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和陌生人說話——論閒聊的本質

《牛津英語詞典》裡“閒聊”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十八世紀,1751年英國國會議員查斯特菲爾德勳爵寫信告誡他的兒子:“有一種說話的方式叫閒聊(small talk),這是法庭上和大多數公司裡常見的談話方式。這種既不笨拙也不發人深省的看似平淡的談話方式,無論如何你必須掌握它,它是成功路上的敲門磚……”

曾幾何時,日常閒聊從歐洲的公共事件,王室軍隊的服裝,到各種“大人物”的私生活乃至華麗的化妝舞會,漸漸轉變為如今的形式:

“你看到Lady Gaga的肉裙了嗎?”。

“不可能,他們分手了?”。

“週五的派對很瘋狂,是吧?”。

閒聊的話題本質上幾乎沒有什麼改變,但無一例外地越變越小了。在我們的生活經驗中,在談正事之前總要說上那麼幾句話,這已然形成一種習慣,就像飯前洗手一樣。但一不小心,這種談話也可能成為一種填充劑,最終耗盡整個對話,成為一種沒完沒了的寒暄儀式。

大多數人都玩過一種文字遊戲——聚會時在座的人把有意義的詞語串在一起,組成結構良好的句子,然後不斷持續下去,直到有人答不出為止。借用經典電影《雨中曲》(Singin ' in the Rain)的臺詞來形容這種遊戲就是“人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只有空氣。”

我們為什麼要和陌生人說話——論閒聊的本質


閒聊的意義不在話題本身

毫無疑問,閒聊的這種特徵是被人們懷疑和輕視的主要原因。關切的詢問,沒有答案的渴望,不證自明的觀察,不厭其煩地原義重複和單調循環。難怪這樣的談話經常被與乏味或虛假聯繫在一起。

筆者一個朋友的老丈人是某縣首富。產業非常大,朋友負責其在外縣拓展的一個重要部門。新辦公室裝修完成,照例設茶几茶具。一日身為董事長的丈人來辦公室“巡察”,發現一整套茶具茶桌,非常不滿:這個擺來幹什麼?辦公室有事說事,說完就走,哪有閒工夫喝茶聊天?撤掉。

與剛剛認識的人閒聊是一種必要的禮節,但與我們已經認識的人閒聊,某種意義上這表明與之的關係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然而,如果閒聊只是無聊的、無關緊要的、沒有明確目的的廢話,那麼夫妻、朋友尤其是親人之間的大部分閒聊又算什麼呢?或許,平庸的閒聊並不總是無關緊要的。那些通常是平平無奇的瑣事,比如錯過公共汽車,午飯吃了什麼,或者剛買的新衣服,構成了親密朋友之間的日常談資的絕大部分。要知道,這種關於瑣事的對話可能只會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人身上——只有身邊小圈子裡的人,我們才會不厭其煩地分享生活中的細枝末節。

朋友間閒聊無關緊要的事情可以分為幾種。例如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種類被稱為嚼舌頭或閒扯淡、侃大山等。這類漫無目的的談話,大多是隨心所欲的玩笑,其意義與其說是在主題不如說在功能。而且,通常情況下閒聊往往十分有趣並且毫無疑問是一門藝術,最好的閒扯淡和嚼舌頭的人可以重複任何看似無足輕重話題,他們的技巧表現在“主題不論,機鋒為王”。談鋒甚健的英倫大才子奧斯卡·王爾德就曾說,“吾身無長物,唯擅玄談(閒聊),藉此吾足以屠龍。”

​當然,就像所有其他形式的談話一樣,閒聊傳達的信息要遠超過話題本身。不管我們談論的話題多麼無關緊要,我們仍會在說話的過程中察言觀色,評估彼此。比如說話時對方的手勢、面部表情、姿勢轉換和停頓等等。有人相信,人們之所以與眾不同,主要是通過談話的方式而非談話的內容體現出來的。《文心雕龍》就說,“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有一句話說得更極端:說服力很大程度上在於表達的方式而非內容。

因此,如果還有人對閒聊這一現象感興趣的話,恐怕除了對話語分析或語用學感興趣的語言學家,就是對提高人際交往技能感興趣的人際營銷大咖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前一類人並不多,而後一類人最擅長的似乎是閒聊的藝術,這類人中有人炮製了一個有用且易記的打破尷尬局面的開場白:“如果你可以回放你生命中的某個時刻,你會回放哪個時刻?”——這個問題起碼看起來比較中庸。

