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言友朋哥(原創)


微言友朋哥(原創)

早上買菜回程的路上突然想起他來——一個十多年前的同事。

他本是有名姓的,但為了避免日後萬一相見罵我數說他的不是,於是姑且隱其真名,將其名字各增減了偏旁,名曰友朋。

真正見到友朋是在新學期的第一次例會前。老師們陸續走進會議大廳時我正站在門口,老校長低著頭悶悶地走過來,身後跟著一個三十來歲,鼻樑上架著一副高度眼鏡,個子高挑,清瘦得會讓你一看就感覺像是大病初癒的年輕人,白皙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走到門口,與我彼此相視一笑轉身都進了禮堂。

工作會上校長向大家介紹他時只說了八個字,“數學老師,來自縣城。”掌聲依舊熱烈地迴盪在這所山村中學的校園,久久不能平息。

正式開學了,學校一切工作都井然有序地進行著,生活一天天悄無聲息地流逝著,我也得閒對他這個新鄰居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和了解。據說他畢業於國內985級的師範名校,畢業後本可以分配到市頂級中學任教的,但結果被莫名其妙地退到縣一高,還附了一條相當和諧美麗的理由曰“其父年事已高,需人照顧”。

一高是本縣最高學府,那是一方多少學子和青年人夢寐以求的聖土。能在一高任教按說也不錯啊,可惜好景不長,五年後又被調到了二高,繼而是五高,再後來便調離了縣城,到鎮一中、鄉三中。如今到了我們這所農村學校裡,確實算是跌入谷底了。

友朋生在縣城,但家境也一般般。母親早逝,是父親一手拉扯他長大,供他上學。他有個姐姐,早已經出嫁了,過著一樣是平常人家的生活,所以彼此也很難照應。

父親是個建築工人,一家生活全靠老人家零工收入維持。他自己親口說道因為負擔不了高額的建築人工費,家裡蓋房子時很少請人幫忙,從放線到土方,從地基到牆體,全是父親一個人乾的。甚至打地梁用的石子都是老人自己到澗河灘頭一顆一顆地挑撿來,再用小推車一筐一筐拖回家裡。老人說出去打工是賺錢,幹自己的工也是在賺錢,而且自己親手蓋,不偷工減料,住進去更放心。

料子備齊了,老人家自己先把砂漿和好裝到一個個灰槽裡,把磚塊兒沿地基擺上一排,然後開始砌牆。砂漿用完了就自個再和,磚塊兒砌完了就獨自再搬。後來要上架子了,也同樣是一個人,老人先把磚塊兒、砂漿一點點送上竹架,然後再爬上去一塊兒一塊兒地砌。人上了年紀,腿腳兒不利索,老人就在木梯上釘了模板,做成一個簡易的樓梯。就這樣風風雨雨,爬上爬下,一層一層、一垛一垛地砌起了牆體,直到後來澆築房頂時才請了人幫忙。

房子的門窗是老人在二手市場買回來自己改制的。儘管當時縣城的建築鋁合金已經成了主流,可是沒錢人家也只能這樣將就著吧,好在以後可以打掉更換,也傷不了房子的結構,而且款式是入時的,噴了新潮的漆色,依然沒什麼兩樣了。

再後來內外牆體粉刷,地坪拋光等凡是一個人能幹的都自個幹了個停當,別人蓋一套房子三五個月就竣工了,他家的房子建了差不多兩年半。每次談到這些他都很動情,很懊惱,很蒼涼。總覺得對不起父親,也很感激老人。

友朋性格溫良,待人也真誠,孩子們挺喜歡他的,無論學前課後,無論在操場還是在教室裡總有孩子們圍著他周旋的身影。幾個口齒伶俐的女生竟戲稱他“油瓶兒老師”。他一貫不置可否,笑嘻嘻地說道:“都還是娃兒,怎生與之計較?”

友朋嘴巴挺甜,他明明年長我兩歲,可他見了我愛人卻總是“嫂子”長“嫂子”短地叫,開始大家都不好意思的,後來兩年裡想想,大抵因為到家裡借東西方便的緣故吧。

友朋算是頂尖聰明的人物。業務也不差,在一高任教期間他輔導的學生參加市縣學科競賽曾多次獲獎,高考成績時有突破,曾被評為“縣十佳青年教師”榮譽稱號,也曾是很多青年教師學習的楷模,在學年教育教學表彰大會上我曾聽說過,縣電視新聞也有播放。後來他被調到二高,二高老校長郭錦堂先生很賞識他,打算提幹他當學科組長,可後來還沒等學校領導組決定通過,老校長調任關工委,友朋始終也沒有被再啟用,反而是在老校長調走的那個秋季他就又被調離二高,去了到五高。

友朋知識水準無可挑剔,思維邏輯卓爾不群。在鄉三中工作時,一次學區聯賽由他命題,結果一道數學題讓畢業班多年把關教師、三中的數學泰斗張友清副校長伏案一上午竟然沒理出頭緒來,為此得罪了這位副校長,這也讓他自己陷入更尷尬的境地。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看看他這幾年的人生歷程真如當年的股市一樣一瀉千里,不可收拾了。究其原因,著實讓人費解了。眼下又調到我們這所鄉村中學,能留多久也不得而知了。

