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長街，還和之前一樣熙攘喧囂，桃花依舊笑春風。一切恍如隔世，也確實是隔了一世。
“惡詛痕如何？”
昨晚雖然幫他打散了一些，但沒法全部除盡。他輕描淡寫地說：“已無大礙，不過還有那麼一點點。”
一點是多少，拜託你講清楚，講具體，講明白好嗎？對自己總是這樣不上心，不知道別人抓肝撓肺地著急嗎？
後來我才知道，比起惡詛痕，他身上莫玄羽獻舍時劃出的那些傷痕才更加嚴重。若不能為獻舍之人完成願望，這些傷口便無法癒合。而且拖得越久越嚴重，超過期限，就會讓他連人帶魂被活活撕裂。
他怕我擔心，一直沒有告訴我。莫家莊裡曾經欺負過莫玄羽的那幾個人死去後，他身上還剩下一道傷口，卻一直無法知道該找誰報仇。
“這一點點就是一點點嘍。”
“我要怎麼和你說啊。”
“要不然我脫給你看。”
陽光明媚，你又開撩。我倒是不介意你脫給我看，但我不想給別人看！找間客棧開了房，你脫給我看，可好？
“藍湛，我問你個問題啊。”
“你覺得拋出刀靈到莫家莊，還有殺害赤鋒尊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你既然這樣問，應該和我所見略同：是兩批人。如果此人真的殺害了赤鋒尊，屍體都不敢讓大家找到，那就更不可能拋出刀靈，去吸引我們的注意和追查。
“一個費盡心思藏匿，一個卻生怕大家發現不了。”
“殺害赤鋒尊的人，看來知道很多聶氏的秘密。”
“拋出刀靈的人，卻洞知你我的動態。”
“恐怕來路都不簡單，真是越來越多秘密了。”
這兩批人都在暗處，而我們卻在明處，只能一步一步來。可你話語連珠，舌燦蓮花，越說越快，越說靠我越近，眼睛裡閃動的小小狡黠的光，讓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那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果不其然，又想套話。默默地看著你，笑得一臉得意，一臉無辜，一臉誘惑，世間怎麼會有你這麼……好看的人？真想抬起手掐掐你的臉！果然是色令智昏，剛才答案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還好被你的笑容晃了眼。
“自己想！”
“不早了，先投宿。”
轉過身往前走，怕你看見我嘴角得意的笑容，任你在後面氣惱地喚我。剛才不是要脫給我看嗎，開房去也！
旗亭酒肆，故地重遊，他是第二次來，而我已經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了。尋找他的那些歲月裡，我曾數次來到這裡，站在相同的地方，期待著有個人突然從後面再拉住我的衣襟，再次說“你離了我真的不行。”
直到有一次，真的有人拉我的衣襟。驚喜地轉頭去看，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我請駐鎮的仙門世家收留了這個孩子。私心裡希望若他在外漂泊孤苦無依時，也有人可以幫助他回家。
“咱們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這個地方。”
“藍湛，你是故意的。”
傻瓜，現在才反應過來我是故意的嗎？不是你教我打探消息要來酒肆茶館的嗎？來櫟陽，我只會來這家酒肆。可我還是沒有學會如何向店小二打聽消息，離了你真的不行！
“我還挺羨慕曉星塵和宋嵐二人的。”
“他二人毫無世家背景，又與常氏無關。”
“他們二人因為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落得如此下場……”
十六年間，世事翻覆，薛洋被清理，曉星塵失蹤，宋嵐遠遊，曾經名滿天下的一對俠義之士，再無人見。而當年說著志同道合的我們，也曾陌路歧途，天人相隔。三生陰晴圓缺，一朝悲歡離合，最是人間留不住！
“世事無常！”
搶過他手中剛剛斟滿的酒杯，仰頭喝了下去，將這十六年的辛酸悲苦一同飲盡。一片春愁待酒澆，願明朝醒來，是與非都過往，山高水遠，天涯一曲共悠揚！
這是我第二次與他一起喝酒，還是用他的酒杯，兩個人，一隻杯，一輩子，足矣！只是我沒有想到，這櫟陽的酒比姑蘇的天子笑烈太多了，後勁十足，還上頭！
“沒錯，世事無常，當浮一大白。”
本來已經有點頭暈了，身邊那人還在起鬨。可我不想用金丹化酒，醉了才可以做些平常不敢做的事情，醉了才可以做些不用負責任的事情，醉了才可以把真話當笑話講出來。
醉了，我才可以把自己全掛在他身上，右手緊緊摟住他的肩膀，腦袋也輕輕靠向他。行走間耳鬢廝磨，鼻息相聞。我身上的檀香氣息和他身上的草木清香交纏在一起，沁人心脾。我的眼睛在他臉上肆無忌憚地逡巡，撫過高山低谷，深潭淺壑。