西方的人際交往專家建議大家出入公共場合時記住格言如下:““Be bright. Be brief. Be gone.”(聰明,簡短,適時離開)“對談話有備而來一直是一種人際交往的美德,至少這樣不至於讓人無話可說。

雖然閒聊時常被當作社交領域的敲門磚而公開在課堂上教授,但就其名稱而言,它在談話藝術中並沒有很高的地位。畢竟,沒有人喜歡平庸,因為言之無物的喋喋不休難免令人嗤之以鼻,更何況有時夾帶著那麼多令人厭倦的塗抹粉飾。《紐約客》雜誌曾登有一副有趣的漫畫,描繪的是古希臘的一個餐桌上,父親告誡他的兒子:

“如果你沒有任何深刻的話要說,那就什麼都不要說。”

這幅漫畫的背景設定在西方哲學誕生地的古希臘絕非巧合。哲學家作為一個群體,一直是空談最直言不諱的批評者。不難想象餐桌上的場景一定發生在德國大哲馬丁·海德格爾家。他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寫就的《存在與時間》一書中對“閒聊”進行的經典分析,可能是迄今為止對這一現象最著名的哲學批判。

我們為什麼要和陌生人說話——論閒聊的本質

閒聊的本質

海德格爾的分析產生於對我們日常生活方式的考察。他認為我們的日常生活是非常不真實的。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人們的日常生活是被“常人”(das Man)而非被真正的自我關係所決定。“常人”是中立的、非個人的“他們”——不是任何特定的人或某一群人,而是像“他們是這麼說的”或“人們常想的”這樣的模糊的、匿名的概念。我們享受自己,就像他們享受自己一樣。我們以他們看待和判斷的方式閱讀、觀看和評判文學和藝術……

海德格爾在德國黑森林邊的小屋裡寫下了《存在與時間》這本曠世鉅著的大部分內容。

該書接著分析,“閒聊”是不真實的日常語言模式,是“人們”的含糊不清的對話。海德格爾認為閒聊不應該被輕視,因為它是我們理解事物的第一種方式,尤其是面對我們不熟悉或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物時。閒聊對於海德格爾來說還包括學術領域的小範圍裡的話語形式,例如那些艱深哲學術語。從關於天氣的陳詞濫調到自由意志的問題,這些所有“空談”的共同之處或許就是,它們提供了我們已經知道、已經理解的基本術語,這樣做會使我們忘記關注事物本身。

我們被那些指稱事物的各種思想觀念所包圍,認為這些思想觀念是理所當然的,然後重複和傳播這些不言自明的所謂真理,這些真理被重複得越多,就越具有權威性。“事物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們說了這樣的話。”德語詞Rede是指言語,而Gerede是指字面上所說的,無確切來源的公式或陳詞濫調。我們把它拋向交談的另一方——海德格爾把閒聊稱為“閒言碎語或傳遞話語性的信息”。在這個全社會性的話語傳遞遊戲中,所有信息傳遞的結果都可能具有誤導性。相反,話語的本真存在模式是由“沉默”的“本質可能性”來定義的。

隨著當今世界權力的非中心化和正當性的標準日漸模糊化,只要足夠多的重複,話語很可能會超越確鑿的求證而被廣泛接受。如今,科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傳播文字和圖像,如果說互聯網讓每個人都有了發言權,那麼它也讓人們比以往更少了幾分見地,多了幾分絮絮叨叨。看看所有那些點贊、轉發和評論,如此多的網上聊天,更不用說那麼多的社交平臺和短視頻,讓我們瞭解了彼此的生活中人們以前想象不到的狗血細節。更令人不安的是,在一個一切都被簡化和預設的框架中,充分的瞭解被認為是輕而易舉事情,而不是經過深思熟慮(如果有的話)而獲得的東西。那麼,對於那些要求高或難度大的想法來說,空間似乎越來越小,這有什麼奇怪的嗎?而且,由於這些思想本身的複雜性和難度,它們似乎越來越顯得是完全錯誤的。