友朋的妻子很漂亮,城關鎮街面上的,叫小紅,與我同姓,在醫藥公司上班,家境也優於友朋。兩人認識時他還在一高,是小紅在一高上班的胞姐促成了這樁婚姻,但婚後小紅大多住在孃家,很少和友朋的父親同簷共灶。友朋在這裡工作兩年間小紅也只來過兩次,沒太多說話過。兩人生養了一個兒子,白白淨淨、虎頭虎腦的,很帥氣,很壯實,比友朋有男人氣魄多了。有人戲說這兒子不像友朋時,他總是那一句“那咋可能呢!”

友朋很疼老婆,賺的錢自己很少花,生活習慣也好,不抽菸,不酗酒,偶爾小酌,基本屬於蹭飯的那種。所以每月開了工資他都悉數交給老婆,連自己的內褲和襪子也都由老婆給安排。中秋節單位發了一盒精緻的月餅,他也收著捨不得吃,三天後週末帶回家留給老婆和兒子。雖在縣城長大,但友朋生活一直很樸素,平時的衣著大都是穿了幾年的,一件比較講究的毛呢外套是他的婚裝。

鄉村中學的條件比較艱苦,生源分佈四零八落。學校附近有親戚的人家,通常把孩子寄養在親戚那兒,沒有這樣條件的孩子就只能一天幾趟地往返奔波。尤其離學校遠的孩子每天早上5點鐘就要起床,急急匆匆往學校趕,夜裡晚修結束回家也差不多都要十點鐘了。幹天響路的日子還好,遇到陰雨風雪就更難堪了,可是天生在這荒村僻壤上,祖祖輩輩都這麼過來的,抱怨也沒用,只能自己去抗爭。

與他們相比我算是頂級幸運的。我的外婆家就在距學校一里地以外的莊上,站在學校的操場上就可以看見外婆家魏然屹立的大堂房、大門樓。

我從小就在外婆家長大,比別的小夥伴少遭了很多苦。外公特疼我,特別是冬天的早上,他老人家覺少,每天都早早就起來,把牛栓上槽,拌了草料,然後燒上一堆火,挑幾塊長相順溜的勝利100號紅薯埋在火堆裡,自己一個人圍著火堆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袋。兩頭大黃牛一邊吃著草料,不是抬頭溫和地看看老主人,清脆的牛鈴迴盪在山村深冬清晨的夜色裡,悠遠,而又綿長。

雞叫三遍,我便要起床了。外公把剛剛烤得暖烘烘的棉襖棉褲遞給我,轉身去扒火堆裡烤熟了的紅薯。紅薯是全靠劈柴的餘火蒸烤的,一點兒也不糊,偶爾有幾塊兒依舊透著紅亮的皮色。每天早上先是穿上外公烤暖的棉襖、再吃著熱氣騰騰甜到心底的烤紅薯去上學該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這幾年學校條件大幅改善,安排了部分房子作為學生宿舍,希望能給遠路的孩子們提供一些便利,可平時還是沒人住。山裡的孩子好像每天不跑幾里路,不淌幾道河,不溼幾次腳似乎就少了些許什麼。只有到了冬季,風雪交加,天寒地凍了,才有一些遠程的學生住在學校的宿舍裡。學校食堂也只有到了這般時候才開張,教師們平時也照樣放學後回家吃飯,離家稍微遠的教師沒幾個,大多自己做,由學校給安排一套灶具。

我和這所中學確實算是有緣的。小時候就在這裡讀書,住在外婆家,現在工作了,丈母孃家就在學校對面,又可以茶飯無憂了,但礙於人多嘴雜,也不想太麻煩岳母,於是便向學校申請安排了廚房和炊具。愛人不上班,就在家帶著寶貝女兒,一日三餐做得自然及時。

友朋生活很節儉,甚至已稱得上吝嗇,幾個月後他看上去更加消瘦,臉色變得蠟黃了。

村子裡有個大型的供銷社,經營品種日漸多樣,已經不亞於城裡的超市,水果蔬菜一應俱全。可友朋連三毛錢一斤的蒜苗都沒捨得去買,每次都溜到我二舅哥的院子裡,在二嫂的菜畦裡嬉皮笑臉地蹭三五棵,做個點綴。日常的主菜多是大白菜、白蘿蔔,清水煮了,白花花的,看了都沒食慾,但友朋依然每天都那樣將就著。偶爾有孩子們給他帶幾塊紅薯,他便削了皮,煮在白米粥裡,甜絲絲的,於是他興奮了好幾天,逢人就說煮了紅薯的白米粥就是好喝。

友朋的宿舍就在我隔壁,我和愛人偶爾也邀他到家一塊兒吃點兒,一個人做飯還不夠粘鍋底的,每每此刻,他通常是來者不拒,一應允承的。

因為是鄰居,所以打交道自然就多,借東西也自然是常事了。今兒個是“嫂子,你家的醬油借我一點兒”,他日又“嫂子,借你家一點調味粉。”愛人也實在,有時剛開了瓶的醬油也就連瓶子都給他了,友朋嘴上說著這太多了,挺不好意思,但多數都是半推半就地連瓶都拿走的。其實我也知道友朋平時除了油和鹽,醬油調味料幾乎是不買的。

“借就借了,一個人在這裡挺不容易的,”妻惋惜地說,“人家也是來教咱這兒的孩子呀!”

