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起兵之後,開局非常順利。
一週內席捲河北,三週左右渡過黃河,兩週左右攻克東京洛陽,隨即大舉西進,一路追殺大唐政府軍,直奔潼關。
看到這種局面,所有人都吃驚了:潼關危矣,長安危矣!
客觀地說:安祿山起兵雖然有出其不意的先發優勢,但無論什麼優勢,都必須有足夠多的人來執行計劃,否則一切免談。
今天我們需要探討的問題就是:安祿山為什麼能夠網羅足夠多的人,跟他一起造反呢?
跟安祿山的官職有關係嗎?恐怕有一點,但關係不大。
安祿山官職很高是不錯,但再高能高得過唐玄宗嗎?安祿山的一切可都是唐玄宗給的。在安史之亂前,安祿山有什麼拿得出手的驕人戰績嗎?沒有。
至於說安祿山經營關東日久,所以親信遍佈各地。
所謂“知人知面難知心”,安祿山不會操控人心的法術,手裡更沒有三尸腦神丹這種玄幻級別的神藥。當安祿山決定叛變的時候,他憑什麼確保手下會跟著他走呢?
軍隊的確講究“令出如山”,但當軍隊首領無法代表手下利益的時候,他絕對會在第一時間被拋棄。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看五代十國期間的張敬達:他不願意跟隨石敬瑭投降契丹,他的手下就把他殺了,帶著部隊跟石敬瑭走。
什麼是漢奸?咱不知道,咱就知道跟著石老大走有肉吃。
諸將每旦集於招討使營,甲子,高行周、符彥卿未至,光遠乘其無備,斬敬達首,帥諸將上表降於契丹。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還可以看看五代十國期間的王處直:他不願意受朝廷管轄,於是打算和契丹人合作,用這種方式保住自己的獨立小王國。
可他的手下直接殺光他的子孫和親信,表示服從中央安排。
面對這種情形,王處直自然是一肚子火發不出來,整天像個怨婦一樣地追問:“你們不是我的馬仔嗎?怎麼敢不聽我的話呢?”
明年正月朔旦,都拜處直於西宅,處直奮起揕其胸而呼曰:“逆賊!吾何負爾?”然左右無兵,遂欲齧其鼻,都掣袖而走,處直遂見殺。
同樣的道理,如果安祿山不能代表他手下大多數人的利益,誰會在意他安大帥是哪根蔥啊?
就算安祿山一副喪心病狂的樣子,誰不跟我走就跟閻王走!那麼大家或許會違心地追隨他,但在關鍵時刻,大家一起磨洋工,甚至是陣前倒戈,你說安祿山該怎麼收場呢?
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大家自然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安祿山之所以能夠成功起兵,並在極短時間內所向披靡,可見在人才籠絡方面,他沒少下功夫。
真心支持安祿山的人,主要分兩種:
第一種人,是安祿山從底層一手提拔上來的,這些人從情感和利害關係上,就會直接和安祿山捆綁在一起。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個沒有家庭背景的人,只因為得到安祿山的賞識,所以從村連級、鄉營級和縣團級崗位,很快升到市師級和省軍級崗位,這是多麼大的殊榮?
更重要的是,安祿山對他就象對自己親人一樣。
從情感上講,這些人會把安祿山當成自己重生父母再造爹孃,毫不誇張地說,爹孃生養自己是沒得選,但安祿山可是親手把自己從芸芸眾生裡選出來的。
從利害關係上講,由於升遷迅速,所以外界早就把他們看做安祿山一黨:如果安祿山倒臺了,他們的前途大概率會一片暗淡,還有可能因為與安祿山太近,而被清理出局。
可如果安祿山成佛成祖,那麼他們的前途肯定充滿光明:安大帥只是關東三大軍區統領的時候,我們尚且混得如魚得水;如果安大帥登基稱帝,我們不就是從龍之臣了嗎?
