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的一个泰山情结,那一次的登山,像是完成了心愿



三十多年前,高中语文老师都要给学生教一篇散文《雨中登泰山》。这篇散文是现代作家、学者李健吾先生的名作。那时,我也多次讲授这篇课文,也畅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李先生一样,登一回泰山,完成宿愿。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人的箴言是人生的标尺,但年轻时正是人生的爬坡阶段,经济、人事条件不备,机缘迟迟难寻。李先生说,坐火车望泰山也几十回了,没有机会,“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我也同样,三十五岁时举家南下,定居于长江之南。江南暑假长,所以探亲就在暑假。坐火车多少次往返,经过泰安城,就不自觉地想起李健吾先生的文章,火车在泰安停留的几分钟时间,若是白天,从车窗外,就望见东面的青色雄武的山,我不大肯定这就是泰山,每次我都望啊望的,那是泰山吗?

多年来的一个泰山情结,那一次的登山,像是完成了心愿


还是三十年后,2018年7月底的一天,我终于从从容容坐高铁来到泰安,而高铁泰安站在城外,又打车来到老的火车站附近。这个老的火车站就是京沪线上我多少年多少次停留望岳的地方。京沪高铁开通后,改名泰山站,其实改的也恰如其分。泰安城位于泰山脚下,在车站广场向北一看,大泰山青苍苍雄踞城东北,气象非凡。在火车上望见的,那就是泰山。泰山!泰山!几十年来,路过多少回望了多少回的心心念念的泰山,我终于来了,还愿来了。

望岳的岂止李健吾先生,岂止我?可以说,望岳乃至登泰山纯粹是从孔子开始的中国文人的一个原始情结。伟大的孔子是曲阜人,曲阜距离泰山本不远。2000多年前,孔夫子从曲阜到泰山可能乘牛车或徒步,走了不止一天。孔夫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他登临泰山,瞻望鲁地,观赏气势雄浑的天下河山。孔夫子一生,曾到大河边上,大发感慨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感慨时间的流走,是如黄河之流水,一去不返,人不可逆时间而返回过往,唯能前行不已。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孔子珍惜人生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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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生活态度,他所说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七十从心所欲而不愈矩,这里有人生的时间思考。他的每一个时间段,都达到他的圆满状态。孔夫子登泰山,则是个人空间意识的开拓提升。人之一生,起码面对时与空两个维度。你既感受时间的永恒、去而不返,也知道天高地迥,宇宙的无穷。人在有限的时间维度里,向往着好奇着那个似乎无限的空间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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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崇仰名山大川由来已久。传说大禹治水,走遍九州山川,为后代界定了华夏民族的大致的空间范围和高度;孔子来到泰山,仰止高山。巍巍泰山,雄踞中国华北大平原之南界,登高山望莽原,风光尽收眼底,感觉天下也很小。这种认知,激荡着孔子的人生胸襟,砥砺着生命的意志,可谓生于尼山而心若泰山之雄。

我们可以想一想春秋时代的登泰山,更其的艰难,山路虽有开拓,但荒蛮险绝,哪里会像后来直到南天门的石阶。孔子是个孔武有力的人,据考证,孔子身长是今天的190公分,而且会武术,即使如此,他登泰山也不轻松。现在的泰山天街上,立有一石碑,刻“孔子小天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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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而孔子登临泰山的那一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晴朗清新,万千山峰深谷,孔子看得真真切切,也由此而发浩叹。孔子是崇仰泰山的,在《论语》里记着,当时鲁国的大夫季孙氏想要祭祀泰山,孔子反对,在克己复礼为仁的孔子看来,祭祀泰山的应该是天子或起码诸侯起步,季孙氏虽是鲁国的权臣,根本不够资格祭祀泰山的,他若祭祀泰山就是彻头彻尾的僭越。

《史记·封禅书》,记载了黄帝到泰山封封过,之后,秦皇汉武都登临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泰山,备集荣耀,被誉为五岳独尊。黄帝以来,人们常把泰山看做华夏民族的象征。历代帝王,敢在泰山封禅的也有数,没有一番文治武功哪有资格来泰山祭告上苍和天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大事,就在祭祀与战争,这关系着国家的脸面尊严,生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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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以后的魏晋南北朝是分裂的衰世,北方游牧民族占有中原大地及辽远的北方,泰山如何,对那些游牧皇帝来说,未必多么看重。登泰山的,多半是文人骚客乎?

