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為什麼對燕子情有獨鍾

杜甫與燕子:鳥鳴叫響了春天

春天,是鳥鳴的季節,是燕子的季節。寫燕的詩詞自是很多,杜甫卻可不落俗套。在《絕句漫興九首·其三》《燕子來舟中作》兩首詩中,杜甫是如何寫燕子的?杜甫如何與燕子的靈動可愛相遇,他們又如何在彼此的命運中相互見證,相互慰藉?

身處都市,遇到燕子的機會不多,燕子在自家築巢的情形就更少了。中國傳統觀念裡,自始便是“天人合一”,人與自然相協相助,季節的流變是植物、動物等自然之物告訴我們的,即便如今,這樣的觀念和認知方式還有餘存。

春天,是鳥鳴的季節,是燕子的季節。寫燕的詩詞自是很多,杜甫卻可不落俗套(好詩人似乎總可不落俗套)。俗套是陳舊的、重複的、理念化的,而人的真誠、生命和真實境遇則永遠新鮮。杜甫寫燕子,與他寫戰亂流民一樣,用真誠去寫,寫具體的、有體溫的所見所感,故而新鮮。

本週“週末讀詩”,我們在《絕句漫興九首·其三》《燕子來舟中作》兩首詩中,走進杜甫和燕子,看杜甫憨厚純真的樸質,如何與燕子的靈動可愛相遇,他們又如何在彼此的命運中相互見證,相互慰藉。

撰文 | 三書

鳥鳴是春天的好聽,尤其在春分以後。燕子,黃鶯,畫眉,布穀……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鳥兒,都飛了回來。遠近高低,參差錯落,鳴著叫著,啼著笑著。“以鳥鳴春”,鳥鳴叫響了春天,春天的聲音就是鳥鳴。

眾鳥之中,最近人者莫過燕子。這些小生靈,把它們的家安在人類的屋簷下。銜泥築巢,捉蟲哺雛,飛進飛出,唧唧啾啾。

1 燕子的滂沱快樂

滴在我身上是不快樂的,杜甫說。閒來無事,他喜歡看燕子,喜歡聽它們說話,或和它們說話。

《絕句漫興九首》其三

孰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

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入蜀已是第二個春天。前年冬天

(759年)

,四十八歲的杜甫攜妻小,翻越秦嶺雪山的那場逃難,歷時不像兩月而像十年,有多少次他覺得自己隨時會死在路上。劍門關如鬼門關,過了,家鄉就遠了。

次年春,杜甫一家落腳成都,卜居浣花溪畔,準備營建草堂。此處林塘幽靜,離市區較遠,且隔了條河。杜甫的心情喜憂參半:喜的是顛沛流離暫得定所,憂的是囊中羞澀,奈何?

某日,他正坐在江邊為錢發愁,一位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十五的王姓表弟,天使般翩然攜錢而至。“憂我營茅棟,攜錢過野橋”(《王十五司馬弟出郭相訪兼遺營草堂資》)。為人耿直多仗義之交的杜甫,在朋友們的資助下,草堂落成。

營建草堂期間,杜甫又多方尋覓花果樹木,遍植房前屋後。例如從韋二明府(詩人韋應物的侄子)處覓綿竹,向蕭八明府處覓桃秧,又往別處覓松樹子等。甚至還從韋二明府家順便討了個大白瓷碗,“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又於韋處乞大邑瓷碗》)。他把這些具體而微的歡喜,以詼諧的筆調真率坦誠地都寫進了詩裡。

草堂歲月怡靜,溪畔春色尤美。然而對於杜甫,未免美好得莫名其妙。中原此時遍地干戈,煙塵四起,這裡的春天再好,和他又有什麼關係?自從入蜀的那一天起,他就渴望早日回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他在《成都府》中悵惘:“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蒿目時艱的詩人,面對如此美好的春天實在有些消受不起。同時,他又感慨自己老之已至,歸日難期,於是勸慰自己勉強行樂,這種不知如何是好的複雜心情,可撫認於《江畔獨步尋花七首》和《絕句漫興九首》兩組絕句。其中惱花、怕春、責鶯、嗔燕,種種可愛,幾多心酸。

“孰知茅齋絕低小”這首絕句,便是嗔燕。按理說燕子們喜歡把巢築在高堂,而並不願意屈居低矮的茅屋,因此“燕子”常被用作嫌貧愛富趨炎附勢的象徵。比如唐代杜荀鶴的詩《春來燕》就說:“我屋汝嫌低不住,雕樑畫棟也知寬”。杜甫在《去矣行》中也寫到:“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可此詩中的燕子卻因茅齋低小而頻入,這是為什麼?