日常生活中的閒聊可能遠沒有各種“權威媒體”上流傳的道聽途說那麼陰險,但對海德格爾來說,這兩者都等同於閒言閒語或語言的不真實性。後者的慣用伎倆是不斷循環我們並非意有所指的陳詞濫調,這些陳詞濫調本身也沒有任何意義——而是適用於所有人套套邏輯(tautology),因而也就毫無特色。語法也許可以產生幾乎無窮無盡的句型,但這並不意味著話語也同樣豐富多彩。實際上,我們的話語模式其實極其有限。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 :閒聊畢竟只是閒言碎語,比正常的說話更微不足道而已。

但是對我們日常語言的不真實性的批評也可能引起明顯的不適。海德格爾寫道:閒言閒語助長了其傳播模式在公眾中的擴散,因為它助長了這樣一種觀念,即每個人都可以理解一切。但是,通常使用的俗語也是一個共同的語言庫,使我們能夠立即獲得話語含義。正是這些約定俗成的習語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自如地說話。如果我們每次開口都要重新闡釋莎士比亞,恐怕就無法相互溝通了。

海德格爾並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有在閒言碎語中流傳的東西,所有的套話和傳統智慧,都只是定義人類處境的“被拋”(“thrownness”,這是他最生動的新詞之一)的一部分:我們總是發現自己被拋進了一個已經被解釋過的世界。“所有真正的理解、闡釋和溝通,以及新發現,無不發生於閒聊之中、之外、或其對立面。“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無法不受人們之前理解事物的方式的影響。在任何情況下,我們無法不戴“有色眼鏡”地去看待“一個‘自在世界’”。因此,對於海德格爾來說,談話的真正形式永遠不會是閒著的。

對沉默和饒舌判然兩分的評價有著悠久的哲學傳統。“智者說話,因為他們有話要說;愚人說話,因為他們總在辯白。”柏拉圖如是說。但人類學家布羅尼斯瓦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認為,沉默寡言在很多文化中不僅是不友好,也是性格不好的表現。閒聊的反義詞不是“big talk”,而是“notalk”;不是關於個人的無限的有意義的談話,而是對尷尬氣氛的自覺地對抗。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我們發現對方沉默時往往會感到不安。因而用友善的語言打破沉默是建立友誼關係的第一步,場面客套話是必要的,這是為了“克服人們在沉默中面對彼此時感到的奇怪和不愉快的緊張感。”換句話說,“今天天氣不錯”只不過是“我對你沒有警惕心或敵意”的進化形式而已。

我們為什麼要和陌生人說話——論閒聊的本質

根據他的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民族誌研究,馬林諾夫斯基將“自由的、無目的的社會交往”中使用的語言定義為“交際性交談”(phatic communion)。這種交談無論在的歐洲的沙龍客廳裡還是在野蠻部落的篝火夜話中一樣流行。這種交談發生在一日將盡,村民圍爐夜話之時,或者忙碌一天終於下班的茶餘飯後,抑或機械性手工勞動時的天南地北的胡侃。“我們傾向於認為相互寒暄是一種並非無意義的思想傳播,但“詢問健康狀況、談論天氣、對一些明顯的事實的反覆確認,所有這些並不是為了簡單告知,也不是為了促成一致行動,更不是為了表達任何思想。相反,馬林諾夫斯基認為,這種客套話的功能觸及了“人的社會天性的一個基本方面”:即我們對他人在場的基本需求是一種聚集性的、人我對待的享受彼此陪伴的傾向”。

德國哲學家施萊爾馬赫就曾直言:“你在忙什麼?”(原文為德文Wettergesprche)可能是閒聊表達社交潛力的最好例子。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她晚期的小說《歲月》中明確指出的那樣:

再沒有什麼比天氣更民主的了。“細雨,溫柔的雨,不管是紅衣主教還是白衣平民,都一樣沐浴著這如絲春雨,不偏不倚,彷彿有個至高之神,公正無私地揮灑這無邊的甘露,不分貧富與貴賤,無問悻悲與智愚……”當然還有小巷裡的瓊斯夫人,也沐浴著這種慷慨。

“出來活動的好天氣,不是麼?”——這樣的寒暄至少表明人們正分享著這樣一件事,即不管我們來自天南海北,是否曾經滄海桑田,無論貧富貴賤,我們都頭頂同一片藍天。

為了避免這一點顯得過於人道主義烏托邦,讓我們迴歸問題的本質。“我們踩高蹺是白費力氣的,因為即使是在高蹺上也必須靠自己的腿來走路。”這是蒙田在他的長篇隨筆中的一句話。即便是坐擁世界上最高的寶座,我們也只能坐在屁股上。當然,他不是在談論天氣,如果我們在其中加入絲絲細雨並加以擬人化的話,這種情緒就和伍爾夫的並沒有什麼不同。雨冷漠無聲地地落在智者和偉人身上,落在無知和不幸的人身上,落在小巷裡的瓊斯夫人身上,我們可以說,這提醒我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這方面人類並無不同。

