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中的三種境界說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曾說過下面一段話: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每當玉露凋傷金風乍起之時,草木的黃落變衰是一種極其急促而明顯的現象。長林葉落,四野風飄,轉眼間便顯示出天地的高迥。新寒似水,不僅侵入肌骨,更且沁人心脾。這時偶爾登高望遠,一種遼闊蒼茫之感,會使人覺得爽然若有所失。

在人之一生中也會經過這一個類似的階段,這時人們會覺得自己既已無復是春日遲遲時的幼稚和滿懷驚喜;也已無復是夏日炎炎時的緊張和不遑喘息,是黃落的草木驀然顯示了自然的變幻與天地的廣遠,是似水的新寒驀然喚起了人們自我的反省與內心的寂寞。

這時,人們會覺得過去所熟悉的一些事物在逐漸離去,逐漸遠逝。雖然人們對此或許不免有一份悵惘之感,但同時人們卻又會覺得這消逝的一切原來早已經不復能使他們得到滿足了。這種凋落,拓展了他們更廣更遠的視野,使他們擺脫了少年的幼稚的耽溺和矇蔽。

《人間詞話》中的三種境界說

他們開始尋求一些更真實更美善的事物,一種追求尋覓的需要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故在“昨夜西風凋碧樹”之後,緊接著便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獨”者,可視為寫此境界中之孤獨寂寞之感;“上高樓”者,可視為寫對崇高理想之嚮往;“望盡天涯路”者,則可視為擺脫了一切幼稚的耽溺矇蔽以後,對更廣遠的境界的追求尋覓和期待。

然而四野遼闊,瞻顧蒼茫,所追尋者竟渺不知其在何許,如果有人正在這種茫然無緒的感覺中,那麼他無須困惑,也無須悲哀,因為這正是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第一種境界呢。

柳永原詞只是寫戀愛中的相思之苦,但這種擇一固執殉身無悔的精神,卻不僅於在戀愛時為然,屈原曾說過“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孟子也曾說過“所愛有甚於生,所惡有甚於死”,這些正是古今仁人志士所共同具有的一種情操。

《人間詞話》中的三種境界說

“愛其所愛”的感情是常人都可有的感情,但“擇一固執殉身無悔”的操守卻不是常人都可有的操守。第一難在“擇一”,第二難在“固執”,第三難在“殉身無悔”。《九歌·少司命》有句雲:“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美人雖眾,而情有獨鍾。

人們如何自這些學問事業的多歧多彩的途徑中,選擇到自己“所善”、“所愛”的理想,這是極重要的一件事。“所善”該是出於理性的明辨,“所愛”則是由於感情的直覺。知其“可善”而不覺其“可愛”,則無固執之感情;覺其“可愛”而不見其“可善”,則無殉身之價值。

這種選擇偶有不當,則一切所謂“固執”與“殉身”也者,都將成為虛妄的空談,所以說第一難在擇一;而既經擇定之後,便當“生死以之”,“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人間詞話》中的三種境界說

雖然在此追求之時期中,其成敗得失之結果往往尚在茫不可知之數,然而韓偓有兩句詩說得好:“此生終獨宿,到死誓相尋”,在這遙遠的追求的路途中,那些“見異思遷”的人固然輕浮不足與有言,“知難而退”的人亦復懦弱不足與有為。

所以說第二難在固執。然而在學問事業的路途上常是追求的人多而成功的人少,寫詩歌者固不盡能如李杜二詩人之光照古今,學物理者也不盡能如李楊二博士之名揚中外,如果竟然“齎志以歿”,豈不“遺恨終生”?但這並不在志士仁人的顧慮之內,因為他們既已有了“殉身”的熱情,便早抱定“無悔”的決心了。而這種“擇一固執殉身無悔”的情操,便正是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第二種境界。

《人間詞話》中的三種境界說

在此境界中,雖不免困勉之勞,艱苦之感,但我確信真正經歷過這種境界的人,必能從困勉艱苦中,體會到情願心甘之樂的。柳永此詞前一句之“衣帶漸寬”四字,就正寫出了追尋期待中的艱苦之感,而“終不悔”三字則表現了“殉身無悔”的精神,至於下一句的“為伊”則表現了選擇的正確與不可移易,“消得”者乃是“值得”之意,唯有“擇一”之正確選擇的人,才能領會到縱使到衣帶漸寬斯人憔悴的地步也終於不悔的精神和意義。這種艱苦的固執追尋,豈不是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第二種境界?

如果說第一種境界是寫追求理想時的嚮往的心情,第二種境界是寫追求理想時的艱苦的經歷,那麼第三種境界所寫的則是理想得到實現後的滿足的喜樂。

雖然曾國藩有“莫問收穫,但問耕耘”之說,但這只是為在第二種境界中的人說法立論,使之不致因艱苦困難而退縮避餒。但無論如何,“耕耘”都該只是一種手段,“收穫”才是目的,如果我們誇大一點說,我們竟可以說人類生命的價值意義之所在,就在此第三種境界之獲得。

只可惜我國詩歌中,描寫這種境界的作品似乎並不多,我想其原因大約有兩點,其一是因為這種境界原不易獲得,因為在此世上能有真正完美之理想的人已經不多,而復能不辭艱苦以求達成的人更少,且一般人所自認為理想而加以追求的,常只是一種淺薄的慾望,而慾望則絕無達成完美境界之可言者也。

《人間詞話》中的三種境界說

其二是因為獲得這種境界的人並不寫之於詩歌,因為這種境界原不易於寫,而在此境界中的人亦不暇於寫,佛典有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冷暖之感既不易於言說,飲水之時亦不暇於告人。但這種境界確該是真實存在而且極可寶愛的,只是想在詩歌中覓得表達這種境界的句子頗為不易罷了。

首先我想到《詩經·唐風·綢繆》中的“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二句,這兩句詩確能予人一種無缺憾的美感,其滿足之意,其欣喜之情,都極真切感人。只是這兩句詩所表現的似只是意外之驚喜,而未能表現出艱苦卓絕以達成願望之精神;其次,我又想到一首佛家偈語:“到處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此詩首二句頗能寫出追尋之艱苦與意願之堅定,後二句亦頗能表現出在第三種境界中的完美與欣喜,只是這種完美欣喜充滿了得道之人的“自性圓明,不假外求”的意味,與成大事業大學問之向外追求者似亦頗有不同。

《人間詞話》中的三種境界說

在此兩個例證的比較下,我們才可看出王國維先生以“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三句,喻為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第三種境界的見地之高與取譬之妙。

“眾裡尋他千百度”者,緊承第二種境界而言,具見對此理想追尋所經歷的種種艱苦;“驀然回首”者,正寫久經艱苦一旦成功時之驚喜;“那人”雖僅寥寥二字,然而絕不做第二人想,可見理想之不可移易,更使人彌感獲致之可貴;“正在燈火闌珊處”者,“闌珊”乃冷落寂寞之意,曾經有人寫過:“耶穌在求真理的路上踽踽獨行”,如果確有值得追尋的“那人”,我們知道他必定是在“燈火闌珊”之處的。

但願每個追求理想的人,在經過“眾裡尋他千百度”之後,都能夠獲有發現“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之一日。這種境界該是至完整、至美善、至真實的一種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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