原因之一是客觀情況。溪畔本就人家稀少,杜甫在《為農》詩中說過“江村八九家”,且住的應該都是茅屋,燕子舍此並無高堂可棲。

原因之二乃是詩中的意味。“孰知”和“故來頻”,詩人的語氣神態如聞如見:“你們孰知我的茅齋低小,故意頻頻飛來,是在向我展示你們的幸福嗎?是想把我攆到春天的犯罪現場去嗎?”

燕子的快樂,詩人都看見了,聽見了。這還不算,“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這兩句令人忍俊不禁。燕子天真爛漫,人則憨態可掬。杜甫心想:這茅齋倒像是你們的,拜託,難道至少不該在我面前掩飾一下你們的快樂嗎?滴在琴上書頁上的,滴在我身上的,那不是泥,是你們的快樂滂沱。還有,飛來飛去地捉蟲,忙得不亦樂乎,竟撞到我身上,難道你們以為我是尊雕像?你們這樣的行為分明就是不把人類放在眼裡!

如果杜甫還記得,一年前草堂落成時,燕子來棲,他當時可是十分的歡喜。有詩為證:“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堂成》)。記得記得,杜甫只好承認,但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嘛。

明末清初學者王嗣奭在其研究杜詩的專著《杜臆》中,對此詩有如下點評:“遠客孤舟,一時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不可人意者,多因客愁,在此借燕子而引出禽鳥亦若欺人的感慨。如此理解雖行得通,但索然無趣,正是痴人面前不得說夢。《絕句漫興九首》整組詩語氣詼諧,大有調侃自己的味道。讀杜詩僅知其莊重嚴肅,而不識其幽默戲謔,可乎?

2 以詩意為詩,詩必不妙

讓我們再讀一遍這首絕句:“孰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這四句寫實的平常話,完全散文句法,何以成為一首詩?或曰:詩意何在?誠然,這四句貌似沒什麼“詩意”,然而我們讀了之後感覺到上述種種情境,或者在心裡還生出了上面沒有提到的別的東西,這就是詩意,這才是好詩。

杜甫並沒有寫得很“詩意”,他只是將他的實聞實見寫下來,寫得真誠,元氣淋漓,因此觸動了我們的感覺,從而生出了許多東西。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

杜甫的詩給人的感覺便是如此。因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所以詩句好像脫口而出,彷彿事物本身發出了聲音。

關於散文句法,顧隨先生講過這樣的話:“和寫人一樣,寫人要不太具人味,或近於獸,或近於神,我們喜歡的多是此種人。詩,太詩味了便不好,大詩人的好句子多是散文句法。”

杜甫為什麼對燕子情有獨鍾

《杜甫詩選注(增補本)》,作者:杜甫,註釋:蕭滌非 蕭光乾 蕭海川,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年

3 似曾相識燕歸來

杜甫在成都草堂斷斷續續住了不到五年。時難年荒,世事多故,杜甫自身又多疾病,生計日益艱窘。765年夏,杜甫與家人被迫南下,此後三年,輾轉於嘉州、戎州、渝州、夔州之間。時復多病,左耳始聾。

768年,杜甫自夔州(今之重慶奉節縣)出峽,欲北歸洛陽,時局動亂,親友盡疏,北歸無望。生計遲遲無著落,只得以舟為家,漂流在嶽州、潭州(今之湖南嶽陽、湘潭、長沙一帶)的江湖之上。

770年春,杜甫欲往衡州。一日,他枯坐在船頭,眺望茫茫江面,一燕子飛了過來。他覺得那燕子對他一番徘徊顧戀,不禁大悲,寫下後來成為他詩集中最後一首七律的《燕子來舟中作》:

