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小榻上醒來，熟睡中的人滿臉淚痕，鬢髮凌亂，枕上一片濡溼的痕跡。絞了巾帕給他拭臉，反正這幾天都是這樣做的。
綰好頭髮，又幫他換了衣服，中衣是穿我的，袖子稍稍長了兩寸，也不礙事。外袍先趕製了兩身，其他的還在做。這人不是惹事就是受傷，得多做幾身衣服備著。
昨晚的一切恍然如夢，現在該是夢醒時分，你記性那麼差，還會記得多少？我一直想問又不敢問，你說的“重新來過”究竟是什麼意思？何時、何地、如何，重新來過？
“藍湛，別鬧，讓我再睡會兒。”
昨晚沒睡好，人還迷迷糊糊的，直往我身上倒。可也只能硬著心腸把他弄醒，有不速之客來訪。我的藍氏通行玉令正在示警。
到達“寒室”，兄長讓我們在屏風後面靜觀。他昏昏沉沉地不住往我身上倒。閉上眼繼續打坐，不理會身邊這個“亂魄抄”，可“清心咒”卻被我念得斷斷續續。
“這枚通行玉令許多年來都沒有失效過，如今既已失效，便該讓它物歸原主了。”
“這邊仍是沒有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的消息。我不讓人排查雲深不知處，許多家族已經疑惑重重，很有異議。”
“二哥若你什麼時候方便，還是開門一個時辰，那時我再帶人前來應付一番。”
金光瑤將藍氏的通行玉令還給了兄長。當初兄長送給他，是為了他出入暢通無阻。但這幾天兄長已經把雲深不知處的結界禁制修改了，他的那枚玉令已然失效。
我心中甚是感激兄長，儘管他還在猶豫、懷疑、糾結，並沒有完全不信任金光瑤。但還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力量保護我們。兄長內心的痛苦和迷茫，就像之前我剛知道他修習詭道術法時一樣。只是我傾心相付的人終究沒有辜負我，而兄長……
“自那日金麟臺一場亂鬥後……傀儡又重新出現，而且他們都向亂葬崗的方向而去。”
“推測可能是魏無羨發動了什麼陣法，或者使用了陰虎符召喚了傀儡。”
“不久後恐怕會有第二次亂葬崗圍剿。我已通知其他一些家族，赴往金麟臺共議此事。”
這幾日他都在昏迷中，甫一醒來，又一直和我與兄長討論探查此事，金光瑤實在是太看得起他這個夷陵老祖了。謊話連篇，我知道，兄長心中的天秤又傾斜了幾分。
可是亂葬崗究竟是怎麼回事？誰在興風作浪？有陰虎符的不正是金光瑤自己嗎？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去金麟臺，你們去亂葬崗。分頭行動。”
“若他當真有異心，我決不姑息。”
兄長讓金光瑤先去雅室稍候，轉過頭來與我們安排事情。可我的心中沒來由添了幾分擔心。金光瑤這個人心狠手辣，對結拜兄弟和自己的夫人都能痛下殺手，兄長雖然已經懷疑他，但防不勝防。
來到後山找他的“小蘋果”一起上路。他重傷初愈，有了坐騎可以省些力氣。“小蘋果”和後山的兔子混的很熟。自從大家都知道“小蘋果”是我“送”他的坐騎，再也沒有人要把它趕出雲深不知處了。他說：“含光君，用你的名號嚇唬人很好用！”我權且當做這是誇我呢吧。
只是後來他想給“小蘋果”也系一條抹額，美其名曰“增加仙氣”。想想我們仨以後出行時的“絕美”畫面，再考慮到叔父的身體，還是被我堅決拒絕了。
“喂，都沒反應。”
“你看他們只愛你。”
“他們認主的。”
我抱起一隻小兔子，你逗了半天都不理你，有點氣惱。你是在吃我的醋，還是在吃兔子的醋？大梵山你說舞天女喜歡我，玄武洞你說我喜歡綿綿，客棧醉酒我說喜歡兔子，現在你又說兔子愛我。什麼時候，我的喜歡和喜歡我的，才能是你，只是你！
“別想跑！”
“你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乖乖待著吧。”
把小兔子交到你手中，你興奮的樣子像個孩子。世人哪裡知道，真正的夷陵老祖，心如赤子單純，不染半點塵埃。
小兔子被你抓撓得不住掙扎，求生欲好強。傻瓜，旁邊有個心甘情願不想跑出你手掌心，只想乖乖呆在你身邊的，你來……撓我啊！
