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一往而深的唯美虐恋情,因何而起?

1933年也即昭和八年,《春琴抄》一经问世便掀起了文学界的轩然大波。这篇小说被视为谷崎润一郎执笔生涯的鼎力之作,亦是唯美派文学中举足轻重的研究范本。谷崎润一郎是《源氏物语》现代文的翻译者,被赞誉为日本唯美派大师,曾七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春琴抄》讲述了明治时期,富家盲女春琴与仆人佐助虐恋一生的故事。

大阪药材商之女春琴自幼才貌双全,于丝竹之道更是天赋异禀,却于九岁时患上眼疾以至双目失明,性情大变。少年佣人佐助对小姐一见倾心,尽心服侍之余也暗自学琴,成为春琴亦仆亦徒的身边人。后春琴遭恶人毁容,佐助为保全她的高傲自刺双目,从此失明,并不离不弃地守护着春琴直至离世。

《春琴抄》:一往而深的唯美虐恋情,因何而起?

《春琴抄》看似只是一个简单而唯美的虐恋故事,但却有着不容小觑的艺术价值。若要更透彻地解读这篇小说,不仅要以文本脉络为基础,结合谷崎一贯的文学思想进行剖析,亦要考究作者创作时的社会背景及个人经历所带来的深远影响。


一、虐恋:永恒的女性崇拜是恋母情结与艺术至上的结晶


我们知道,女性崇拜是围绕谷崎文学的永恒主题。谷崎的女性崇拜思想于《春琴抄》中,大致可归为三个方面来体现。

①男女地位的悬殊

故事的女主春琴出生于世代经营药材生意的大家族中,家境殷实,春琴为六子中的次女,自小便是锦衣玉食,佣人围簇。因幼时不幸患上眼疾,春琴反而更得父母怜惜,成为家中最被宠爱的掌上明珠。而佐助则是乡下来的无名学徒,其身份卑微从书中一段描述也可略知一二:

佐助与五六名伙计一同睡在站起来便会撞到头的低矮小房间里,他总是等大家熟睡后才爬起来,躲在搬出棉被后的空壁橱里练琴。小阁楼本就闷热,夏夜时壁橱内更是酷热难耐。

谷崎的此番设定给故事打下了女尊男卑的身份基础,意在创建一个女性地位高于男性的客观环境,以外在的不可抗力将女性安置于男性之上,由此为基石,再向上以人物的形象与言行来铺陈论述他的女性崇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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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高贵的形象,天赐的才能

春琴作为一个富家千金,于生活上高贵自是必然。她颇有洁癖,衣物稍有污垢便不肯再穿,监督仆人打扫房间也极为严苛,一日三餐的鱼肉用材更是讲究。此外,春琴的容貌与气韵也是非凡的。书中描述春琴自幼聪颖,兼之姿容秀丽气质高雅,不可方物。她的皮肤是举世罕有的光滑,连脚后跟的皮肉都要嫩于常人之脸。不仅如此,谷崎还为春琴添上了惹人瞩目的才艺天赋。

春琴四岁习舞,举止进退之法浑然天成,一举一动优雅婉约,便是专擅此道的舞伎也望尘莫及。十五岁时琴艺已大为精进,向来严苛的师傅总以拥有这样的弟子为傲,四处向人炫耀。

经由谷崎如此一番描述下来,春琴仿佛就是那上天恩赐的尤物,从方方面面来看都高贵得不可侵犯。把一切美的、优的都赋予春琴,正是由于谷崎对女性那至高无上的崇拜,需以不断的优势叠加才能最充分地体现,好让人不得不屈服于她的高雅之下。


③佐助自甘卑微的奴性刻画

春琴性格乖僻暴烈,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可佐助对春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总是努力逢迎其意。对于春琴刁蛮的要求,佐助甚至视为一种恩宠。春琴教授佐助琴艺时十分严苛,佐助有时虽被打到忍不住呜咽哭泣,却仍对师傅的严厉教导满怀感激。

