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弟弟,我没有合适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林徽因三弟林恒

1944年,四川古镇李庄,一所简陋的茅屋里,在弟弟林恒空战阵亡3年后,林徽因强忍哀恸、噙着泪写下这首悼亡诗。

抗战爆发,林徽因一家,为了躲避战乱,辗转千里,在李庄落脚。她饱受颠沛贫病之苦,突然又获悉三弟在成都上空不幸阵亡的噩耗,痛彻心扉,悲恸无法自持。正因如此,在时隔三年后,她才痛定思痛,舒展纸笔,把对弟弟的缅怀和痛惜之情,凝聚笔端。正是:笔墨馨香寄哀思。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20世纪30年代,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家中

诗歌的一开始,女诗人就直呼胸臆,一声“弟弟”,喷薄而出,仿佛身在弟弟的灵前,望着弟弟的遗像,抚着弟弟的灵位,沉痛呼喊。她说三弟的牺牲,是“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作为姐姐,她“心多苦”,哭得“喉咙多哑”,却再也唤不回她最亲爱的幼弟了。

封建大家庭里的姐弟情深

在很多人眼中,一代才女林徽因是“天之娇女”,老天的宠儿。她出身豪门,学贯中西,才貌双全。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光鲜明亮的新女性,却也为自己所出生的封建大家庭里种种扭曲了的人情所束缚、所困扰,甚至成为了她一生郁结在心的块垒。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20年,林徽因在伦敦

作为丈夫的继室,林徽因的生母何雪媛,几乎一辈子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宠爱,她嫁进林家,被期望的最大价值就是为林家延续香火。她生了一男二女,只存活了一女,即林徽因,之后再无所出。加上她的性情、才品皆得不到林家长辈和丈夫的认可和喜爱,丈夫林长民又另娶妾生子,父亲非常疼爱女儿林徽因,却对其生母冷淡疏离。何雪媛独居林家后院,成了一个“弃妇”和怨妇,终日郁郁寡欢、怨天怼地。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20年,林徽因和父亲林长民在伦敦

林徽因从来没有因上一代的恩怨而迁怒于同父异母的弟妹,作为长姐,林徽因以真挚的感情爱护着几个异母手足,始终努力维系着大家庭里难能可贵的血缘亲情。她自幼饱尝父母隔阂离心所带来的无奈、困惑和悲伤,所以她更珍惜骨肉亲情、更渴望亲人之间的和睦与温暖。

她与三弟林恒最亲近,她最疼爱这个弟弟。林恒从小就乖巧懂事、聪慧过人,长大后,更是清隽明朗、品貌皆优。父亲去世时,林恒才七八岁,林徽因疼惜幼弟,尤为关爱着这个弟弟的成长。而林恒也极其喜爱和敬重这位有才学的长姐,父亲早逝,生母程桂林文化不高,见识有限,林恒把林徽因视作一个最可亲近、最可依赖,最乐意与之交流内心的至亲之人。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36年,林徽因与弟、妹在香山

林恒从福建去北平投考清华大学时,就寄住在了北总布胡同的林徽因家里。母亲何雪媛仍记恨着林恒的生母——那个夺走自己丈夫的女人——恨乌及乌,她经常跟林恒起着无谓的鸡毛蒜皮的冲突,闹了种种不愉快。林徽因夹在其中,备受煎熬,她在给挚友费慰梅的信中抱怨:

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致费慰梅信》)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林徽因三弟林恒

抗战狼烟四起,热血青年林恒放弃清华学业投笔从戎,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身为姐姐,林徽因内心有太多不舍与担忧:弟弟太年轻了,而炮火是没有长眼睛的。但是,她更能理解弟弟的报国壮志,更懂得弟弟的一腔爱国热忱,她支持了弟弟的决定。当年,父亲在战祸中罹难,或许姐弟二人早已心有默契:只有平息战乱,才能有真正骨肉团圆的和平日子;只有家国平安,才能真正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

中国读书人的气节——“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

抗战时期,林徽因一家避难李庄,古镇的上空也时常有敌机呼啸而过。在形势非常吃紧的时候,儿子梁从诫问过母亲,万一日本人打进李庄怎么办?林徽因平静而认真地回答:“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儿子急了:“我一个人在重庆上学,那你们就不管我啦?”林徽因歉疚地仿佛自语:“真到了那一步,恐怕就顾不上你了!”(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20世纪30年代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家中

林徽因的儿女从小就懂得了中国人需有一种高贵的品质:气节,需要有一种伟大的精神:爱国。儿时,母亲经常给他们诵读陆游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教他们背诵杜甫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母亲竭力向孩子灌输爱国精神,教导子女牢记国耻,勿忘国难。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41年,梁再冰、梁从诫陪伴着病床上的林徽因

林徽因从来就不是一个只知吟风诵月、谈情说爱的闺阁千金。她爽直果敢、爱憎分明,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掩映着坚毅和顽强。