“明知道這一趟凶多吉少，但是我一點也不害怕。”
“你說奇怪不奇怪。”
因為你知道，當你奮勇前衝時，有人會護好你的背後！
因為你知道，當你流血受傷時，有人會照顧你的身體！
因為你知道，當你跑得太遠時，有人會等待你的歸來！
因為心裡有了依靠，有了力量，有了彼此，所以再沒有地方地去裝那些害怕和陰霾。
“它們都捨不得你呀！”
“沒想到含光君這麼招這些小動物喜歡。”
“我就不行啦……地上走的，水裡遊的，天上飛的，見到我就跑。”
不早了，只得催你出發。走出山莊大門，身後一群小兔子彷彿在傷心地告別。我不光招小動物喜歡，還有各大世家的長輩，還有，呃，那些女修……可我只想讓一個人喜歡。擇一城終老，偕一人白首。
“哎呀，我肚子疼。”
“我坐上去就好了。”
“可是上驢的動作太大了, 我怕牽到傷口。”
為避開山下其他世家派來圍堵的人，我們抄隱蔽小路離開了雲深不知處，漸行漸遠，直到徹底離開姑蘇藍氏門生經常活動的範圍。你又開始作妖。
你的傷口都癒合了，就算現在上房揭瓦，都不會牽到傷囗。你笑得眉眼彎彎，如月如星，我已經眼瞎心盲，不辯西東。明知中計，卻甘之如飴。伸出手，避開你受傷的位置，抱住腰，輕輕一提, 放在了小蘋果的背上。
後來我才知道，在你幼年的模糊記憶中，始終有一幅畫面不曾忘記。一條小路，一頭小花驢，三個人。一個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輕輕一提，抱了起來，放到小花驢的背上，再把一個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起，扛到自己肩頭，一隻手牽起花驢的繩子。三個人擠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
那是你和父親、母親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他們心懷濟世救人之思，鋤奸扶弱之願，四處夜獵，斬妖除魔。
直到有一天，你再也沒有等到他們回來，再也沒有人把你扛在肩頭，再也沒有人對你溫柔地笑。小小的你開始四處流浪，風餐露宿，與惡狗搶食，蜷縮在山洞破屋，自己抱著自己，還期待著可以再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原來等待和尋找一直貫穿了我們生命的始終。年幼時等待母親開啟那扇門，長大後等待為你開啟那扇門。上一世，尋遍萬水千山，找過天涯地角。這一世，我只想在你的心裡，尋找到我。靜守時光，以待流年。
我牽著小蘋果，你吹著笛子，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不是去除奸，就是在去除奸的路上，有時候我也想帶著你，去看一看我們傾心守護的這天下人間！上一世，跋山涉水，天涯海角，尋人不見景。因為只有你的眼睛看過的風景，才是我心中最美的風景！
“接下來吹個什麼好呢？”
你的眼睛閃動著狡黠的光，在我身後嘟嘟囔囔。未幾，悠揚清越的笛聲響起，纏綿入耳，繾綣入心，一串音符，一片心湖，陌上花開，此情未央。我腳步微滯，你笑容得意。
“當年在暮溪山玄武洞，你唱給我聽的那首歌，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好像已經猜到你是怎麼認出我的了？”
笨死了，從大梵山相遇到現在，整整二十九天又五個時辰，你才反應過來我怎麼認出你的！難怪整整十六年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想想都後怕，你若是將這首歌都忘了，我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你呢！
“你作的！”
“你真是這樣認出我的話，就是說——這支曲子，你從沒給其他人聽過？”
你一激動，踢的小蘋果差點尥蹶子把你掀下去。其實不用小蘋果，我都想把你扔下去！這支曲子，只為天地世間獨一人而作，也只有這個人才可以聽，才值得我唱，可偏生這個人，傻傻不知道。