小说后段,春琴被恶人毁容,她不愿被佐助看见自己丑陋的容颜,而佐助心领神会,毅然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将整个故事发展推向了高潮。此后,春琴对佐助的态度虽有所转变,可佐助却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更卑微,极尽服侍之诚意,只为让春琴忘记不幸,当他心中那个永远的骄傲的春琴。

佐助对春琴的遵从之意于通篇小说中展露无疑,他将自己降到了尘埃的位置,自甘为奴,一生仰望春琴,同时也将作者谷崎的女性崇拜思想升华至最高境地,令人惊讶错愕的同时,又被一种纯粹的感动所牵引。

《春琴抄》:一往而深的唯美虐恋情,因何而起?

谷崎曾说过:“没有我崇拜的高贵女性,我就无法创作”,这种女性崇拜思想起源于他幼时的恋母情结。

谷崎于1886年出生在东京的一户富裕家庭里,母亲阿关是浮世绘画师描绘美人图的对象,其容貌之娇丽可想而知。谷崎自幼年起便种下了对美丽母亲的眷恋之情,而母亲不幸早逝,这种官能及情感上的眷恋因失去而愈加特别,于谷崎朦胧的记忆中被进一步加深强化,随后萦绕他的一生。

对于自身的恋母情结,谷崎如此回应道:

人们评论说,我作品所传达的思想不过是出于我的趣味而已,我本人呢,深感它们来源于比趣味更遥远、深邃的所在,无论是善是恶,它终究以一种我无法抑制的强大力量带动着我,令我激情莫名。

除了恋母情结外,谷崎的女性崇拜思想亦得益于唯美主义的叠加作用。唯美主义起源于19世纪后叶,具有强烈的脱离现实的倾向,其认为,艺术不受世俗道德的约束,其使命在于为人类提供感观上的愉悦,简单来说就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为了美而艺术。

谷崎在创作初期接触了大量唯美派作家的作品,包括波德莱尔、爱伦·坡和王尔德等。在西方唯美主义思潮和“恋爱解放”的日夜滋养下,谷崎的女性崇拜思想便在恋母情结这片肥沃的土壤中结晶生花。

在谷崎的认知中,“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丑的则是弱者”,而女性就是美的化身,且这种美的诱惑是致命的。为了追逐这样“无与伦比”的美,与美无关的男性只能极尽其法,哪怕是以血肉之躯为垫,也要让女性凌驾于自身之上,俯瞰一切。可以说,谷崎就是美的苦行僧。

细数谷崎繁杂的作品,不论是恶魔主义思想极强的《麒麟》与《刺青》,或是耽溺于情欲搅乱的《钥匙》与《疯癫老人日记》,还是回归古典之美的《细雪》,无一不以崇拜象征美的女性为中心,以舍弃道德常理来追寻艺术至上,追寻极致的美。因此,《春琴抄》中的“虐恋”,也自是服务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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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唯美:关西柔情浸润下,回归传统的古典美学


谷崎的作品虽是个人特色极其鲜明,但亦在不同的阶段呈现出不同的美学倾向,其中《春琴抄》便是他最为重要的转型之作。

在此之前,谷崎的小说主要以描绘纯粹的官能之美为主,将女性(尤其是“娼妇”型女子)的妖娆美艳与男性受虐的病态快感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春琴抄》却一改往日的直接与露骨,转而建立了一种古典式的东方审美体系,其古典之意亦可分为三部分来体现。

①不温不火的第三人称叙述

《春琴抄》采用了第三人称叙述的行文方式,以“我”偶然获得册子《鵙屋春琴传》为契机,结合佐助和春琴的弟子鵙泽照的回忆来牵引出整个故事。站在“第三者”的视角上,“我”对于册子中未能详尽之事大多不予乱下断言,只是做出了谨慎的推测,这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空白的空间可自行想象。