他扶在我腰間的手越來越燙，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灼熱燒心的氣息，激得心裡欲發翻江倒海。好想不管不顧地把另一隻手臂也掛上去，將他緊緊圈在懷中。好想把臉埋到他脖頸間，蹭著他溫熱的肌膚。好想抓住他的手，我想，我想說三個字……我、醉、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倒在床上，在我身邊坐下，抓起我的兩隻手交疊放在胸前，然後……他竟一直抓著我的手沒有鬆開。他的掌心溫暖乾燥，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手指，蕩起一圈圈漣漪。
他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曾裝著星辰大海的眼睛裡，現在只有我。那滿滿的深情，是我久居深海的沉溺，是我久經風霜的溫暖，是我久別重逢的歸宿，是我久歷滄桑的信仰。
雲深不知處喝酒時，你哄我叫“魏哥哥”，還想動我的抹額。現在，繼續哄我啊，這次想讓我叫什麼呢？抹額也給你用，最好再把你的手、我的手緊緊纏一起，再也不分開。
拉過被子，幫我蓋好，他俯下身，用手背輕輕拍我面頰，低低地喚我。喜歡他叫我的名字，高聲的，低音的，爽朗的，撒嬌的，“湛”字尾音落下，心上就綻開一朵歡喜的花。
就不回答你，我一動不動地躺著，看你想做什麼。你一直以為我的酒量是一杯倒，其實我的酒量是根據你想做什麼而決定倒不倒的。譬如現在，隨便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反抗，甚至還可以配合……可你，竟然轉身離開了！
撩了一半，提前離場，你你你，太不負責任了！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靜靜躺在床上，被角還餘有他的手溫，讓我沉浸其間，不願醒來。
“啊——”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隱隱約約的慘叫，酒醒了大半，循著聲音飛奔過去。
“你是被何人禁錮，又是何時被這刺顱釘所控？”
“這麼多年了，你還要這樣嗎？”
“你……是把寶刀，是寶貝豈有不愛之理。”
寂廖的長街上，無邊絲雨細如愁。他和溫寧面對面跪在泥溼的路上，互道離愁別恨。
這個寶貝，你也很愛嗎？左摸一下，右拍一下，手就沒離開過他！你的手剛剛才碰過我啊！撇下我，半夜跑出來招他過來，竟然還打我避塵的主意！什麼叫如果我睡了，就借我的避塵用一用！你、要、怎、麼、用！
“藍湛，你醒啦！”
“我剛才是說借你的避塵一用，絕對不是偷拿啊！”
“藍湛，你看你，喝醉了還跑出來，回去睡覺！”
什麼叫我醒啦，我根本就沒睡好嗎？你在旁邊，我怎麼睡得著，你走了，我更睡不著！你在背後給他打手勢讓他開溜，以為我是瞎的嗎！明明就是準備偷拿，不僅胡攪蠻纏，還反咬一口，責怪我跑出來，你不出來，我能跑出來嗎？
啊，我的滿腹愁怨，滿腔憂怨，可你一拉我的手，我就全都拋諸腦後，乖乖跟你走了。只是，這大半夜的，你個路痴，把我帶到這荒郊野外來幹嘛！
道旁的農家小院，安靜恬淡，房簷下曬的玉米金黃，辣椒火紅，竹籬笆上搭著農具，旁邊壘著草垛，石磨上滴滴答答滲著晶亮的雨水，一派人間煙火氣。
雲深不知處大則大矣，卻冷清而寡淡。只是曾經有半年時光，因一個少年的到來，多了幾分生氣和顏色。他哄我喝酒，給我說了很多他年少時做的壞事。他給我寫字條，要帶我去偷雞摸狗。他記性不好，把這些全忘了。可我，全都記得，他說的每句話，他寫的每個字，我都刻在了心上。
山河遠闊，人間煙火，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
看著身邊一臉茫然，不住問我“要幹嗎”的你，額，為夫帶你，偷雞摸狗，可好？
“你給我雞幹什麼？”
“你這是偷你知不知道？”
“肥，好肥，你好厲害！”
打開雞籠，抓出一隻大肥母雞塞到他手中，覺得還不夠，又抓出一隻塞給他。“肥不肥？都給你。”厲害吧，我是抓雞小能手！
當你抱著兩隻雞，一臉同情地看著我，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想，可憐的藍湛出身世家，卻被三千條家規管得七葷八素，醉個酒，竟玩得比你還瘋！我還有更瘋的呢！
十六年前，伏魔洞前我瘋了一回，今天，就再放縱一次吧，人生難得幾回瘋！
“藍忘機到此一遊！”
等他扔了雞，追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柱子上刻下了我的豪言壯語。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筆峰，這走勢，這字……額，有點醜！
“藍湛，咱們別鬧了行嗎，回去睡覺。”
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今天就先瘋到這裡吧。下次再揹著我約別人，看我怎麼收拾你！我瘋起來可是連自己都害怕的哦！
看著你又折回身，在我的字旁邊刻下另一行字“魏無羨也到此一遊”，不由想起，寒潭洞裡石板上那兩個心手相連的名字，有暖流湧遍全身。魏嬰，以後我們也尋一處這樣的小院，在裡面養一群大肥母雞，在裡面刻滿我們的名字，可好？
可惜，總有人不想讓我們安生。好好一個夜晚，被客棧的不速之客破壞。當那人向他襲來時，我想也沒想就直接揮劍迎了上去。保護他已經成為本能，無論何時何地，哪怕半醉半醒，也要護他周全。