只是你在知道我從未給其他人聽過之後，為何這般激動？你為我畫的畫，我一直妥帖珍藏。我為你作的歌，你可否一直記住，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下……輩子，我還用它來找你，可好？
“你覺得它應該叫什麼名字？”
在你取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名字之後，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頭驢叫“小蘋果”，江澄的狗叫“小愛”，金凌的狗叫“仙子”了，你們取名字都是一個路數：簡單粗暴。
後來的後來，你又纏著我要給這支曲子起名，什麼“藍湛魏嬰定情曲”、“含光夷陵天天曲”，再往下實在不堪入耳。堵住你的嘴，在你的胸口寫下了這首歌的名字——《忘羨》，忘機和無羨，羨青山有思，白鶴忘機！誰知你竟笑倒在床上：“難怪你一直不肯告訴我，原來你那麼早就對我想入非非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熱情的含光君！”只好再次把嘴堵上……
有一次你吹這支曲子，弟子們聽到後問你曲名，你脫口而出“無機”，後來江湖上流傳成了《無羈》！你說《忘羨》只能我們兩個人叫，不許別人叫！沒想到，你是這樣小氣的夷陵老祖。可是，我喜歡！
“渴了，討點水喝。”
在他又一次準備說出什麼慘不忍睹的名字時，我果斷截住了他話。走進路旁的一戶農家。敲門無人應答，推門進去，院子中央放著一張手工木桌，桌上擺著一盆沒剝完的豆子。土牆邊堆著一個高高的稻草垛，插著一隻耙子，滿地小雞啄米嘰嘰，跑來跑去。
驀然想起上次櫟陽醉酒，那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農家小院。肥肥的母雞，兩排醜醜的“到此一遊”。後來我們故地重遊，他在字的下面又偷偷畫了兩個緊緊相擁的小人。呃，我擔心教壞小朋友。
“主人不在家，含光君我們自便吧。”
他一本正經地抱起一個西瓜就要自便，我拿出錢袋準備取錢放到桌上時，牆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一前一後兩個，應該是主人回家來了。
不知怎的，他一把就把我撲進了稻草垛後面。我其實不明白為什麼要躲起來，聽腳步聲不會是修士，而這鄉下的村民又不可能認得我們，直接說是來買食物的即可。看來他可能是壞事幹多了，自己心虛。
稻草垛柔軟，後面空間狹窄，他倚在稻草垛上，而我幾乎全擠靠在了他身上。轉過臉去正想問他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卻猛然發現兩人的臉近在咫尺，幾乎都要挨在一起了。熾熱的氣息，和草木清香混雜一起，讓人在清醒中沉醉。
他的眼眸幽深，閃著黑曜石般奪人的光芒，瞳仁裡的我也在定定看著他，淡如琉璃的眸子裡映的全是他的身影。情多處，熱如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的右臂抵在他胸前，感受到那胸腔裡越來越快的心跳聲。你這是要和我比賽，誰的心，跳得更快嗎？
“二哥哥，給我抱吧。”
似乎是嫌我們這邊還不夠熱烈，女主人又給添了一把柴，轟地一下燒得我耳朵滾燙。驀然想起潭州客棧醉酒那晚，他那聲沒有叫完的“藍二哥哥”。
“藍二哥哥。”
身邊人突然湊上來，趴在我耳邊喚了一聲。尾音上揚，輕輕一挑，薄唇堪堪擦到耳垂，將這一聲直直送到了我心深處，翻騰出一片滔天巨浪。那人還嫌不夠，竟真的一隻手臂攬到我腰間，作勢要抱，嘴上還不依不饒地一連喊了三四聲，又輕又軟又麻又酥，真真讓人三魂丟掉了七魄去。
他的唇在我臉前總是若離若即、若有若無地留有一紙之隔，如同一隻多情又頑劣的蝴蝶在端莊的花瓣上氣若游絲地翩翩遊走，將棲不棲、欲停不停。
“再叫，禁言。”
