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扶桑的櫻花開了,我在溽暑的長安卻嗅不到它的味道,初九的夜,六街的鼓聲響起,東方的平安火再也飄不到玄武門城樓的上空,這一刻,我在長安的旅居歲月結束了。
▲天花畢羅
長安仁慶坊,初九,夜,悶熱。
日本遣唐使空海在家中寫完了今日的長安旅居見聞,緩步走出書房。月滿盈輝,書桌上的清酒泛著熒熒的淡光,酒杯外側照例是一碟新蒸的天花畢羅,這是長安城的達官貴人最常吃的一樣點心。
坊間的十字巷傳來了金吾衛的巡街聲,空海站在門口,透過門縫裡的隙隙,一隊金吾衛巡街使從門外走過,朝著沿牆街遠去。
長安興慶宮,花萼樓。
大唐皇帝李隆基俯瞰著這個帝國已經四十餘年了,長久的和平使他無法忍受任何一場挫敗,韋皇后、太平公主、王毛仲、李林甫、皇甫惟明……這其中有他的朋友,有他的敵人,卻無一例外都匍匐在他的御階之下,可這一次,他看錯了安祿山。
當李福德帶著御馬苑的兵馬離開長安去潼關支援哥舒翰的時候,李隆基站在玄武門城樓遠遠望著,赭黃色的革帶束縛著袍衫上的龍紋,風從潼關吹來,將他頭上的進德冠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隨侍身邊的高力士剛舉起拂塵,卻被李隆基揮手拒絕了。
時已距半日,潼關卻遲遲未傳來消息。李隆基登上興慶宮的角樓,東方漆黑一片,平時見慣的那一炬烽火,此時卻成了李隆基心頭最大的不安和尊嚴的坍圮。
與長安處於同一軸線的東都洛陽,安祿山緩步來到伊水南岸,崔乾佑派來的斥候方入夜的時候就已來報,大軍已佔領潼關,生擒了唐朝統帥哥舒翰。
安慶緒從相距幾丈遠的地方輕輕走到父親身邊:父王,回宮吧。
安祿山似在詢問,又似在自問自答:你覺得明皇是否能猜到,此時我正在洛陽望著他呢?
安慶緒想了想,只是彎腰施了一禮,卻並未答話。
▲禁苑鼓聲
公元756年6月,興慶宮勤政樓,初十。
無人猜到,這是李隆基在長安的最後一場朝會。
李隆基的烏皮靴在龍椅下方的足板上小幅擺動著,望著一言不發的滿朝朱紫。
左班班首宰相楊國忠、次位京兆尹魏方進、京兆少尹崔光遠;右班班首太子李亨、次位監察御史高適、刑部尚書張均、兵部尚書韋見素。
李隆基斜倚在龍椅上,示意朝臣獻策如何守住長安。
潼關是長安的最後一道屏障,潼關既失,長安城中的防禦力量只剩兩萬羽林軍和貴族家僮子弟了,這些人遠不能和安祿山的幽雲騎兵相比,事關長安存亡,大臣唯唯諾諾,誰也不敢開口。
監察御史高適出班列奏:陛下,臣願請詔招募長安城中的平民健兒,組軍守城。
李隆基苦笑了一下,這是他想聽到的答案,卻不是他想去做的答案。
初九,夜,興慶宮花萼樓。
李隆基躺在花萼樓的涼榻上,楊貴妃搖著團扇坐在李隆基身邊。
楊國忠看著一籌莫展的老皇帝,竊笑著低下了頭。
楊貴妃慢慢開口:四哥,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楊國忠一副為難的樣子:陛下,娘娘,潼關已失,叛軍幾日之內就可兵臨長安,為今之計只有先行劍南避其鋒芒,劍南有山川劍閣之險,又有都江水利之便,請陛下和娘娘先行暫避,再圖後舉。
高力士冷眼站在一旁,厭惡地看著楊國忠為了作態而故意鞠下的身子。那身包裹著楊國忠的緋色朝服,在宮廷裡趾高氣揚了多少年。從樗蒲相陸到度支郎中,再到御史中丞、中書平章,高力士眼看著這隻暗溝裡的螻蟻一步步獲得了喧天之寵,也一步步把這個帝國帶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李隆基將徵詢的目光看向高力士,對這位跟隨自己四十餘年的左監門大將軍,李隆基保持了最大程度的信任和尊重。