說到友朋最好笑的事當數吃烏雞白鳳丸那一次。

一個週末他從家返校時帶來一大大的紙箱,看似很重的樣子。只見他強挺直腰板,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攥成拳,胳膊僵硬地往下按著,努力維持身體平衡。走過我們面前時,大家都在猜測他會帶什麼東西來,不想剛到宿舍門口,繩子就斷了,箱子裡的東西撒了一地,原來全是一些藥品,最多的一樣是烏雞白鳳丸。

我好奇地問他道:“哪來這麼多藥啊?”

“我前年不是在鄉中上班嗎,小紅就在附近開了一個藥店,”他抬手拭了一把汗,又扶了扶眼睛。

“幹了一年,也沒賺什麼錢,就留下這些貨底子。”他一邊把地上的藥撿起來放進箱子裡,一邊略顯遺憾地補充說。末了也許是怕別人有同情心,又勉強說道:

“沒事兒,這也沒多少錢,留下了,自己用!”

“你怎麼還帶這麼多這種藥呢?”我似乎聽說烏雞白鳳丸多是婦科用藥,可是他卻拿了半箱子,於是指著箱子奇怪地問他。

“我吃啊!放在那兒也是浪費,再不吃就過期了!”他嬉笑著說。

我徹底無語了。

後來沒多久聽說他一直淌鼻血,醫生說他上火了,於是又喝了半個月的敗火沖劑。

與友朋同事了兩年,留下很多啼笑皆非的故事,但唯一讓我信服的是他關於進城買房的觀念,即所謂的“一筆財富,兩種享受”觀點讓我深受觸動,也影響了我後來幾年的抉擇——放棄去縣城買房,究竟對錯連我現在也說不清。

“時下進城買房成了熱門,但是很多買房後遺症卻少有人看到。很多農村的小青年在縣城買房,結婚,看似很風光,可是兩腳一踏進現實生活的大門才知道太多的生活瑣事讓他們難以應付。住在城市,確實舒坦,可時時處處離不開錢了,抬手動腳都要花,連倒個垃圾都要收費。”說到這兒,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要掉出來一樣的恐懼。

“這都是真的!更不用說買菜了”

“農村則不然,菜自家房前屋後都可以種,隨便撒一把種,叫上誰,幾天光景下來就可以吃了,還不用擔心農藥殘留,可是在城裡你哪裡去種?再說了,城裡房子又貴,買一套房的費用的一半就可以在農村自己宅基地上建一套,留下的一半資金隨便可以買部車。現在交通這麼方便,有了車住哪兒都一樣。同樣一筆錢,在城裡就是一套房,在農村既能蓋套房,又能買部車,這不是‘一筆財富,兩種享受’嗎?農村空氣又好,這是城裡永遠不能相比的!我才不在城市擠呢,以後我有錢了就到農村買一塊兒地,自己蓋一套,清清靜靜的,多舒服了!”說了這些,他欣喜地笑了,眼裡充滿了希望。

聽他這番話,也使我想到村裡那幾個已經在縣城裡買婚房的年輕人兒。自己到處跑著打工,愛人就住在城裡看風景,老爹老媽整天成了運輸隊,大筐小袋、車載肩挑地把自家地裡種的糧食蔬菜往城裡送,那怕是一根豆角,一個嫩南瓜,自己都捨不得吃,全給住在城裡的兒子兒媳們送去了。每次看到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總是感覺鼻子裡酸酸的,為那些閒住在城裡的終日無事的小年輕兒們羞愧,為這些盼兒盼女的大爺大叔嬸子大娘們心酸。二老辛辛苦苦一輩子老了老了又就落了個“運輸大隊長”的稱號!

兩年後,友朋又離開了我們村的中學。生計奔命,人各東西,從此就再沒見過友朋,臨別時留下的電話號碼換了又換,於是至今也渺無音訊了。

前年夏天,去縣城給女兒辦理轉學手續。我正在車站等車,突然一輛摩的戛然而止。偌大的頭盔把臉遮得嚴嚴實實,根本辨不清人的面目。

“上車!”

我楞了一下,斜瞥了一眼,沒吱聲,一動也沒動。

“走吧,我送你!” 說著他拿毛巾小心擦拭了後座上的浮塵。

我突然幾分疑惑:那隻纖細清瘦甚至有些乾癟的手怎麼如此熟悉?!

摩的在教育局辦公大樓前停下,我掏出一張嶄新的十元遞過去,的哥擺擺手,老練地啟動了摩托,朝著馬路對面的人群駛去。

回望車尾一縷淡淡的青煙,我心裡五味雜陳。

2015年8月4日

於三亞

微言友朋哥(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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