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子与鬼故事

鲁迅在《伤逝》中写道: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可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

在《祝福》里祥林嫂所畏惧的牛头马面和地狱,在《朝花夕拾》中的无常和女吊,在《野草》中《失掉的好地狱》里慈悲的魔鬼……

鲁迅是并不信鬼神的,但他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小说中写鬼呢?

说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子与鬼故事

其实谈鬼这件事,也不是鲁迅自己在谈,在几千年的华夏历史里,甚至世界上所有民族中,都有自己的鬼神信仰。

我国古人早在夏禹时代,就虔敬鬼神,重视祭祀,《山海经》中有着对光怪陆离的鬼神描述。殷商一代更以迷信鬼神著称,西周吸取了迷信亡国的教训,提出了“以德配天”的君权神授说,他们既信鬼神,也重人事。

随着社会的逐步发展分化,鬼作为人想象中的死后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形态,逐渐与代表崇高威严的神分离开。然而古人出于对先祖的崇拜和敬畏,认为祖先死后仍保持其在世时的威严地位,并祈望荫庇子孙,于是使得古人们相信人死后必有灵知。

《左传》中说:

“人生始化曰魂,既生魄,阳曰魂……而强死,能为鬼,不亦宜乎?”

春秋时期郑国的贵族子产,是孔子最推崇的政治家,儒家经典专门记载过他谈论鬼神的一段话。当年,郑国的都城在大白天闹鬼,一个死去了七八年的贵族在街市上显形,向仇人复仇。子产在国事访问里专门解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人死之后,魂魄不会马上消散,如果生前已经气息衰弱,魂魄也会很快耗尽。但如果是突然或意外死亡,魂魄就比较强盛,遂变成厉鬼。

说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子与鬼故事

正是古人认为祖先死后可为鬼,所以构成了一个与人所生活的“阳间”相对应的“阴间”的世界,并且有很多富有想象力的古人由此虚构出了鬼故事。

鬼故事作为民间文学的一种,大量出现于志怪小说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

魏晋南北朝时期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思想大解放、文学观念大转变的时期。汉代时期神学大行其道,比如刘邦斩白蛇自居五帝之一就有开志怪风气之疑,汉武帝时期的大儒董仲舒更是为适应大一统帝国的构建了一套具有神学思想内容的新儒学体系——阴阳灾异天人感应神学。虽然神学抱有极强的政治目的,但还是自此流传开来。

另一方面,在汉武帝等人对长生不老的疯狂追求找那个,汉代的神仙方术之学同样空前发达,方士、巫等等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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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汉书·方术列传》中提到:

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

汉代的阴阳五行、谶言迷信和神仙方术是志怪小说得以发展的基础的土壤。

同时,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道教的形成和发展也起到了关键作用。东汉至南北朝时期是早期道教的重要发展阶段,原始道教天然的与鬼文化联系在一起,道教关心的首要问题便是生死,而道教的终极理想便是追寻永生,与永生相对的死亡,则成为道教避之不及的,这也是很多道士召神驱鬼的由来。因为驱除鬼魂,就意味着躲避掉了死亡,进而获得永生。

说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子与鬼故事

而生活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残酷战乱,和“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的生活现实中,难免不使人去寻找精神寄托。早在汉末的《古诗十九首》,就有许多有关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叹。这种对生死存亡的关注,对人生短暂的哀叹,成为了魏晋南北朝时代的精神基调。可以说,从来没有哪个时代的士人如魏晋南北朝士人那般关注生命,关注死亡。

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植说:“人生处一世,去如朝露唏。”

张华说:“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

阮籍说:“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

“他们唱出的都是这同一种哀伤,同一种感叹,同一种思绪,同一种音调。可见这个问题在当时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上具有重要的位置,是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一个核心部分。”

与士人关注生命不同的是,魏晋南北朝有着险恶的政治环境,如履薄冰是士人们的常态。士人渴望物质财富,却又追求出世、远离政治漩涡。这种既想要远离政治,有想要物质财富的心理注定是矛盾的,而矛盾的心理往往会造成其内心的痛苦和失落、苦闷和愤懑,所以士人们迫切地希望找到可以宣泄的出口,譬如酒、譬如文字,而鬼故事作为人死后的生活,有着极大的自由度,自然成为士人宣泄的极好途径。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人鬼相斗,这类故事我们比较熟悉,最主要就是吓唬人;另一类则是人鬼互助,这类主要就是在弘扬真善美了。