湖南為客動經春,燕子銜泥兩度新。

舊入故園常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

可憐處處巢君室,何異飄飄託此身。

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

杜甫的詩中,寫到燕子多達53次。有詩句中出現燕子的,如“泥融飛燕子”,“微風燕子斜”,“自來自去堂上燕”;有直接以燕為題的,如《歸燕》《雙燕》等。

這首詩是他最後一次寫燕子。雖然當時並未預知自己大限將至,但詩中不論是他看燕子還是燕子看他,彼此莫不以告別的眼光。與成都草堂所見不同,彼時不無嗔怒,此時則滿腹柔情。

來湖南也是第二個春天。雖然朝不保夕度日如年,然而時間過得也真快。人生不是如夢,簡直就是一場噩夢。想做成美夢怎麼也不成,這就是杜甫的人生。此時的他貧病交加,久居水上,時其飢飽,精神多少有點恍惚。看見燕子飛來,他立刻覺得,這就是故園的那隻,燕子來看他了。故園是哪裡,並不確定,也無需辨明,總之對於他,此刻,燕子是他的舊相識,是從故園飛來的信使。

可燕子卻不敢認他,遠遠地打量著,似乎在問:“這個衣衫襤褸形容憔悴的人,就是從前的主人嗎?”杜甫從燕子的遲疑中,駭然照見自己容貌的變化。

頸聯“可憐處處巢君室,何異飄飄託此身”,旅食同是漂泊身。人憐燕,燕更憐人,大有形影相弔之感。尾聯寫燕子停在船檣上,說了幾句話,而後飛離,穿花貼水,有依依不捨之意。不僅詩人當時見了傷心,我等千年之下讀或亦淚下。

其實很可能,這不過是偶然飛來的一隻燕子,落在船檣上叫了兩聲。然而多年漂泊不定,日暮途窮,詩人的心如驚弓之鳥,睹一燕子,即刻通靈而入於化境。此恐非所謂“運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足以當之。

同年冬,一夕大風,杜甫伏枕寫下《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詩成,卒於舟中。享年五十九歲。

4 燕子與杜詩

古典詩詞寫燕子很常見,然而大多隻是作為概念的燕子,或點明時令節氣,如“燕子來時新社”、“新春燕子還來至”;或作為恩愛的象徵,以燕之雙飛對照人之孤棲,如“舊巢中,新燕子,語雙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作為概念的燕子是抽象的,不存在的,即古典詩詞裡寫到燕子的時候,實際上往往並沒有一隻真實的燕子。

杜甫詩中的燕子則很不同,除了偶爾也用作象徵,多數時候不落套路。他的燕子是真實的燕子,活潑而個性,是他親眼所見且與之共憂樂的燕子。故能讓人悲喜交集,唏噓不已。

杜甫的詩被譽為“詩史”固然無愧,然而從杜詩中我們讀到的不僅有歷史,更非為了解那段歷史而去讀杜詩。他首先是個大詩人,留給我們的是好詩。真正的大作家都是超越時代而發出人類靈魂的呼喊,杜甫並非作意替時代發聲,他只是在用他的全部生命寫詩。

杜甫的詩也絕非“現實主義”的標籤所能概括,和所有大詩人一樣,他也兼擅諸體之長,甚至堪稱集大成者。杜甫詩如其人,老實憨厚,純真可愛,功力極深又渾樸自然。或許命運選中他來寫詩,把人世的苦難和絕望,以及因苦難而珍貴的甘美,雖絕望而不死的希望,通過他的生命發出聲音。

我很想問杜甫一個問題:如果減去大半詩才,換來一生安穩,你願意嗎?當然,這是個假問題。每個人來到世上,只要不自欺,能做什麼,做成什麼,冥冥中早有命運在安排。那令你欲罷不能生死與共的,應該就是你註定要做的事情。

最後,以現代詩人黃燦然的詩句,聊慰杜甫英靈: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讓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艱難。

漢語的靈魂要尋找恰當的載體,

而這個流亡者正是它安穩的家。

——《杜甫》責任編輯:薛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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