就算運氣不好,死在了創業的路上;或者運氣再差點,最後被安大帥兔死狗烹,那我們至少也能在青史上留下一個名字和一篇簡短的個人傳記吧?
這類人在安祿山手下有很多,你說安祿山起兵的時候,他們會怎麼做呢?
阿史那承慶、安太清、安守忠、李歸仁、孫孝哲、蔡希德、牛廷玠、向潤客、高邈、李欽湊、李立節、崔幹佑、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幹真皆拔行伍,署大將。
當然了,肯定會有一些人陽奉陰違,平時吃安祿山的喝安祿山的,最終卻不願意配合他叛變。但我們必須得說,在安祿山起兵初期,這種人不會太多。
如果安祿山提拔的人都是這種白眼狼,他肯定連河北都出不去,就被手下捆起來送往長安請賞了。
第二種人,是安祿山的幕僚成員,這些人和安祿山有著類似臣屬的關係。
當安祿山是市師級大佬時,這些人就是市級大佬的幕僚;當安祿山成為省軍級大佬時,這些人就是省軍級大佬的幕僚;當安祿山是副國級大佬時,這些人就是副國級大佬的幕僚。
如果安祿山成佛成祖了,這些人豈不是同樣可以一步登天?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當唐玄宗流露出想要收拾安祿山的意思時,這些人難免會關起門來,對安祿山分析上中下三策。
他們在思考問題時,從來都是基於安祿山的角度和利益來分析,絕不會發自肺腑地說什麼忠君愛國的大道理。
所謂上策,就是教安祿山如何與皇帝打馬虎眼,甚至直接告訴安祿山應該如何起兵造反。
所謂中策,就是教安祿山如何向皇帝裝孫子,在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時(比如進京面聖),必須得進行各種巧妙的安排,讓皇帝收拾你時有所顧忌。
所謂下策,自然是讓安祿山寧死也要忠於皇帝,但絕不是那些迂腐的大道理,而是會給安祿山分析一大堆利害關係。
這種內容的潛臺詞就是:不是我們要發自肺腑的忠於皇帝,而是現在我們只能裝孫子,才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抱負。
看過《三國演義》的朋友應該知道,這類人有一個統稱:謀士;他們對於安祿山的稱呼也很簡單:主公或明公。
上述兩種人,是安祿山造反的核心力量,因為他們與安祿山的利益捆綁最深。
安祿山一旦被清洗出局,他們都會面臨相似的風險,就算能幸運地躲過這一劫,未來也很難有光明的前途。
如果安祿山成功了呢?他們自然就是傳說中的開國功臣。
有時候,這些人的內心比安祿山還急,就算安祿山想在關鍵時候退縮,他們也會給安祿山鼓勁:總而言之,以您的資歷、地位和影響力,只要玩的好,天下就是咱們的!
祿山懼,欲還范陽,召嚴莊、高尚責曰:“我起,而曹謂萬全。今四方兵日盛,自關以西,不跬步進,爾謀何在,尚見我為?”遣尚等出。凡數日,田幹真自潼關來,勸祿山曰:“自古興王,戰皆有勝負,乃成大業,無一舉而得者。今四方兵雖多,非我敵也。有如事不成,吾擁數萬眾,尚可橫行天下,為十年計。且高尚、嚴莊,佐命元勳也,陛下何遽絕之,使自為患邪?”祿山喜,道其小字曰:“阿浩,非汝孰悟我!然則奈何?”
