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在《汪曾祺别集》的编委中,李建新跟汪曾祺算不上“故交”——虽然汪曾祺在他心里已经扎根36年,他十几年来花费大量时间做了很多和汪曾祺有关的工作:第一本《汪曾祺书信集》编选者,《汪曾祺全集》分卷主编,《汪曾祺集》编订者,最新出版的《汪曾祺别集》发起人和编委……


李建新遗憾没见过汪先生,甚至没和他通过哪怕一封信,30多年全是“神交”。1997年5月的一天,李建新在郑州火车站附近的报亭买了一份《粤港信息日报》,随手翻开,看到杨早(也是《汪曾祺别集》编委之一)怀念汪曾祺的文章《斯人也,而有斯文》,感到“仿佛生活突然不讲道理了一回”。那份剪报他一直留存着。


多年后他想编汪曾祺的书,给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潜意识里,好像汪先生应该有源源不断的美丽文字出现在我们眼前,他应该更长寿的,到超出我想象的时间里,还有他温润的目光。”


从读者到编者,李建新的人生跟汪曾祺已分不开。他也是有底气说:“《汪曾祺别集》是一套最体贴读者的汪曾祺作品精选集。”因为他一直是读者,知道怎么为读者考虑。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珍藏的《斯人也而有斯文》剪报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汪曾祺不参与排名,他在特别席位"


李建新还记得第一次看汪曾祺的文章,是在1984年第8期的《连环画报》。36年过去,他从文艺少年到文艺青年,再到职业编辑。很多作家走进他心里,又走出去,只有汪曾祺一直深埋心底。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连环画报》1984年第8期发表的《陈小手》连环画


“汪先生的文字之好,在于你感受不出他有什么奇绝处,但是读到比较糟糕的文字,两相比较,才会发现真有云泥之别。”


李建新这个评价,让人恍然大悟,又心服口服。这确实是汪曾祺文字的魅力所在。


读蜜君:你是《汪曾祺全集》分卷主编之一,也自己出版过汪曾祺先生的书,今年又是《汪曾祺别集》的编委之一。从你的角度,如何定位你和汪曾祺的关系?


李建新:我不是《汪曾祺全集》的编辑,只能说是人文版《汪曾祺全集》的“外援”编者。编辑要负责出版流程,必须是出版社内部的人才能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为了做好这套书,成立了工作委员会,请学者季红真老师担任主编,也请了一些人做具体的工作,帮忙搜集资料、校订文字,我做了其中的三卷,是所谓的“分卷主编”之一。


我觉得自己只是汪先生的一个读者,因为一直从事编辑之类的工作,从个人角度,对很多新编的汪曾祺作品集不满意,自认为可以做得更好一点,有机会就亲自上手了。做汪先生的书,一直都是这种“读者+业余编者”的身份。


读蜜君:你说过“曾经喜欢的很多作家,都在慢慢疏远”,而汪曾祺一直是你的“心头好”,甚至编辑他的书,也成为你职业生涯中比较重要的事件,你觉得最大的原因是?


李建新:没有原因,也不需要原因。不喜欢的作家自然就不喜欢了,喜欢的也自然一直在读,能不断地读出新意思。


读蜜君:按喜爱程度排名,在你心目中排进前三的作家是哪三个?


李建新:前三名经常换,等于没有。汪曾祺肯定不是,他不参与排名,在特别席位。


读蜜君:从2008年开始想出汪曾祺书信集,联系了哪些人、收获如何?这本书未来还有计划吗?


李建新:很多人,我能想到、通过文章看到和汪曾祺有联系的人,都试着联络过。十年左右,自己搜集到的书信有四五十封。


书信集已出过了,2016年给上海三联编的。但当时为了照顾后出的人文社全集,手里已有的四五万字书信并没有放进去。人民文学版《汪曾祺全集》的书信卷,可说是最终成果。当然以后还会不断增补修订。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汪曾祺书信集》

读蜜君:在你看来,汪先生的文字,最妙在何处?