相较之于《痴人之爱》、《黑白》中大篇幅的内心独白,《春琴抄》中鲜少直述人物的内心起伏,而是以言行举止这层外在表现来引导读者猜想人物的内在思想,将阐释自我的闭环打开,以一种暧昧的笔调为之添色。这样的叙事方式本身就带着日本古典主义的意味,给人一种半遮半掩,迂回且朦胧的阅读体验。

不得不说,在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第三者叙述下,人物形象的饱满以及故事的震撼性却毫不逊色于往期作品甚至更佳,实在是谷崎转型后的高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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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肉体关系的回避,含蓄深邃的爱意

《春琴抄》虽讲述了一个唯美的虐恋故事,但故事的主人公佐助却从未对春琴说出过“爱”这个字。相随春琴近五十年,佐助从不敢妄想得到什么名分,而是以全身心的侍奉为表达。不仅如此,小说更是直接将“性”回避了。

春琴十七岁时怀孕,但无论家人如何质问,春琴与佐助都矢口否认他们存在肉体关系。即便日后春琴生下的孩子一眼就能认出有佐助的遗传,可他们依然坚决否认,孩子的事也就此被一带而过。此外,佐助虽为春琴近身洗浴,但也从未袒露出半分的色欲之情。

不难看出,通篇小说都在回避爱情中最外在的那层肉体关系,转而表达最为含蓄而深邃的爱意。舍弃前期创作时对女性之美和男性之淫的露骨写法,谷崎于《春琴抄》中将主角二人的关系巧妙地安置在一种古典式的隐晦与深刻之中,令人不禁遥想旧时那些为人传颂的唯美爱情故事,也大抵如此吧。


③象征古典的事物,阴翳之美的展露

日本对朦胧意境的描写可追溯到平安王朝时期。《源氏物语》中,微露的华丽襟袖或是窗纸上隐约的倩影正是吸引贵族男子的神秘意象,而朦胧亦是阴翳的特征之一。谷崎的阴翳美学虽集中体现在后来的《阴翳礼赞》中,但《春琴抄》却是谷崎回归传统古典,探寻阴翳之美的开端。春琴终身沉浸于古典乐器的熏陶之中,她那流传于世的代表作《春莺啭》的歌词便是来源于日本早期的《古今和歌集》。此外,春琴的养鸟之趣也暗喻了此意:

天鼓的饲桶顶部安了一个格子拉窗,使透过的光线朦胧隐约。饲桶上镶嵌着中国舶来的珍品,紫檀木框架中段镶嵌着琅玕翡翠,翡翠上雕有精美山水楼阁,风雅至极。天鼓在人前不鸣,只有在这精美而阴翳的桐木箱里才肯欢快鸣叫。

不仅如此,阴翳之美同样体现在少女的肌肤上:富家小姐久居深闺,鲜少外出,雪白的肌肤便有了近乎透明的质感,在暗色下尤为美丽。

《春琴抄》一书无疑是在表达谷崎对古典意境下的阴翳之美的推崇。在他认为,“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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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理解谷崎文风的转变,便须考虑到作者创作时所处环境带来的影响。

1918年 ,谷崎只身来到中国多地游历,返国后撰写《秦淮之夜》、《西湖之月》等探究中国地方传统文化的文章,归日后担任了中日文化交流顾问,这为日后谷崎文风的转变起到了铺垫作用。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后,谷崎从东京搬迁至京都,至此,谷崎迎来了他文学创作的转折点。

关西一带景色秀美,风土人情淳朴,这让从喧闹东京而来的谷崎仿佛走进了宁静美好的温柔乡,他的思想体系和审美情趣也开始有了重大转变。京都的古文化氛围是极其浓郁的,在那个满是物语、和歌与汉诗的地方,谷崎开始关注三弦琴、古筝、净琉璃等日本传统艺术,同时也开始潜心研究日本古典文化中的“物哀”与“幽玄”这两个美学理念。

