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闵云霄 编辑|张弛
"妈妈不要哭了，以后我挣钱给你花"。4月18日，贵州六枝把仕村一栋民房内，正在鸣奏的哀乐让人心碎，室外，春意盎然，微风徐徐。看见罗治细伤心无比，她再过半个月才满四岁的儿子如此安慰她。面对天真无邪的儿子，罗治细哭得更加伤心。
而这一切，王元松无法感知了。两天前，他因为"主动脉血管破裂"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妻儿和亲人。
2004年8月，29岁的王元松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拘，后被判处无期徒刑，2014年10月再审后被释放重获自由。十年冤狱归来，最终他拿到了118万元的赔偿和补助。
出狱5年多，王元松慢慢融入社会，扩建了几百平方米的房子，又承包了几个工程，还生了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如今，所有的过往都随着他的离去化为乌有。王元松是现有公开报道中，国家赔偿官司直接打到最高法院开庭审理的第一人，也是最近十年来冤案平反出狱后被公开曝光死亡的第一人。
王元松出狱后因不服贵州高院的国家赔偿金额，2015年1月到北京最高法院上诉时留影
十年冤狱归来
贵州六枝特区木岗镇把仕村的村口，有一幢大约60平米混凝土结构的房屋，楼梯尚未封砖，屋顶长满了被晒干的青苔。闲置在公路边的这栋房屋，直到十年后的2015年，才扩建成4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焕然一新。
这是王元松的家。作为村里曾经修得较好的房屋之一，当年王元松开办有打沙厂，银行有存款，日子过得滋润。
2004年8月13日，王元松29岁，作为包工头的他带着工人来到新华乡牛肉洞村。在参与修建当地公路的第三天，当地村民徐丙权来到工程队租住的屋子，交涉被占土地问题。和工人争执过程中，徐丙权摸出藏在腰部的杀猪刀，朝工人金宗光捅过去，金直接倒地。王元松抄起一块木板上前救人，左肩也被砍了一刃。徐撒开腿就跑，王元松等人立即追赶。
突然，一名年轻人挡在路前，被人捅了一刀后，掉进路旁的水塘里，死了。这个被杀死的年轻人，是徐丙权的女婿，名叫左青。第一现场的金宗光，当天也因抢救无效死亡。
住进医院的王元松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很快被戴上手铐，警方称他涉嫌杀死左青。同年9月23日，被宣布逮捕。当时司法机关指控称："王元松持杀猪刀追徐丙权至牛肉洞村民组麻窝田后面时，徐丙权的女婿左青追上来劝阻，王元松给左青胸部—刀，致左青当场死亡。"
2005年，在没有物证的指控下，王元松被六盘水中院认定犯有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决生效后，王元松不服，提出上诉。省高院于当年作出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王元松仍不服，向省高院提出申诉，省高院于2010年作出裁定，维持原判。
一直以来，让王元松困惑的是："我当天在追赶徐丙权时，因受伤只跑出二十多米就蹲在地上，还有工友停下来扶我"。作证称王元松杀人的，是一起前往打工的陈正华、陈跃华等人。事后两人找到王元松家人，道歉称是被警方带走后遭逼供被迫做的伪证。
王元松的妻子罗治细不断寻找当年的目击证人。渐渐的，她终于找到一些案件的脉络。一位村民说："事发时左青看到岳父被人追赶，就赶过来劝阻，结果其岳父转身将左青误杀。"但罗治细请求这些村民帮忙出面向相关部门解释时，多被拒绝。原因是"徐丙权一直在逃，村民心有顾虑"。
2011年10月，徐丙权落网。随后，徐丙权因故意杀死金宗光，被六盘水中院判处死刑。而杀死左青的凶手，检方未有公开说法。不过，王元松案也就在此时开始出现转机。2014年10月30日，六盘水检察院决定不起诉王元松。他被无罪获释。至此，王元松被限制人身自由已长达十年。
"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自始至终仅仅开过一次庭，不明不白就判我无期徒刑，又不明不白把我放出来了。"出狱后，王元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深深吸了一口烟，脸上露出无奈的笑。
118万赔偿款全部花完
王元松出狱之后，于2014年年底向贵州省高院递交了国家赔偿申请书，索赔300万元。其中包括人身自由赔偿金100万、精神抚慰金80万、医疗费10万、困难生活补助70万及财产损失40万。
他当时接受记者采访表示，在看守所时他被其他疑犯殴打，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出狱后经过六枝特区医院检查，他患有脑梗塞、高血压、眼睛血管硬化等疾病。
2015年1月28日，贵州高院送达国家赔偿决定书：决定向王元松支付3729天的人身自由赔偿金（根据规定，赔付标准应按2014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将在相关标准公布后15日内以通知书形式确定），另支付占人身自由赔偿金20%的精神损失费，并恢复名誉赔礼道歉，但驳回其他赔偿申请。初步核算下来，赔偿金不到100万元。
王元松不肯就此妥协。他的代理律师、四川蜀辉律师事务所主任熊百祥也认为，精神损害抚慰金的比例太低。按照《国家赔偿法》相关规定，最高比例可达35%。“王元松在人生最黄金时期被错误关押长达10年，与此前赵作海、佘祥林、欧阳佳等冤案的精神损害赔偿相比，王元松获得的赔偿明显偏少。”
王元松及其律师为此于2015年1月前往北京，向最高人民法院赔偿委员会提出上诉申请。但在北京立案遭遇多番“踢皮球”的艰难过程，后被《凤凰周刊》编辑详细发在了微信朋友圈，引发社会关注。
最终，最高法院公开回应，表示对该案进行受理。最高法监察局还就立案过程进行了全面调查。事后最高法院专门派人到六枝会见王元松，并且向他道歉。