這兩種人的威脅最大,大唐中央政府自然也明白,所以他們在加強軍隊控制時,往往從這兩方面入手。
只要盡最大可能地杜絕這兩種人出現在軍事統帥身邊,那麼所謂的軍事統帥哪怕地位再高,也不過就是個打工仔而已。
首先,在加強軍隊的控制時,皇帝通常會把軍隊的人事權力收歸中央,絕不會讓軍事統帥直接提拔軍隊內的高級將領。
軍隊內高級將領的升遷,都由中央政府通過繁瑣的流程來實現。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那麼高級將領獲得升遷之後,他們絕不會對軍事統帥產生感恩戴德的心理,因為他們擁有的一切,並不是軍事統帥破格給予的。
其次,皇帝絕不會允許軍事統帥身邊出現地位很高的私人幕僚。換言之,軍隊的高級文職官員,通常都是中央政府派去的政委和參謀長。
這些人和軍事統帥沒有任何依附關係,甚至還和軍事統帥還有競爭關係,更有甚者會凌駕于軍事統帥之上。
如果軍隊的人事結構是這樣的,軍事統帥就算再反感中央政府,也不敢奢談造反二字。
在這種背景下,軍事統帥想起兵,高級將領不會跟著走,高級文職官員甚至可以根據皇帝的一紙詔書,直接把軍事統帥抓起來送往京城。
可問題是,上述兩種做法,都是標準的“知易行難”。唐玄宗最初肯定也在用這種方式制衡安祿山,否則安祿山絕不會像哈巴狗一樣跪在楊貴妃腳下叫娘。
可隨著時間的發展,唐玄宗逐漸感到力不從心,這才有了召安祿山進京的行為。
關於這一點,我們今天不多說,在隨後的文章中,我會逐步分析。
擁有上述兩種人,就有了起兵的基本盤,可起兵的關鍵還在於中下層,他們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跟著安祿山走呢?
事實上,中下層跟著安祿山走並不是心甘情願,而是半推半就。
原因其實很簡單:半推半就跟著安祿山造反,風險不會很大;一旦安祿山失敗,他們被清算的概率同樣很小。
他們並不是安祿山集團的基本盤,充其量只能算外圍力量。
如果安祿山起兵順利,那麼自然會一路勢如破竹,所佔領的地區會大大增加,所空出來的各級職位必然也會大大增多。
在這種背景下,基本盤自然會率先吃個滿嘴流油,但剩下的部分,必然會優先考慮半推半就的中下層。
如果安祿山後續發展不利,逐漸被大唐政府軍壓制甚至消滅,半推半就的中下層完全可以搖身一變,重新站在大唐中央政府一邊,也不會有什麼風險。
法不責眾永遠是有效的,大唐中央政府絕不敢清洗整個關東軍區的軍隊,否則就是逼著他們再次反叛。
都說顏真卿兄弟很厲害,一出手就拿下了河北二十四郡中的十七個郡,他們是靠什麼做到這一點的?要知道,在這十七個郡裡面,肯定有安祿山的留守力量。
如果顏真卿兄弟見一個殺一個,別說十七個郡,他們恐怕連一個郡都控制不了,就被急於自保的安祿山留守力量幹掉了。
事實上,顏真卿兄弟行事非常地道,那就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
是時,從父兄杲卿為常山太守,斬賊將李欽湊等,清土門。十七郡同日自歸,推真卿為盟主,兵二十萬,絕燕、趙。
總而言之,我知道大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兄弟也很理解。現在,我們兄弟要親手幹掉那些反賊死黨,大家只要不插手,就等於為大唐立下了天大功勞!
反叛有收益,失敗不清算,成本如此低廉,中下層怎麼可能不半推半就呢?
只要摸透了中下層的心理,自然也會明白一點:安祿山明知道打山西才是正道,可他為什麼要分兵去打河南呢?
一切是顯然的:在打下河北之後,如果半推半就的中下層直接跟著安祿山去打地勢險要的山西,萬一在山西撞個頭破血流怎麼辦?
是的,如果咬咬牙用人命堆,我相信沒有攻不破的城。可問題是:人家中下層本來就是半推半就跟著你起兵的,他們為什麼要用人命幫你堆啊?