高力士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天下之事,但由大家作主。
李隆基點了點頭。風吹進花萼樓,掃過一間間空蕩蕩的樓閣,最後攜著那輪月亮,停在花萼樓外的窗戶旁邊。
楊國忠聽高適說完,出班稱奏:陛下,臣以為叛軍已入關,高御史所言斷不可行,臣請陛下巡幸劍南,以圖後舉。
太子李亨眼神動了一下,他懸了一夜的心放了下來,楊國忠把他的想法終於在朝堂之上說出來了。
昨夜,金吾仗院,燈火通明。
羽林軍統帥、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在巡視完禁軍之後並未像往常一樣回府,而是徑直來到了金吾衛的駐地—金吾仗院,太子李亨和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正在偏堂裡等他。
那一夜,仗院的衛兵被陳玄禮的羽林軍所替代,偏堂裡燭影搖曳,映著三個高高低低的人影,靜靜等待著長安城的破曉之時。
李隆基將徵詢的目光投向李亨,這位帝國的未來之主在這個時候理應和自己站在一起。
果然,李亨奏道:楊相的巡幸之策,臣附議。
高適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太子竟然也支持楊國忠的提議,他舉起笏板正要駁斥,卻被太子的身影攔住了。太子回頭,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盯著高適。
李隆基似乎很滿意朝堂的決議,站起身來,正式宣佈巡幸劍南。
入夜,太極宮玄武門城樓。
城樓從飛簷到正樓,一路懸著二十幾盞絹燈,上繪的花鳥在燭光的映襯下,通體明亮。李隆基無力地坐在正樓的中央,太子李亨、壽王李瑁、穎王李璬、貴妃楊玉環站在老皇帝左側,宰相楊國忠、秦國夫人、韓國夫人、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站在右側。
空曠的玄武門在夜色的籠罩下半明半暗,寂靜無聲。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李隆基面前戛然而止。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身著山文甲行禮:陛下,一切就緒,只等寅時一到便可啟程。
李隆基微微頷首,彷彿想起了什麼:玄禮,派人去仁慶坊接空海入宮,他也要隨行。
寬約五十餘丈的朱雀大街空無一人,兩位羽林軍騎馬前行,左右側後各有兩名軍使,環著一輛馬車向玄武門疾行。
空海坐在馬車上,掀起一側的掛簾看著長安的夜色,他有一種感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
長安仁慶坊,空海寫完今日的長安見聞,只吃著一碟天花畢羅,沒有了清酒。
一隊羽林軍衝進府門,命空海前往玄武門見駕。空海將那一本厚厚的見聞錄放進了書篋,正欲離門之時,又返過頭將它鄭重地放在了書桌上,那一碟天花畢羅的旁邊,轉身出門。
玄武門城樓,雞人的更鼓聲從禁苑傳來:寅時三刻。
李隆基緩緩起身,陳玄禮拔出佩劍,劍體浸著月光:起駕。
仁慶坊,空海宅,一陣風將虛掩的窗戶吹開,書桌上的那本長安見聞錄被風吹著翻頁,停在了六月初十那一章。
下章內容:李隆基逃離長安之後,扈從的羽林軍在咸陽的馬嵬驛發生兵變,楊國忠和楊貴妃被殺,李亨北上靈武登基平叛,李隆基取道劍南,父子兩個分道揚鑣,大唐的繁華也在這滾滾煙塵中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