那人不僅熟悉我的劍法，還會使用傳送符這樣極耗靈力的高階符咒。所幸，裝著刀靈的封惡乾坤袋沒有被偷走，看來，有人已經迫不及待了。
打完架真的有點頭暈，酒勁還沒過去，我還可以再醉一會兒。繼續掛在他身上晃到了桌邊坐下來。
“我跟你說啊，可真是把我累死了。”
“我下一次再也不敢讓你喝酒了。”
誰讓你帶錯路了，轉了一大圈才走回來。昨天我揹著你還沒嫌累呢。不過，我可捨不得讓你揹我，以後，出力的事情都由我來做。
後來，你食言了，你無數次哄我陪你喝酒，陪你玩鬧，“縱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可我的酒量從來不見長，永遠的一杯倒。
“渴。”
囗幹舌燥，看著你喝水愈發口渴。眼巴巴地瞅著你倒了一杯水遞給我，就是不接。玄武洞裡，你不是很會哄綿綿嗎？你也哄哄我呀。水杯被你硬塞到手裡，突然想使壞，如果當頭澆下來，你會怎麼辦？會不會幫我換衣服？
“我是讓你喝這裡面的水。”
你無奈地攥住我的手，將水杯遞到我嘴邊，制止了我的小陰謀。這水杯，你剛剛用過，帶著你的氣息，你的溫度。杯中水，甘甜，美味，還上頭。
我開心地咧了嘴，有水順著唇角流下，你溫柔地伸出手，用手背輕輕擦拭我的下頜，好想……咬一口！今天晚上，你第二次用手碰了我的臉。這也算肌膚相親吧，你要負責任哦！
“藍湛，我看你酒醒之後，最好什麼都不要記得，否則我看你就沒臉見人了。”
你又拿起我剛剛用過的杯子，倒了一杯水喝。這個杯子我得收藏起來，這就是證據，免得你日後賴帳。額，你說什麼，沒臉見人，見你就好，其他人我才不要見呢！
“這是幾？”
你伸出兩根手指亂晃什麼，我是醉了又沒傻！你又要玩那個惡趣味的有問必答嗎？幼稚！不過，只要你開心就好！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你的餘生，我奉陪到底！
“你有沒有喝過雲深不知處的天子笑啊？”
否，每年給你藏一瓶，只有一次，我多買了一瓶，自己喝了，滿口滿心的苦澀鹹辣，喝的眼淚都流了滿臉，還給自己烙了一個永遠也去不掉的印跡，額，與你身上那個合稱“情侶烙”。
“那你有沒有犯過禁？”
有，很多次，卻都是為同一人。我知道你其實是想問我背上的戒鞭，你隱隱猜到卻又不敢求證。人人都道夷陵老祖窮兇極惡，可只有我知道你內心的柔情似水。
“那你喜不喜歡……”
心臟驟然緊縮，壓迫到不能呼吸。喜、不、喜、歡……什麼？怎麼辦？我該怎麼回答？你會希望我怎麼回答？若我回答是，你又會怎麼樣回答我呢？
“兔子！”
心裡一鬆，壓力驟減，但失落隨之而來。為什麼不是，你？不過，看著面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白白的牙齒，這隻大大大“兔子”，我喜歡！我心悅之，心愛之，心喜之，心嚮往之，已久！而且，此生不渝！
“你為什麼幫我？”
最後一個問題，你收斂了笑意，認真看著我。為什麼？這個問題很簡單，這個問題也很難。其實你歸來後，我們一直都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我沒想好怎麼答，你沒想好怎麼聽。
“我有悔，不夜天，沒有和你站在一起。”
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一個原因。看著你漸漸紅了的眼圈，我知道，終究還是用刀子把心裡沒有長好的那個傷疤撬了開來，可如果不這樣，它就永遠長不好，總是疼總是痛總是折磨人。我不想和你之間有任何的芥蒂。
其實還有第二個原因，但我沒敢說。怕說出來，會不會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所以這些年，你一直在找我。”
“這件事情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叛出，我修詭道術法，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刀子扎的太狠了，除了揭開舊傷疤，又添了新傷囗。一點關係都沒有！都是你自己的選擇！那我又算什麼？
所以，這十六年來我找遍千山萬水，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所以，我的歡喜我的心痛我的悲傷我的鞭痕我的烙印，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所以，請恕我記性不好，我忘了，百鳳山圍獵，你問過我“藍忘機，我是你什麼人啊？”我也問過你“你把我當什麼人？”
“藍湛，你到底聽懂了沒有啊！”
我聽沒聽懂也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亥時到，休息。閉上眼睛，將滿眶的酸楚咽迴心底，蜇的心底的傷口痛不可抑。
我與春風皆過客，你攜秋水攬星河。
魏嬰，你究竟，把我當什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