和遠在天邊的好朋友電話聊天時,我們往往不知不覺就談到了天氣。我說“不知不覺”是因為一旦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就會自覺地、幾乎是內疚地停止讓天氣話題繼續,彷彿我們每個人都想讓對方放心,彼此間的友誼其實還沒有走到那一步。

但是,詢問對方所在地的氣候是一種表達關心的方式,是一種想要知道對方目前所處的環境究竟是怎樣的信號。天氣的種種細節及其兩地的比較如:

“這裡已經下了好幾天雨了。”

“真的嗎?我這裡已經一週都是晴天了。”

以上並不是對電話那頭的具體時空環境的好奇,而是對居於其間的那個人的心境的窺探。一個例子表達了類似的情感:一個鰥居父親每天在電視上看當地天氣預報時,習慣性地關注遠在大洋彼岸留學的兒子所在城市的天氣情況。這是一種令人心酸的孤獨。

對於海德格爾來說,人類存在模式的一個重要方面是我們發現自己不僅被拋進了一個世界,而且被拋進了一個我們必須與他人共處的世界。按照他的邏輯,我們可以把閒聊理解為對“被拋入一個集體”的意識的確認。即使對他而言,這種意識也是不真實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是一種不斷回應孩子們的抱怨“我沒有要求出生”的方式,而這種抱怨是完全合理的。閒聊的內容可能是空洞的,但通過它,我們彼此確認,人類不過是隨風而墮的花瓣,本同發於世界這一枝一蒂。

這個真理有多深刻它就有多平庸,因為它是不言而喻的。那麼,我們不是通過沉重的論點或保持沉默的可靠方式,而是通過日常生活中貌似無關緊要的閒聊,不斷地進行溝通,這有什麼奇怪的嗎?在與陌生人談論嚴肅的事情或與朋友漫天海侃時,我們只不過是都使用了促進工作和生活的合適的工具罷了。這種天南海北無禁區,彼此幾乎不見外的輕鬆聊天方式固然可能有點生猛,但如果人們只講將話題侷限在深奧的、嚴肅的甚至政治正確的方面,那未免也太乏味了,而且註定也走不遠。

任何對閒聊(“小談”)的辯護在今天都難以為繼了,因為很明顯我們現在流行的是“大言”——喜歡用公共話語中嚴肅地討論複雜的想法和事件。但是,如果很多偽裝成“大言”的東西最後都變成了“小談”,這並不意味著“小談”就一定是壞事。如果說話是人類進化的一種本能,那麼我們應該尊重它的不同形式,注意區分它們,因為它們的功能是如此不同。我們不但應該歡迎更多真實的大言,同樣也不排斥更多的小談。畢竟,這是人類這種群居動物抱團取暖以排遣孤獨的首要方式。

“西方世界普遍認為,人們必須經常見面,因為這樣人們不僅能夠愉快地交談,而且在無話可說的時候隨便說點什麼也是一種通行的禮貌。”馬林諾夫斯基引用c·k·奧格登和I. A. 理查茲在《意義的意義》中的話說,1821年在對閒聊的辯護中他們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為什麼人們要社交?有人說這根源於人類的軟弱,慾望,但更確切的我認為這得歸因於同類的聲音給我們帶來的愉悅。”在一個半世紀後的今天,當談及網絡聊天室裡的菲比,(一種讓90後愛得發狂的電子寵物)麻省理工學院的社會學家Sherry Turkle推測:“看似異常平庸的網絡聊天能夠大行其道,這與人們享受談話的愉悅感本身有著某種聯繫。”人類聲音本身自有其樂趣,交談更自帶愉悅感——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為交談而交談吧?

閒聊或許是百無聊賴,無病呻吟,但僅僅是想開口說話而隨便聊聊,不行嗎?

今天天氣不錯,不是嗎?


原題為《Small talk》載於《紐約客》雜誌,作者:佚名。大望樓譯於20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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