法洞悉嫌犯真正动机的桥段。人与人之间宛如流沙的深渊,透过玻璃墙反光里的侧脸交叠,加上没交集的对话被呈现。

而《小偷家族》最后,信代因为对祥太有了新认识,因此隔着玻璃墙,无法解释为何再次相见,却只劝对方去找亲生父母的原因。

这两部片的差异在于,这次观众不必面对《第三次杀人》所抛出的开放与悬疑,而可以直接看到角色的脆弱。他们的话语,如何像泥土因大雨坍塌,乘载不了纠结的内心

法律与人性的扞格,也在一场场询问中,瓦解先前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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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故事随结尾,抵达它最偏远的地方。

将人性的楼房盖起后,再将它拆除,这是属于是枝裕和的色彩。

影片最后场景,徒留荒芜,但却无法抹灭记忆;因房子的颜色、气味、触感,都曾在故事里,巨细靡遗地显现。这种孤独感,仿佛独身,在一精彩绝伦棒球比赛里,同时担任包括投手、打击、守备、跑者、裁判、观众等,所有的位置...

如此神奇,也如此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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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比赛结束,竟反而无法跟任何人说明,刚刚发生的惊险、欢呼。除此之外,偷窃元素也从调皮调性,转而成为失去原则、被祥太鄙视的行为,进而突显柴田治甘愿作贱、却也为了生存显现顽强的性格。如此一来,综合以上改变,最活泼的美好,成为最难堪的丑恶;最深刻的记忆,成为最荒谬的空无。

一场快到只有事实、没有原因的人祸袭来,所有相关纪录,也都猝不及防被销毁。

人际关系成为它最原始的样子,我们都理解了,但都无法交给谁或对方。

于是,雪曾含光,不能照亮;花曾结果,不能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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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这一词的含义

以「偷」作为前提,人或关系就成为「财产」,可以被占有或者交易。电影并不吝啬于呈现这种交易:初枝婆婆以每次三万日元的价格分期卖出了丈夫,然后又以退休金买入一室热闹;亚纪出售柔软身体和脉脉温柔,最后又以为初枝婆婆的收留只因父母支付的三万日元;凛的生母以新衣服换来女儿被虐打后的原谅;甚至百合亦要付出劳力,负责拔去防盗门的插头,才可「安乐」地留在新家中。

事实上,对活在现今社会的我们而言,除了产品和劳动力,我们早已习惯从身体、行为到思想、情感、人际关系,无一不可贩卖,更遑论众多以情感作为包装和推销手段的产品。

然而,我们看着这个市侩得近乎亲切的小偷家族时,心中仍有暖意流溢,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的嗜钱如命更多只是口中嚷嚷而已,表面的交易背后仍然藏有货真价实的真心,所以亚纪在最后的最后又回到了那座老房子,拉开空荡荡的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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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以「偷」为罪名,背后的逻辑就是商品的正当占有和交易,那么,我们作为消费者,有付款的义务,自亦有选择商品又或选择买与不买的权利。

信代不断提及:“如果可以选择,可能一切都会更好。”

你经过选择,然后付钱买来商品,就代表你需要和喜欢那些东西。如果反驳“人又不是东西,或者商品”之类的话,但其实又真的从来没有人问过凛作为一个人的意愿和感受。然而,人际关系不完全服膺于商品交易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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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捡到她。有人先抛弃了她,我找到了,捡回来。”

信代在录口供时讲到初枝婆婆,她如是说。

当原来的拥有者首先放弃了所有权,人弃我取,甚至愿意付出金钱、时间、感情作为代价,这还算不算小偷?正如被遗忘在送洗衣物中的琐碎物品,那个赝品领带夹,却被祥太视为珍宝,珍而重之放在他的宝物堆中,这还算不算偷?

即使我们是路不拾遗的乖宝宝,失物三个月无人认领也就归拾获者所有。然而,百合的父母并不希望寻回她,信代把她带走、代为照料,却又被指为拐带。

这正是人际关系的矛盾所在。

一方面我们放任其异化成为可以交易的商品;另一方面,一旦需要,我们又以血缘和社会常规等因素凌驾于商品交易的原则,变成一个懂得瞬间转移的跳龙门。更讽刺的是,女警察以同情的目光捍卫人情、伦理,却又揣测千百样理由——钱、填补不能生育的遗憾、畏罪潜逃等等,只为了否定纯粹的人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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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太曾经两次说到《Swimmy》的故事:一群小鱼团结起来,伪装出庞大的身驱,成功把猎食者大鱼吓退。那尾小黑鱼说:让我来充当眼睛吧。

我们不难发现,这个伪装而成的家族就是那群小鱼。

但是,大鱼是什么?祥太的眼睛又看到这个家族怎样的前路?小鱼离群,各自重新摆摆尾游回弱肉强食的大海,也许其中几尾能够长成掠食的大鱼,也许这才是无法撼动的大海中唯一的出路。

矛盾的是,到了最后,我们仍然庆幸,只有那些说不出口的“对不起”、“谢谢你”,或者叫一声“爸爸”,是永远也买不来、偷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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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不是家

这个「家不是家」的关系,是随着剧情发展到中段才慢慢剖开的。

「名字」符号在柴田一家也有特别意义。

由于这是一个假的家庭,成员都有不同原因有多于一个名字,名字代表了某种特定的情感因素:初枝婆婆虽然没有另外一个名字,但她常借故去前夫家中作客,对前夫的儿子而言,这位爸爸的前妻每次来的目的是讨钱,他们也惯常每次给三万日元,为的是同情这位老人家,剧情也暗示了他母亲是介入初代与丈夫婚姻的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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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以看出是枝裕和的剧本非常注重细节。