盛唐时代,寰宇辽阔,河清海晏。青年杜甫和比他大十来岁的诗人李白都先后望岳终而登临,自然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李白在天宝元年(742)四月,李白来到泰山,作较长时间的浏览逗留,并写下了《游泰山六首》的佳作。浪漫的诗仙,于泰山而言,就是给其增添了诗性的一笔。与李白相比,青年杜甫的望岳才是真正众望所归的扛鼎之作,短短四十字,为泰山定格,历代写泰山佳作,无出其右者。

杜甫说:“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望岳》,字里行间有一种胸襟抱负,一种崇高感充溢激荡,这是仁者的情怀,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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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越千年,进入20世纪的1987年12月11日,泰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这也是泰山名至实归的必然。于我而言,登泰山,几十年来,是必须要完成的一个心愿,一个人间凡客的久久渴望。

说是登泰山,在现代化的今天,其实也不确切了。我们乘高铁而来,从徐州站只不到两个小时就到泰山脚下了。我们在泰山站广场边的一个酒店住宿,窗户东开,临窗就可望见泰山了,高楼林立的城区,已经降低了人们望岳的兴奋度、震撼感,但我望见泰山,想象着明天早上在泰山山顶的景象,还是有愿望即将实现的兴奋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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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没有像通常的步行经典线路从岱宗坊起步,一步步走到红门,然后再一步步走到中天门,再一步步走慢十八盘、紧十八盘到达南天门。这一条步行的线路是千百年来的泰山朝圣之路,李健吾先生雨中登泰山就是这一条路啊。而我和晓慧已经年过半百,日常没有强度的锻炼,自知体力有限,腿脚不好。所以决定从出发处天外天乘汽车到中天门,再从中天门坐缆车上山的方式登顶泰山,这是最方便省力气的游泰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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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所能体现出的意义被我们大部分忽略掉了,也被大多数的游客忽略掉了。在无索道之前,无论是谁,不依靠自己的脚力要登泰山几乎是不能的。凭着自己的一双脚,一步一步登山,一步步揽胜,这个过程是艰辛的,也是有意义的。

早晨,不到六点起身,宾馆的窗户东向正对着已经升起的太阳,想着,这个季节,夜晚登山的人,已经披着租来的油腻腻的棉大衣在泰山之巅看过日出了,而我们还在山脚下的宾馆房间远望泰山呢?于是匆忙收拾,吃过早点,打车在清凉的晨风中直奔“天外天”出发点。山脚下,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的泰山敞开胸怀以迎接我们。用手机拍照泰山的名称,给晓慧拍照,来不及寻访拜谒冯玉祥的墓,找到入口,买票等车,沿着盘山公路走中天门,看见从山上下来的行人,在道边向山下走,满山的苍翠,望见头顶上远远高悬的索道。

过去,从山脚登泰山有三条线路,到了中天门,合成一条,一段一段,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这一段爬山的里程是最艰难的,考验着登山者的体力。在没有缆车之前,千百年来,人们还不是靠着双脚登山泰山之巅的?李健吾先生写着,本地的小脚大娘在山路上稳稳当当地赶路上山顶寺庙进香。只能说,现代城市里的人们行走攀登的功能大大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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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七月底的一天,天空阴郁,时而阳光朗照,时而大片乌云飘过,所以不是酷热难挡。在缆车里看,那山谷间水汽蒸腾,眺望远处朦朦胧胧,游人在山头沟谷上一晃而过,俯瞰山色,心旷神怡。