一、人鬼相斗

虽然古人信奉鬼,但鬼和死亡是天生联系在一起的,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所以对鬼的态度也是极度排斥和憎恶的。 在古人的思想里,鬼往往是危害生人的,所以就出现了人鬼相斗的志怪小说。

一般而言人鬼相斗,最主要的还是鬼伤害生人。比如因为意外而死化成的厉鬼,就会伤及人的性命。

说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子与鬼故事

比如在《异苑》中“颜延之妾”的故事:颜延之爱妾去世,他痛惜不已。在一个冬日临哭爱妾时,结果其妾竟然以屏风压延之。延之惊惧坠地,不久病卒。

在这个故事里,颜延之的妾可以说是全然没有顾忌颜延之的意愿,反而强行夺其性命,算得上是无故伤人。

除此之外,还有如子产谈到的贵族鬼魂当街报仇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鬼在生前多是受害者,死后成鬼仍不能对生前的恩怨释怀,便开始对所痛恨的人进行报复。

《异苑》中就有个故事讲的是生人没有信守曾经的承诺而遭到了鬼的报复。男主人的妻子在临终前问他会再娶吗,男主人回道不忍再娶。可是男主人没有信守承诺,还是娶了,于是死去的妻子化成鬼跑来问他为什么不信守承诺,虽然没有取其性命,但却把他的物事切了去。

除了鬼害人外,人也会选择对抗鬼。在魏晋南北朝中的志怪小说中就有大量描写人对抗鬼的鬼故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宋定伯捉鬼”。宗定伯凭借着聪明才智不仅一次次打消鬼对他身份的怀疑,而且还骗鬼说出不喜人唾的忌讳,结果用鬼捞了一笔大财。

说说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子与鬼故事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在《搜神后记》中就有这样一个故事:乐安刘池苟家经常出现个偷米的鬼,刘家人对此很是无奈,打也不敢骂也不敢。吉翼子是个不怕鬼的人,跑来刘家骂鬼,结果被鬼报复,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于是有人建议刘家用毒药来毒害鬼,因为鬼既然偷食食物,就是有形之物,想必也怕毒药。于是刘家人放了两升有毒的葛汁倒进粥里,结果鬼偷吃后呕吐不止,遂找刘家人报复,结果被早有防备的刘家人打了出去。

二、人鬼相助

人鬼不仅处于敌对关系,有时还会出现互帮互助的情况,这类故事读起来,反倒有一种浓浓人情的感觉。

首先是鬼助人的情况,一般来说鬼和人是有亲属关系或者是人曾经帮助过鬼。

比如在《幽明录》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姚牛父亲被同乡所杀,姚牛为父报仇当众杀了此人。后来县令念起孝行,故意拖延不治罪,不久遭到大赦,姚牛便被无罪释放。后来县令出去打猎,马在逐鹿中突然遭一丈人击打,马受到惊吓没有继续逐鹿。原来前面有陷阱,如果不是马受惊改道,县令必将坠马而死。而这个击马之人正是姚牛已故的父亲,姚父感念县令救了姚牛性命前来报恩。

这个故事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很眼熟,这是因为它和《左传》中“结草报恩”的故事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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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人帮助鬼主要是通过帮鬼保护冢或者帮助其在世的亲人,比如在《搜神后记》中就有一个故事是说一人亡故十年,结果遭遇到了盗墓贼,他便托梦给当地县令求助,最终县令带人将盗墓贼抓获,并且还修复了其墓冢。

之所以在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兴起鬼故事,最根本的还是在于当时的士人,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中寻求解脱的一种途径。鬼故事是人写的,而研究魏晋南北朝鬼故事,其实就是在研究魏晋南北朝的人。反映出当时社会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士人的生活和风气,还有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从生人害怕鬼,害怕不信守承诺遭到鬼的报复,再到人不怕鬼,并且敢于和鬼斗争,最后出现大量的人鬼相助的故事,反映了人对信仰和观念的外化和直接表达。

鬼是满足世人心灵的一种象征符号,魏晋南北朝正是一段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乱世,社会动荡,人心惶惶,人们不满现实,不放弃对理想的追求,但又逃避现实,所以种种对现实的无奈和渴望在虚幻中得到满足的心态都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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