項羽牛不牛?當大家都拋棄他時,那是越跑人越少,最後跑到烏江邊時,項羽已經成了標準的光桿司令。
十二月,項王至垓下,兵少,食盡,與漢戰不勝,入壁……於是項王乘其駿馬名騅,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項王渡淮,騎能屬者才百餘人……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
關羽牛不牛?當大家都拋棄他時,也是越跑人越少,離開麥城時,關羽也成了標準的光桿司令。
羽人還,私相參訊,鹹知家門無恙,見待過於平時,故羽吏士無鬥心……孫權使誘之,羽偽降,立幡旗為象人於城上,因遁走,兵皆解散,才十餘騎。
北府兵軍事領袖劉牢之的命運怎麼樣?自縊而亡。
語畢,趨出,佐吏多散走。牢之懼,使敬宣之京口迎家,失期不至。牢之以為事已洩,為玄所殺,乃帥部曲北走,至新洲,縊而死。
史思明長子史朝義的命運怎麼樣?自縊而亡。
朝義飯,軍亦飯,飯已,軍子弟稍稍辭去。朝義流涕罵承嗣曰:“老奴誤我!”去至梁鄉,拜思明墓,東走廣陽,不受。謀奔兩蕃,懷仙招之,自漁陽回止幽州,縊死醫巫閭祠下。
在敵強我弱的大環境中,千萬不要高看領袖的個人威望,那隻會走入死衚衕。
可如果略過地勢險要的山西,先打一馬平川的河南,攻堅難度會小很多。
一旦打下河南,安祿山就可以用河南地區拉攏半推半就的中下層,爭取更多人進入自己的基本盤。
基本盤擴大了,再打地勢險要的山西,勝算自然會增加。
這種欺軟怕硬的行為,並不是安祿山首創,南朝名將陳慶之就幹過這種事。
當陳慶之受命北伐的時候,他一直不太在意軍紀問題,所以南朝北伐軍一路走來,那簡直如蝗蟲過境一般。
後來,當陳慶之即將深入敵境打硬仗的時候,手下們都想打退堂鼓,陳慶之就很坦然地告訴他們:“這一路走來,你們所造的罪孽已經數不清了,後退就是死路一條。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跟著我一條道走到黑,我讓你們幹什麼你們就幹什麼。”
時滎陽未拔,士眾皆恐,慶之乃解鞍秣馬,宣喻眾曰:“吾至此以來,屠城略地,實為不少;君等殺人父兄,略人子女,又為無算。天穆之眾,並是仇讎。我等才有七千,虜眾三十餘萬,今日之事,義不圖存。吾以虜騎不可爭力平原,及未盡至前,須平其城壘,諸君無假狐疑,自貽屠膾。”
你還別說,被陳慶之這麼一折騰,居然折騰出了軍事史上的罕見奇蹟:一支七千人的軍隊在敵境內橫衝直撞,最終直搗黃龍。
當安祿山通過這種方式,逐步擴大自己的基本盤之後,他肯定還會有配套手段出臺。
比如說:安祿山會玩一招指鹿為馬的把戲,看看新人的反應。如果有人敢激烈反對,那麼安祿山自然敢大開殺戒。
用大道理來說就是:你吃我的喝我的,到頭來就知道跟我作對,我留你這種白眼狼有什麼用?
與此同時,安祿山必然也會反覆給大家洗腦:大唐皇帝我經常見,那就是個老糊塗;大唐太子我經常見,那就是個窩囊廢。
只要大家能夠跟我一條心,推翻老糊塗和窩囊廢當家的大唐,那簡直比夾口菜吃都容易!
上述行為會不斷循環播放,逐漸清洗掉不容易被控制的,留下容易被洗腦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跟著安祿山吃香喝辣的行為,就是在給安祿山遞交投名狀。
如果你只是被裹挾的中下層之一,將來自然不會清算到你頭上;可如果你跟著安祿山吃香喝辣,那你還有什麼臉面說自己是被裹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