李建新:汪先生的文字之好,在于你感受不出他有什么奇绝处,但是读到比较糟糕的文字,两相比较,才会发现真有云泥之别。


读蜜君:汪曾祺在文学上对你最大的影响是?


李建新:我不写作,文学上的影响说不上。做编辑工作,当然也会时不时写一点“应用文”,读他的书多了,可能语言习惯上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读蜜君:在人生观上有影响吗?


李建新:人生观这个话题太宏大了。在对待某些具体事情上,汪先生的处事态度,可能是我一个很好的坐标。他好像说过自己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我也是一个自觉比较软弱的人,但我从他的善良乃至软弱里获得了一些力量,一些安慰。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汪曾祺别集》最体贴读者”


“做《汪曾祺别集》,没有任何人找我,是我先找的别人。我算是这个事情的‘发起人’,所有编委老师都是我约来的。当然,想到做《汪别集》并非了不得的创意,可能很多人也早就想过。20多年前,《沈从文别集》就曾摆在龙冬老师面前,他跟我聊过不止一次。把汪先生的作品出得讲究一点、好玩一点、独特一点,是很多热爱汪先生的朋友的心愿。”李建新在采访中说。


《汪曾祺别集》这样一套纪念汪曾祺诞辰100周年的重要作品集,编委的阵容堪称“豪华”:汪曾祺长子汪朗担任主编,编委有汪先生晚年的忘年交、作家龙冬和苏北,有学者、评论家顾建平,青年学者徐强、杨早——杨早还是汪先生的亲戚,汪先生老家高邮的作家王树兴,还有汪先生的家人……


这些曾经因为汪曾祺而有交集的各位“汪亲”,忽然间成了“同事”,大家共同努力,历时一年多,做成了这套特别的《别集》。李建新认为这件事是“愿力所致”,曾经梦想的事都变成了现实。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收藏的《汪曾祺自选集》第一至第六次印刷本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初中时读到的刊有汪曾祺作品的《中学生阅读》杂志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收藏的部分汪曾祺作品


读蜜君:能否说说和《汪曾祺别集》的渊源?


李建新:最近三四年我“中年北漂”,和汪朗、龙冬老师、杨早兄、王树兴老师等师友接触比较多,各种场合,聊汪先生的机会也多。听龙冬老师说过几次《沈从文别集》的旧事,他和那套小书很有渊源,甚至《沈从文别集》都可能从他手里诞生。2016年我为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订十册一套的《汪曾祺集》之后,有朋友建议过做《汪曾祺别集》,其实我也想过,但总觉得有哪些条件达不到。2019年2月,有一天突然想到可以请汪朗老师做主编,做《汪曾祺别集》就顺理成章了。晚上12点多想到这一点,怕忘记,随手写了个纸条夹在书里。第二天到办公室先列了十多本书的书名,写了个简单的选题方案。3月初,原想找个机会当面跟汪老师提,3月19日,王树兴老师约一起在展览馆路的北平食府吃饭,汪朗、王树兴老师、杨早兄和我,四个人,我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汪老师慨然应允,这件事基本上就定下来了。接下来几天,我向各位编委老师一一发微信邀请参与,非常顺利。


读蜜君:从最初有这个想法,到别集出版,多长的时间?你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李建新:最初有这个想法可能有好多年了。最近一次下决心,就是从2019年2月份开始,到今年5月先出了小说部分,有一年多吧。出齐可能还得再有两三个月。


去年3月份我写过选题方案,草拟了每一集的书名——这也意味着要怎么分主题来编。拉起编委会的微信群之后,我拿这些书名请各位老师提意见。比如关于沈从文的一本散文,原来叫《我的老师沈从文》,听从杨早兄意见改成了《梦见沈从文先生》。戏剧集比较波折,一直拿不定主意,是直接叫《戏剧集》,还是《沙家浜》?后来汪朝老师建议不妨叫《碰壁集》,因为汪曾祺先生曾有个想法,要与传统的京剧闹闹别扭,但是拗不过,处处碰壁。这个书名也是有来源的。汪朗老师提议改叫《撞墙集》,显得更积极主动,后来就定了这个名字。


