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一直忘不了那部書的光芒

傅月庵:一直忘不了那部書的光芒

一直忘不了那部書的光芒,儘管書名早忘,開卷剎那宛如電擊般的震懾感覺,此生難忘。

那是1990年代初期,尚未改名為“國家圖書館”的“北京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為了查找碩士論文資料,我在天寒地凍的臘月天裡,投宿人民大學專家樓,大清早搭上拉客麵包車,直叩這一出了名的“天祿琳琅”。彼時,看善本書還很簡單,遞上申請單,寫下書名條子,沒多久,便有專人送到座位,任你翻閱。雖然書桌鋪有一塊黑氈布,可無須戴上白手套什麼的。這大概是普通讀者也能如此親近地在北京圖書館翻看中國善本古籍的最後時期了,趕上這靈光即將消逝的年代,算我幸運!

明代晚期,某經商致富的徽商在他斥資興建的園林落成之後,邀宴友好名流,騷人墨客,詩酒風流之餘,更請題寫園記,有繪事有文筆,結集後邀來匠工寫刻鐫版,墨印裝訂成冊。因裡面有徽商後人潘之恆的一篇文章,我非讀不可,是以千里訪書京華。

書來了。很一般的靛藍封面,打開一看,只覺得眼睛一亮,“版式疏闊,刻搨精妙。字大如錢,紙質緊薄。光潤似玉,墨色奕奕”,古人對於善本的形容詞,一下子都活了過來,跳躍眼前。我屏氣凝神,仔細端詳,翻閱一過又一過,不時還低頭嗅聞,幾百年墨香猶然,引人入勝。一整個下午便消磨在這薄薄幾十冊頁之中。——即使日後三生有幸,得能親手摩挲一紙千金的宋刻本,卻無論如何沒有這次的印象深刻難忘。

“未來,每個人都有15分鐘的成名機會。”(In the future everyone will be world-famous for 15 minutes.)波普大師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名言。這句話解法很多,人言言殊。放在東方的脈絡,或許也就是“瞬息京華”吧。人與人,人與物大概都是這樣,這輩子總有機會見到、達到“最好”的,但也就是“15分鐘”;也因為你還活著,誰都講不定這次是否就是最好的,也因此得以懷抱“未來(希望)”繼續活下去。——曾經如此滄海,我很懷疑,在未來我還得見另一次的“15分鐘”的光芒。

誰知真的還有!人生值得活,大約也就是這麼回事吧。

春天過後,某天接到書店同仁電話,說他們在中部某個倉庫裡收到一大批老書,希望我撥空去看看。我請他們先拍幾張照片過來。書堆中很有些意思,為此特別跑了一趟。斷爛朝報裡,翻翻弄弄,竟然藏有幾部線裝書,初時不以為意,題簽“支那撰述”四字讓我以為是和刻本,暫擱一旁。全部翻弄完畢後,順手打開一冊,剎那間,墨光映面,墨香依稀。古早那一天那“15分鐘”的感覺一整個回來了。“和刻本也有這麼好的!?”心底起疑,不管三七二十一,全數帶回臺北,細細判讀鑑別。

這時候,方知活在網絡時代的好處了。換在20年前,恐怕得花上一個禮拜才能判別方向的事,捏準關鍵詞,透過數位搜尋,一層接一層,一條線索接一條線索,抽絲剝繭找下去,不到半天時間,幾可確認,這批線裝書,應是晚明刻板開印,前後歷時一百多年方才竣工告成的《嘉興藏》部分經籍。

《嘉興藏》刊行於浙江嘉興楞嚴寺而得名,其雕版貯存於浙江徑山寂照庵,遂又名《徑山藏》。另一別名《方冊大藏》,則是因為此前《大藏經》裝訂方式,幾乎都為“梵夾裝”(經摺裝),此為第一部以書本方冊裝幀者。從出版形式上而言,自也有“轉梵為漢”的本土化意義。