我俩终于坐着缆车到了南天门。出了站,买了两根竹棍,随着人流走,一会就站在了南天门的牌楼下。看见游客们从下面的山道上,络绎不绝地上来了。每个人,都走得满头大汗,他们走到牌楼下的时候,都不住喜悦地尖叫几声,成就感爆棚,那种喜悦让我也羡慕不已。我向下看,山道弯弯而下,直到很远很远。这是著名的紧十八盘。游人攘攘,某个公司组织的活动,穿着一样T恤的一群年轻人,你追我赶地聚集在南天门的牌楼下,他们拍照留念,是以纪念徒步登山吧。

我们在天街上走,天街还是很开阔的,几乎全是商家,与我曾多次想象的不同。一条街,大体上是东西向的,找个地方补充饮食,眺望风光。我们一直走,也看许多的摩崖石刻,泰山是人文荟萃之地,留下大量的人文遗迹。再从碧霞元君祠下过,直到瞻鲁台。瞻鲁台前,山顶已戛然而止了。瞻鲁台,就是眺望齐鲁大地山川河流的最佳处吧。唯见群山苍苍,烟霞渺渺,杜甫所写的“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是形容泰山之巅山势之高的。登山绝顶,往往是对人的一种生命启迪和人生意识的提升,站得高看得远,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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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上,其实已经是没有寻常意义的山尖尖了,最高处的地方,大概是观察气象的建筑物。泰山的天街是适合散步徜徉的。从瞻鲁台返回来,从郁郁葱葱的树木草丛边走,有一处非常宽展的平地,长着一簇簇硕大茂盛的马莲草,那些女游客们三五成群地飘着各色的纱巾,在泰山之巅演换着纱巾的清影。南边阳光朗照,向北望,青色的山麓之外是一层层的山脊。我也认不出那些青峰的名字,也难以体味出古人阴阳分割昏晓的意境,人在泰山,就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心态,似乎终于还愿了,完成了对古老中国最著名山岳的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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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泰山,少了李健吾先生的那个兴味盎然的徒步过程,他们一行人如何经过虎山水库,如何在慢十八盘轻松,如何在紧十八盘大喘气,如何一路所见欣赏摩崖石刻,经石峪的大字,现在轻松是轻松了,登的意味也大大衰减了。这也好,是我自己没那样的体力和意志了。李先生的生花妙笔是这样写着走路所见的:“悬崖崚嶒,石缝滴滴哒哒,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太有趣了,这些都被缆车给跨越忽略了。

在高中教材上,还有一篇文章,清代桐城派姚鼐写的登泰山记,也是有内涵的一篇游记。姚鼐是在清乾隆三十九年的农历十二月二十八登山的,大冬天,大概是在山顶上守了一夜,五鼓的时候,姚鼐与泰安知府朱孝纯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起积雪,扑打面孔。他看见了:“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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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姚鼐是看不到东海的,他所看见的是冬天泰山的云海。他回头看见了日观峰以西的山峰,有的被红日照到了,有的没有照见,或红色或白色,都比泰山主峰矮出一截。

姚鼐在山上看日出,是大年三十那一天,这个长期在京城做官的大文人,也是太奇怪了,不过年,在冰天雪地的泰山顶上,徘徊流连,情致勃勃。我想,这老先生,也是为了完成心中的一个愿望来的吧。

姚鼐在天街上看到的泰山,是这样子的:“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yuán)。少杂树,多松,生石罅(xià),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下午四点多,我们原路返回,乘缆车再到中天门,想着走下山区,走到岱宗坊,也看看沿路风景。两人往下走了几十阶,上山容易下山难,感觉膝盖受不住,又翻上来,再找到中天门的汽车点,坐车下山,乘公交到泰山站,往孔子的故乡曲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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