因为原计划今年5月前全部出书,时间紧张,来不及请所有编委开会反复磋商,在实际操作中,我自己动手初编了目录,再请各位编委提建议,一点一点调整。《撞墙集》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陶庆梅老师编的。她是戏剧方面的专家,我们所有人都一百个放心。具体的文本校订主要是我在做,遇到疑问,拿不准的字词,都会随时提请各位老师过目,根据大家的意见再去查资料,确认。


读蜜君:当时在报纸上看到杨早写的汪曾祺离世的消息,和后来自己想出版汪先生的书时写信给汪朝,到现在跟他们成为“同事”出版《汪曾祺别集》,有什么感受?合作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趣事可以分享?


李建新:我的感受是“愿力所致”,梦想的事情总会变成现实。这不是鸡汤,多年来搜罗各种版本的汪曾祺著作,也让我有这样的体会。有些书印数很少,像台湾幼狮出的《五味集》,很难找。但我可能每天都去旧书网上搜,坚持了六七年,有一天它就真的被我买到了。


读蜜君:我们知道你读了很多汪曾祺的文字,也买齐了所有他的书的版本,但在编辑《别集》的过程中,有没有哪些仍是你之前从未看到过的?


李建新:只有个别书信是新发现的,以前没有见过。其他都读过,甚至不止读了一遍两遍。


读蜜君:和汪先生的家人、故友们交往并共事,使你对他增加了哪些认识?


李建新:他们都是我主动去结识的,感觉很亲切,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也许是我通过文字观察、了解他们很久了。


读蜜君:龙冬老师说“汪先生的作品,如果按照原稿校订,一定会得到奇妙明亮的擦拭”,你说《别集》是想努力去擦拭汪曾祺作品的细节,能否具体说说?用了哪些法子去“擦拭”,校订了什么样的细节?


李建新:“擦拭”就是以对待经典作品的态度,慎重处理汪先生的文字。像文物修复一样,分辨哪些东西是属于作者的,哪些是别人强加的,哪些又是时代赋予的。把这些信息分门别类,找出最恰当的处理方式。


《别集》首选初版本作为底本,即首次收到书里的文本。首次在报刊上发表的称为“初刊本”。一般来说,结集成书时,作者可能会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较为慎重的处理。以前不完善的地方,会做增删;发表时的错别字,也尽可能订正。比如小说《异秉》,作者描述王二做买卖的用具:“这些‘生财’包括两块长板,两条三条腿的高板凳,以及好几个一面装了玻璃的匣子。”在收进《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时,作者在“高板凳”后加了个括号,做了补充说明:“这种高凳一边两条腿,在两头;一边一条腿在当中。”书里有的这句话,当初在杂志上是没有的。


当然,也可能会有相反的情况。初刊本是正确的,初版本反而出于种种原因给改错了。比如《蒲桥集》里有一篇散文《夏天的昆虫》,第一节写到蝈蝈:“蝈蝈我们那里叫做‘叫蛐子’。”通篇7处都是写的“叫蛐子”。在初刊本上,不是“叫蛐子”而是“叫蚰子”。我查过方言词典,某些地方写作“叫油子”,音是同“蚰”的。后来又请汪先生的同乡、作家王树兴老师通过微信语音读给我,果然是读you。那么,确认无疑是初版本给改错了。


还想到一个例子,写老舍之死的小说《八月骄阳》最后一句,“刘宝利说:‘我去找张席,给他盖上点儿!’”初刊本与初版本完全一致。后来从汪先生家人提供的一个复印件上看到,作者把“他”字圈起来,改成了“怹”。“怹”是北京方言读音,含尊敬意的第三人称。在小说语境中,老北京刘宝利这么说话符合身份。搞不清楚到底是原稿中写的就是“怹”,编辑改成了“他”,还是文章发表以后作者突然觉得“怹”比“他”更合适。不过,有这份资料,《别集》中此处就用“怹”而不用“他”,并作注释说明原因。


读蜜君:这样“较劲”,对读者和汪先生的意义是什么?


李建新:“较劲”的原因,还是如前所说,是把汪曾祺先生的作品看得不同一般,预计未来很长的时间里还有很多人要读,所以必须慎重,才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读蜜君:这套书最令你满意的部分是什么?