《嘉興藏》的刊刻,倡議於萬曆初年,晚明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大師因南北二藏難於流傳,發願轉梵夾為方冊,而與吏部尚書陸光祖、編修馮夢禎等居士商議,決心勸請四方善士“捐身命之財,鐫堅固之板”。此一巨大出版工程始刻於萬曆七年(1579),其後受到政局動盪影響,幾經波折,斷續刊刻,主要基地也從北方的山西五臺山妙德庵,轉移到了江南嘉興楞嚴寺;中間歷經改朝換代的大動亂,禪宗法嗣卻前仆後繼,堅持印經功德,最後於康熙四十六年(1707)大功告成。但由於時間實在拖延太久,全部數量究竟多少?至今難有定論,以收藏最豐的北京故宮估計,至少有344函,另有首函。共收入經籍2141種,共10884卷。足可謂卷帙浩繁矣。

此次所見到的《嘉興藏》,包括殘本共12種33冊115卷,與全藏相比,不過百分之一耳,但比對文獻所見款式,紙張,印刷……種種,的的不差:墨色漆黑光潤,悅目醒神。四周雙邊,外粗裡細;白口,半頁十行二十字。版框高23公分,寬14.4公分。書口方鐫“支那撰述”,中為語錄書名,下呈墨釘。凡校對、寫刻工匠及捐資者姓名、銀兩均列牌記於各卷之末。誠然若是。但最重要的恐還是“墨色漆黑光潤,悅目醒神”10字,所謂“15分鐘”的光芒,盡瘁於斯。

只是,《嘉興藏》所以為世所重,也不僅在這“15分鐘”。開雕之前,為了慎重其事,紫柏大師曾和參與其事的諸多文人、居士、學僧等商量出《檢經會約》、《刻藏凡例》和《刻藏規則》等,不厭其煩地把這套經書從編輯、校對、雕刻、印刷……流程,規定得清清楚楚,甚至繁瑣地步。以校對為例,“校經會期為每年正、三、五、七、九、十一月的十八日,與會者提前一天到達。否則,一次不到罰銀五錢,三次不到除名。有重要原因不到者須遣人送所校經卷到會講明,方可免罰。十八日互為抽對各所校經卷並共相質正疑難。臨期不完者,每卷罰銀一錢”。再如刻板尺寸與刻工的薪資、管理:“梨板厚一寸以上,每塊價銀三分,厚不及寸並溼用幹縮、節多和鑲嵌補接者概不準使用。”“刻工先行刻樣看選,合格方準留用。凡錄用者,其刻樣每刷印三分加蓋印記,分別交與般若堂、刻首和本人各一分以備查核。新刻經樣上好者,每頁優給銀二分,次好者一分,不合格者不準使用並罰賠板及賠寫樣字。刻經積三十頁以上方準送看,支付銀兩。每經刻完一部結算一次,不足三十頁者,隨其多少結算。刻工如有打鬥胡為者,刻首須勸告,重則送官,輕則革除。”——如此翔實而嚴格的規定,讓這部藏經,歷經百年烽火,人事更迭,猶能保持一定的成書質量。其珍稀可知矣。

五月裡,梅雨來襲,臺北盆地溼熱難耐,驟雨不時而至。許多夜裡,枕畔驚聆簷滴。滴答聲裡,每每想起這些書,想到那“15分鐘”的光芒,進而擔心有個萬一了。歷百劫而長存,飄洋過海到眼前,相逢三百年,那是怎樣難得的一種因緣啊?如其受損或毀,那怕是小小一紙角,終也讓人捫心揪痛,生成遺哀。

只是,世緣流轉,人生實難。“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不是菩薩之人,也只有讓它隨緣自去了。

【附記,本文參考、引用楊玉良先生《故宮藏初探》(《故宮博物院院刊》,1997年第3期,北京:故宮博物院)甚多,不敢掠美,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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