咬著牙說完這4個字，天知道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握緊避塵，身體僵硬，火燒火燎般，一動都不敢再動，後背已被汗水溼透。這個冬日，太熱了！
“含光君，你抹額上，沾了稻草。”
他突然伸手撫向我的臉，本能地一把握住，這個時候，任何輕舉妄動都會火燒燎原，天崩地裂，排山倒海。他拿著一根細小的稻草，送到我眼前，一臉得意：“看，沒騙你吧。”
你是沒騙我，可你非得這個時候動來動去嗎？你難道不知道，我想，我想……吃西瓜！
“綿綿，出門的時候別亂跑……要是真遇上死而復生的夷陵老祖……一囗把你吃了！”
“娘說過的……夷陵老祖不會欺負好人！”
綿綿，這個名字終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悄悄起身從草垛上望去，卻被對方發現了。當他白痴地回答“沒有誰”時，我實在忍無可忍地起身從草垛後走了出來，渾身大汗淋漓，彷彿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
“不管是誰，反正是個人，不是東西！”
你不覺得你的話裡有歧議嗎？你的腦子也不清醒了嗎？還是你看見綿綿，又要“思遠道”了呢？這麼多年，兩世為人，你你你，竟然還記得她！你口口聲聲說的記性不好呢？你當時說她一輩子忘不了你，我看是你兩輩子都忘不了她吧！
可是不對呀，看你一臉茫然之色，一副“難道這位夫人認識我？”“我跟她有仇？”“招惹過她嗎？”的困惑神情，你到底記不記得呀？你是不認識叫做青羊的姑娘，當時你只知道她叫綿綿！
“大綿綿和小綿綿！”
“我這一次算是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了。”
“綿綿和羅姑娘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你說這話不心虛嗎？剛才連人家是誰都想不起來了，還知道人家小時候長什麼樣！你又開始胡撩了是吧，你沒看見人家老公……和我的臉都黑了嗎？防男人，防女人，防未婚的，難道還得防已結婚的，我喜歡一個人怎麼這麼難？
“我發點壓祟錢給她吧。”
“反正也不是我給。”
要錢的時候終於想起我了，你是行走的“亂魄抄”，我是行走的“錢袋子”嗎？連小綿綿都看不過眼，只向我道謝而不理你了。
向羅姑娘打聽了一下最近此地有何異動，猛然間聽到不同尋常的嘶吼聲，急忙告辭出來，循聲追去。行至林間，一個黑漆漆渾身枝葉的人影跳出來，我揮劍迎上去，卻怔在原地。
“溫寧，多年不開嗓，叫聲越發嚇人了啊。”
“聲勢震撼啊！”
那日在金麟臺逃離時，溫寧助了我們一臂之力。之後他一直呆在雲深不知處外面的山裡，直到這次我們下山，他就一路相隨，幫我們解決了沿路的傀儡。剛才看我們進到那個院子裡半天沒出來，所以想嘶吼嚇退裡面的人。
“可是公子……我能藏到哪裡去呢。”
他擔心那些人會抓溫寧，所以讓溫寧找個地方藏起來，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可是，從前溫寧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還有其他可以追隨的人，但如今在這世上，除了他，所有人對溫寧而言，都無比的陌生，甚至是敵人。
孤獨是這世間的通病。沒人理、沒人陪、沒人疼、沒人愛、沒人等、沒人懂……孤獨的理由大相徑庭，但孤獨的感受大同小異。溫寧不需要吃飯，不需要睡覺，不需要財富，不害怕疼痛，不害怕受傷，可他，也希望自己被人需要。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等這件事情結了，要給溫寧安排個地方，這樣他也就放心了。
等這件事情結了，就把思追是阿苑的事情告訴他，這樣他也就放心了。
等這件事情結了……
可是，等這件事情結了，我和他……又該何去何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