李建新:除了预想不到的失误(虽然目前发现的还很少。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书是完美无瑕的,但还是要极力追求完美),其他都很满意。


读蜜君:20卷你是否看完全部?哪些人你推荐全部买齐?如果不是“汪迷”,你推荐从哪几本入手?


李建新:当然,而且不止要看一遍两遍。有钱人我推荐买齐,最好多买几套送朋友。如果只买一本可以买《受戒集》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资深出版人顾建平编辑的《受戒集》


读蜜君:如果仅用一句话,你会如何跟别人推荐这套《汪曾祺别集》?


李建新:它可能是最体贴读者的一套汪曾祺作品精选集,因为我也是读者,知道怎么从读者角度考虑。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阅读的意义:让无聊的一天天貌似有意义”


汪曾祺之外,我们也跟李建新聊了聊阅读。显然,比起汪曾祺,关于阅读他没有那么滔滔不绝,甚至显得有些克制冷静。但你看他推荐的书,能确定真的是一个爱阅读而又不卖弄之人。


李建新对书和阅读的态度非常“佛系”,不功利。这样的态度,决定了他把阅读当作一桩日常的事务,且总是会读到很多好书。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编辑的《拟故事集》

读蜜君:你通常通过什么渠道买书?一年大概要买多少书?能否提供你最近一年购书书单?


李建新:现在很少逛书店了,大部分的书是从京东、当当、孔夫子买的。每年大概会买三百本左右吧。现在没时间记书账,所以,抱歉。


读蜜君:你现在在读的书有哪些?


李建新:比较杂乱。同时在读的有芒迪亚格的《黑色摩托》,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刚出版不久的班宇《逍遥游》,雨果·克劳斯

《比利时的哀愁》,韩羽《我读齐白石》,胡宝国《将无同》,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西西《织巢》《故事里的故事》


读蜜君:有没有枕边书或“马桶读物”?如有,分别是什么?


李建新:枕边书常换,但不一定都是通读的,随便翻。“马桶读物”一般是有连续性,一定要从头读到尾的,目前就是《黑色摩托》和《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后者是买了很多年一直没拆塑封,前两天找出来,觉得不读一遍太浪费钱了,就拆了开始读。


读蜜君:哪些书是你读了又读的?哪些书对你最初的人生观产生了影响?


李建新:读了又读的也并不太多。汪先生的所有文章自然是随时可读的,他的书我在家里、办公室放得到处都是。任意翻起一篇都能读下去。20年以前,金庸倒算是读了又读的,近几年却感到疲倦,从kindle上读一部,往往读不到一小半就放下了。


没有哪本书影响了人生观,或者说读过的所有的书都影响了我的人生观。


读蜜君:阅读对你的意义是?


李建新:意义就是打发无聊的时间,让无聊的一天天过得貌似有意义。


作 者 简 介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李建新

李建新,《汪曾祺别集》之《拟故事集》《桥边散文》编者。

现任职于中原出版集团北京分公司,编订有《汪曾祺集》十种(河南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汪曾祺全集》中后期小说卷、书信卷分卷主编。


本文转载于公众号“读蜜”,原文标题为《李建新专访:愿力,使我离汪曾祺更近》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汪曾祺别集」


《汪曾祺别集》由汪曾祺先生哲嗣汪朗主编,家人及深知汪曾祺的作家、学者、编辑协同编选而成。


共20卷,约200万字,包含小说、散文、剧作、诗歌、书信等。每卷各有独立主题,汇为汪汪巨浸。


别集底本为初版本,参以手稿,美信俱备,以祭汪老,以飨汪迷。


「汪曾祺别集公众号」


《汪曾祺别集》全球唯一官方公众号。


会第一时间更新《汪曾祺别集》出版进展和背后的故事,不定期派送汪曾祺先生金句、美食地图、书单、读者优惠购书等等独家福利。


关注我们,离汪曾祺先生最近。


李建新专访:《汪曾祺别集》对得起作者和现在的、未来的读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