她可以身着骑马装束,约三五好友,扬鞭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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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家中

可以潇洒地攀爬上天坛祈年殿的屋顶做测绘,成为第一位登临那里的女性;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31年,梁思成、林徽因在天坛祈年殿顶

她也能冒着盛夏酷暑,跟随考察队一路颠簸,深入条件异常艰苦的偏远山村,探访古建筑。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37年,林徽因在陕西耀县药王庙测绘

“九一八事变”爆发时,正在北平疗养的林徽因断然不再返回沈阳继续她在东北大学的教职,舍弃了在沈阳所积累的一切;抗战爆发,她和梁思成不愿虎口苟且,当机立断,抛舍了在北平不菲的家当,轻装南下;在从北平到昆明、再到李庄的颠沛流离中,林徽因夫妇扶老携幼,躲避着侵略者的炸弹,忍受着物质的匮乏和病痛的折磨,林徽因的病弱之躯受尽了长途跋涉的摧残,急性肺炎、发高烧,几乎让她命悬一线。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29年,林徽因与梁思成、母亲何雪媛、女儿梁再冰在沈阳

抗战中,林徽因的美国友人费正清颇费周折地安排她赴美医治肺病并疗养,林徽因很是感动,但是,她辞谢了挚友的好意。她不想在国家危难之际,离开祖国,她要留在这里,和自己的民族共患难,和自己的同胞生死与共。那时的林徽因,因为严重缺乏营养、病症得不到妥善治疗,她骨瘦如柴,经常虚弱无力地躺倒在床榻上。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20世纪30年代,梁林夫妇和费正清、费慰梅夫妇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家中

林徽因向美国友人动情诉说: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难。一个人一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觉察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 ......(《致费慰梅信》)

哭最亲爱的弟弟,泣最亲爱的祖国

笔下两字“弟弟”、内心一声“弟弟”——女诗人泪如泉涌。弟弟已走了三年,林徽因一直不敢动笔写下关于弟弟的任何文字,她怕自己一提笔就悲恸得不能自已,那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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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航空学校五大队第十七中队队员合影,左起第三人为林恒

弟弟为国捐躯,姐姐虽悲犹荣,林徽因为弟弟感到骄傲和自豪,她赞弟弟: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但弟弟死得壮烈、惨烈,林徽因又倍感愤懑、惋惜。那次应战,地面警戒系统失灵,敌机已经飞临成都上空我方才发现,仓促间,林恒受命,匆匆起飞,被敌机居高临下地击中头部。林徽因在诗中写到: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林恒(右)与航校同学在昆明

军事装备落后,青年无谓牺牲,这让林徽因极其悲愤、极其痛心。她哀恸的已不是弟弟一个人,她哀悼所有像弟弟一样的、在最美好的年华陨落的生命。人生还有那么多风景,他们还未领略,就永远地离开了: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的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中央航校十期驱逐组同学毕业照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林徽因同样热烈而深沉地爱着这片土地,她饱含泪水、时时凝望着满目疮痍的山河。民族积弱、国家危亡,她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但是,她从来没有对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失去希望和信心,从来没有想过弃它而去,尽管她是有机会、有条件别国去乡,远离战火的。她对三弟说:

“你已经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耽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陨落的那一瞬间,三弟化成了一束光,照亮乌云笼罩的天空

她拖着病弱的躯体,苦苦撑着胸口的一口气,心中的那股意念坚定异常,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想看到战火的熄灭、想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这就是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传承,国破家亡之际,尽管没有扛刀举枪去战场杀敌,但是,有良知的中国文人,他们始终有自己的精神战场,他们的意志、他们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对敌作战”。

在这首诗中,没有《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明亮、欢快,也看不到《莲灯》《时间》里绮丽的遐思。这首诗鸣唱悲愤之音,完全找不到女诗人往日的精致婉约。林徽因第一次用“不美丽的言语”,直抒胸臆,将哀伤、惋惜、自豪与愤懑等多种情感,融汇笔端。诗句在笔下如汩汩滔滔的江水,倾泻奔涌,简直不是在写诗,是倾心的哭诉、是愤慨的痛诉。

林徽因《哭三弟恒》:一曲悲壮的英雄之歌,一首慷慨的时代之诗

1936年,林徽因在测绘山东滋阳兴隆寺塔

亲爱的弟弟牺牲三年来,她未动一笔、未发一词。当传来了与林徽因一家熟识的、同是航校学员的林耀牺牲的噩耗时,林徽因再也按压不住内心积蓄的感情,她要用诗这一纯净、唯美的表达方式,祭奠逝者的灵魂。此时此刻,她哀悼的已不仅仅是三弟,诗人的情怀已经超越了个人亲情。“时代”这个词在诗里出现了五次,女诗人心涛奔涌,思绪浩荡,她不顾身体虚弱,在病榻上一挥而就,完成了一次对时代英雄的痛悼和赞美、对坎坷的民族命运的悲悯和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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