这次以几位「不是家人的家人」组织成一个特别的家,当真相在尾段揭开时,再回想前面这家人的一举一动,和所说的一字一语,都是有紧密的呼应,足见是枝裕和对角色有很深的了解

然后选择将部分真相在适当时候呈现,例如信代手臂上的熨斗伤痕,最初我们以为是工伤,这伤痕是非常有戏的,带到凛也有同样的伤,后来观众也知道信代的伤也是因为家暴,这伤痕迅速建立了这对母女的感情,在这个剧本可以发现很多像这样细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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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是擅长写小人物和小故事,在本片上更见其功力,简洁、直接、不煽情、没戴有色眼镜看这个低下层家庭,选角更是绝妙,都是上乘的演出。

安藤樱自《百元之恋》的脱胎换骨演出后,这次更是收放自如,导演给了她两幕重要的感情戏——替由里烧掉旧衣服,她搂着凛说,爱应该是互相紧抱,而不是用打的

“爱你才打你”是骗人的话,火光映照两人的脸,感触之际信代开始落泪,善解人意的凛伸出小手替她拭泪——很简单却自然流露的一场戏,我甚至怀疑两人的互动是即兴的,这种方法很难由导演指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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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是无法选择父母的,但像这样自己选的父母,牵绊应该更强吧,我可是选择了你唷。”

是枝裕和向来以写实的社会议题,如被抛弃的孩童、穷困的社会、偷窃犯罪等作为拍摄主题。却使用温暖日常的方式去诠释,电影通常不会有峰回路转的剧情,也不会有高潮迭起的狗血片段。

我们看见的是社会真实的样貌,残忍却平淡如水。

在观看这些赤裸、黑暗的世界同时,却又被人类最渺小的爱赋予感动。对于这部电影,是枝裕和是这样说的:

“我将这十年来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全部融入在这部电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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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来的羁绊

剧中许多角色都有多个名字,有的是化名,有的是人生不同时期的姓名,也有来自不同人取的姓名,单一个体拥有许多名字,不仅展现了个体性的复杂程度,同时展现了每个人的想望。

什么时候用哪一个名字,别人怎么叫你,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更大的哉问是家人之间的称谓、关系和样貌有绝对的关联吗?如果是,那么奶奶代表些什么?爸爸该是什么样子?......

乃至导演用了一场戏,重重地叩问:

“母亲到底是什么,怎样才叫做母亲?孩子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和需求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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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里在洗澡时看见信代手上的伤痕,她摸摸它,信代温柔地说:“没关系,已经好了,不痛了。”

之后回到原生家庭,同样看见生母的伤口,她用手碰了亲生妈妈脸上的伤,换来一阵不耐烦地骂:“啧,不要摸了,很痛,说对不起。”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为什么信代面对警察质问时,那股说出“凛(由里)不可能主动说要回家的。”自信从何而来,且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股母性本质扎扎实实地比血缘关系重要。

而信代最后向翔太说出关于他身世的资讯,心有不忍却也自知不足,选择放手的温柔和微笑,多少母亲或许都做不到,谁可以说信代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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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再再将每个角色的原生家庭和小偷家族对比,试着藉由其中的模糊不清与矛盾,让观众思考并看见家的原貌。

由里与亲生母亲的互动、遭受家暴以及巨大的寂寞、祥太是从小钢珠的停车场车内被抱走、亚纪逃离那个表面光鲜亮丽的家庭、奶奶初枝到底被谁遗弃...

就连信代出门前一句简单地“奶,我要出门了,帮忙照顾一下由里喔。”都血淋淋地对比着治与信代本想抱着由里回原住所,却听见由里亲生父母在屋内互相叫骂“谁叫你贪玩跑出去不顾小孩。”

从社会大众的眼中看来,小偷家族的组成无法被理解,荒谬怪诞充斥,没有血缘关联不打紧,诱拐、偷窃、遗弃、诈领年金等等,看起来就是犯罪匿藏的脏窝,怎么可以是个家庭?但走入这个家内,柴田治对祥太的海边性教育、信代对由里说「绝对不要相信因为爱你才打你。」这比起虐待暴力相向、生却不养不教不陪伴的父母们,不是称职许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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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法选择家人,但可以选择亲情,就像我选择了你。

《小偷家族》温柔却也残酷地拆解家庭的组成,剖析家人之间情感,叩问血缘关系在当今社会剩下多少牵绊。挂在人身上的姓名和称谓薄如蝉壳,若没有实质意义存在,脱壳而出虽费力气,不也是可理解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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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喜欢《小偷家族》的演员们。

饰演柴田治的中川雅也,把鲁蛇爸爸演的入木三分;饰演奶奶的树木希林,再次展现她活在角色中的强大演技;饰演祥太的城桧吏,演活小男生渴望父爱、质疑是非善恶、试著成为更好的兄长的不同心境转变;

饰演亚纪的松冈茉优,篇幅相对的少,但她与四号客人的对手戏有迸发出动人情意;至于饰演信代的安藤樱,无论是对树里的疼惜、她与治的亲昵互动、面对质询时止不住的泪水等,通通都打入我心坎里,绝对是《小偷家族》最大的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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