2015年4月20日，此案在最高法开庭，"精神损害抚慰金"比例及困难生活补助的有无等成为焦点。其后，最高法组织贵州高院与王元松庭外协商，最终达成协议：王元松撤诉，前提是贵州高院在此前国家赔偿方案的基础上协调当地党委政府新增社会救助金20万元。加上此前的国家赔偿，王元松将获得约118.32万元。
王元松的祖母在他出狱一个月前过世，村寨的变化也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镇上规划了工业园区，到处都是厂房，家门口的柏油路也被超重的货车轧烂。他经常沉默不语，别人说什么，他仅仅微微一笑。他当时甚至对记者表示，担心自己很不适应社会。
王元松夫妇共育有四个女儿，十年来王元松仅仅见过孩子两次。王元松出事时，大女儿王佳佳10岁，正上小学，这个少女很快放弃学业，而且已结婚生子。由于重男轻女的思想以及经济拮据，另外三个女儿全部被迫抱给别人寄养。幸福的一家，从此天各一方。当初只有两岁多的小女儿王雨，勉强能叫爸爸，面对出狱后的王元松，她一度露出陌生的眼神。
牢狱十年，王元松家已经背负二十多万元的债务，妻子罗治细一度成为当地的"低保户"。罗治细介绍，拿到118万元的国家赔偿款后，家里还了一些欠款，在原来的房子后面，又修了300多平米。另外还用赔偿的钱，买了个900多个平方米的地基，单独修了100多平方米的房子给父母住，"偶尔也给家里老人一些零花钱"。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几年王元松重操旧业开始承包工程，投资了一些钱，另外支付了10多万买了罐车，在六枝买了一个28万元的出租车经营权，去年为了还账也卖了，"所有赔偿款全花完了，至今还欠款20多万元"。
王元松平常比较喜欢喝酒，经常约人吃饭，罗治细多次劝他戒酒，也无济于事。有时候，他会和罗治细争吵甚至打架，两人经常因为一些琐事陷入纷争之中，夫妻感情渐渐平淡。
王元松也有固执的一面。2017年律师熊百祥联系他，表示要到六枝看望他。王元松为了见熊律师，专门能骑摩托车去附近集市准备买件新衣服来穿。途中碰到交警拦住要求他出示摩托车手续，王元松说没有带身上，交警要求王元松返回家里拿证，他不从，交警为此准备把他带走处理。结果他一怒之下“咬伤一个交警后，对方把他耳朵打出血”，罗治细介绍说，王元松被立案后，她和熊律师到处找人求情，当地警方在得知王曾经的冤案遭遇后，释放了王元松。
"王元松出来后对我说，他以为我不管他了，但是咋可能不管呢！"罗治细说，"开始两三个月他对我还好，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又开始平淡了。"
2016年5月4日，罗治细喜得一子。虽然王元松经常在工地，罗治细在县城租房住，两人很少见面，但大多数时候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
安静离去
罗治细介绍，出监狱两三个月后，王元松经常感觉头痛头闷，去医院检查后，患有轻微脑梗，还有高血压。
4月11日，王元松感觉腹部疼痛很厉害，在罗治细的陪同下，到六枝人民医院治疗。但是医生告诉罗治细，病情比较严重。仅仅两个小时，他们就办理了出院手续，迅速转院到贵航集团302医院。
六枝医院"转院单"上显示，王元松患急性心肌梗死、双肾结石、左侧多发肋骨陈旧性骨折、右肾囊肿，以及"原发性高血压（服药后）危险"。
在贵航集团302医院，王元松检查出患有"主动脉夹层"。在医学上，这是因为主动脉腔内的血液从主动脉内膜撕裂处进入主动脉中膜，使中膜分离，沿主动脉长轴方向扩展形成主动脉壁的真假两腔分离状态。该病非常少见，发病率每年为十万分之一至二十万分之一。
两天之后，罗治细又把王元松转到贵州省人民医院治疗。医院诊断他患有"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破裂"。4月14日，医院给家人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罗治细一时不知所措。在医院里，她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但是只能坚持。她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有谁需要房子，我现在就先抵押，越快越好，真的就等着拿钱来救命。她当时跟帖介绍，"主血管破了，动不了"。视频中的王元松在病床上躺着，重症监护仪的叫声惊醒了他，微微动了一下。
罗治细说，当时医生告诉她，王元松是高血压引起的主动脉血管破裂，按理王元松可以进行手术治疗，但他的血管非常薄不敢动，碰到哪里就会有破裂的可能，随时有生命危险，儿子还小，送他回来多陪一下娃娃。4月15日，她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六枝乡下老家。
王元松嘱咐妻子，"不要把房子抵押出去借钱了，要不以后你们住哪里"，但是罗治细不听，还是向亲朋好友借了几万元，想等王元松病情好转后，去北京做手术。没想到的是，丈夫的病情逐渐恶化。
4月16日上午，王元松喊妻子用甜酒煮几个鸡蛋给他吃，女儿还帮忙买了一碗粉，但是他没吃东西。中午，罗治细问王元松："感觉身体好点没有？"他回答说："还可以，比前几天好点"。再问他想吃啥，王元松回答："啥也不想吃"。
几分钟后，罗治细发现王元松的眼睛不对头，缓缓闭上，随后脑袋歪了过去。她摇着丈夫狂喊"你醒醒"，但一直没有回应。
随后王元松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陪我们说着说着就离开了"，罗治细放声大哭。她为王元松买来炖的猪脚，还放在锅里。王元松去世后，家人请当地的道师给他做了法事，打算几天后再找地方安葬。
"元松，你走了倒好，儿子怎么办"？罗治细在朋友圈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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