“物哀”是日本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提出的文学理念,意指人心接触事物所流露出的自然感情,或喜悦或愤怒,或婉转或悲伤,于《源氏物语》中广为运用。“幽玄”则是一种意在言外的余情,追求以“神似”的精约之美引发想象,从而传达出丰富的思想感情内容。

在关西柔情多年的浸润下,谷崎从物哀与幽玄美学的交互作用中,逐渐延伸出了独特的阴翳美学,结合早期影响他的西式唯美主义,谷崎的文字便从恶魔主义下的“以丑为美”,逐渐回归到了东方传统的古典美学中。因此,《春琴抄》中独特的美学气质的由来,便也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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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往而深:纸本上的痴情源于现实中的痴恋


《春琴抄》虽与谷崎往日的作品一样深植于女性崇拜这个不变的主题,于美的追寻上,尽管侧重不同但也方向一致,可有一点却是他早期作品中极为少见的——相比于其他小说描写短暂而炙热的肉体爱恋之意,《春琴抄》则用一生的跨度来书写永恒的“痴情”。

佐助自小倾心于春琴,默默相伴五十年,至死不渝。春琴之墓安于净土宗某寺的后院森林中,不足春琴墓一半大小的佐助之墓则紧挨其左。佐助一家的墓本位于他处,但他舍弃了祖父代代宗旨改信净土宗,只为永世追随春琴。

佐助的坟墓似鞠躬又似随侍端坐,看到此景,回想佐助生前殷勤服侍师傅,如影随形的扈从模样,觉得这块墓碑仿佛也有了灵性,今日亦在享福。

小说中一往情深的痴情令人为之动容,而这其实是源于谷崎本人对松子夫人的痴恋。

1927年,谷崎在一个文学演讲会上邂逅了根津松子夫人。届时松子已嫁入豪门并生儿育女,谷崎虽对她一见倾心,但也只能遥不可及地仰慕着。此后,因双方的夫妻生活都几近瓦解,谷崎才得以通过信件的形式向松子表露爱意,在信中他写道:

我知道,今后因为有你,我艺术的境地也一定会更丰富。即便分开,想着你的事情,我也可以涌出无限的创作力……我的艺术若有幸传诸后世,那也是为了将你传诸后世。若没有你,我今后的艺术也不会成立。若你与艺术不得两立,那我也乐于抛弃艺术。

在根津家的默许下,谷崎与松子迅速接近,《春琴抄》也正是谷崎隐居在松子娘家的寺庙中所完成的。最后,松子与丈夫根津家离婚,谷崎也迅速离婚再与松子结为夫妻,度过了此后的漫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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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与松子


谷崎一生接触过的女子不在少数,年轻时也曾流连过烟花之地,这也是他早期作品对“娼妇”型女子情有独钟的原因,但遇见松子夫人后,谷崎的人生与艺术创作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谷崎曾在给朋友的信里说:“鄙人对松子夫人的尊敬非常执着,想与她结为夫妻。但若最终没有好的结局,我就如《春琴抄》中的佐助一样度过此生吧。”

由此可见,《春琴抄》中春琴的形象之所以高贵而神圣,正是因为现实世界里,谷崎把松子看作是不可亵渎的女神,具有一切美的特质。而佐助的一往情深,其实是映照了谷崎对松子的痴恋之深。

至此,通过结合作者一贯的文学思想与创作时所处的环境及个人经历的影响,理解起《春琴抄》一书的魅力所在,或许便可更为深刻一些了。


结语

日本唯美派鼻祖永井荷风曾发表专论评价说,“谷崎润一郎为日本文坛开拓了一个不曾有人涉足的领域”。可以说,谷崎润一郎以毕生在文学上的执着探索为日本文学增加了厚度,而《春琴抄》更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那部分文字。

文学大师川端康成对《春琴抄》评价道:“如此名作,惟叹息而已,无话可说。”

诚然,《春琴抄》实在太美了,美在虐恋,美在古典,美在阴翳也美在一往情深,美得让人除了叹息,便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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