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成为写作的绳索:乘滑轮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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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可以成为写作的绳索:乘滑轮车远去

苏童

作家简介

 

苏童,江苏苏州人,一九八四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担任过《钟山》杂志编辑,后为江苏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主要作品有《妻妾成群》《罂粟之家》《米》《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黄雀记》等。苏童的成名作为一九八七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的中篇小说《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从那时起,苏童被批评界看成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一九八九年以后,苏童的小说风格有所变化,从强烈的形式追求返回到故事本身,这些故事取材于传统、民间,摒弃那个时代还比较浓重的意识形态话语,从而构成了苏童的江南系列作品,其中《妻妾成群》是代表作。一九九一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曾获奥斯卡金像奖提名。苏童被改编成电影电视的其他小说还有《红粉》《离婚指南》等。苏童是短篇小说创作数量最高的当代作家之一,二〇〇八年曾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五卷本的《苏童短篇小说编年集》。他二〇〇九年曾获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长篇小说《河岸》二〇〇九年曾获曼氏亚洲文学奖。

 

阅读提示

 

苏童以“枫杨树故乡”为写作的源点,如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一样,形成了一个自己独特的文学版图,在他的江南文化背景下,苏童的小说充满了温婉、细腻的情感,文字也缜密、有趣,风格独特。

 

正文

 

在风行滑轮车的年月里,十八岁的猫头一直是街上少年所崇拜的英雄,猫头是制作滑轮车的大师。那时候在我们街上吱扭扭横冲直撞的滑轮车有二十余辆之多,它们几乎都出自十八岁的猫头之手。

 

猫头个子很高,腿与手臂很长。猫头的眼睛像他母亲一样的乌黑发亮,猫头的鼻子像他父亲一样的挺拔威武。就这么回事。猫头实际上是一个小美男子。我的两个姐姐都这么说。说他以后肯定能找一个上海姑娘结婚的。

 

所以我不相信那天看见猫头干的下流事是真的。

 

那天是九月一日。少年们秋季入学的头一天。我在铁匠弄里的红旗中学上高一了。早晨的时候我决定把黄书包收起来,采用另外一种上学姿势:把所有的课本笔记本夹在腋下,这是我们街上高中生和初中生小学生的区别。你必须遵守这种街规,你要是在我们街上长大,会懂得这种街规比学校的校规重要得多。

 

我一出门就看见我弟弟在化工厂的大门外偷玩我的滑轮车,我冲他喊了一声,“停住!”他就慌了,我看着他笨头笨脑慌慌张张地放开了笼头。滑轮车驮着他的半爿屁股撞到铁质语录牌上,当!我就知道滑轮车要完蛋了。我把腋下的书本全甩到水门汀上冲过去,朝我弟弟的屁股踹了一脚,但已经来不及啦,滑轮车的四只轮子滑出了木轴,在地上乱滚一气。那时已经快上课了,中学生们走过化工厂门口汇向铁匠弄,而我和弟弟满头大汗地修理滑轮车,怎么也弄不好,你要知道我弟弟是个废物,一点也帮不上忙。后来他哭哭啼啼地说,“去找猫头吧。”

 

就去找猫头。猫头天天在家里。猫头不想到乡下去插队,猫头才有工夫给我们做那么多的滑轮车。我们扛着可怜的破车来到猫头家。那扇暗红色的门反锁着,四只手一齐敲门,无人答应。我弟弟说,“猫头去上学了吧?”我说,“放屁!人家早毕业了。”我想猫头早晨是不出门的,他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呢?说不定他是躲在家里研究新式的滑轮车。我闯进隔壁木木家,我知道从木木家窗子跳过去就是猫头家的天井,而猫头的房间窗户又对着天井,可以看看他在干什么,就这样我钻到了猫头的窗前。窗开着,却垂着窗帘,里面悄无声息。我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朝里张望,看见猫头站在地板上,红裤头褪到膝盖处。猫头在玩他自己的鸡鸡。是真的,一点不骗你。

 

猫头怎么会干这种事?我怪叫了一声就逃开了,翻回木木家窗子。我想不到猫头除了做滑轮车还做这种事。我弟弟见我出来就问,“猫头呢?”我嘻嘻嘻笑。他摸不着头脑,又问,“猫头在干吗?”我涨红脸憋了半天说,“猫头是个臭流氓。”

 

说完我把破车子朝弟弟肩上一搁就朝铁匠弄跑了。

 

那天是九月一日,秋季开学的头一天,但是头一天我就迟到了。

 

我要说的其实不单是猫头的故事。

 

我要说的是九月一日那一整天的事,那天的事情发生得莫名奇妙稀奇古怪,但对于我来说显得意义深远,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晰。

 

我气喘吁吁跑到教室门前喊报告。

 

教室里的混账东西都幸灾乐祸地龇牙咧嘴地对我微笑。世界上迟到的事是天天发生的,我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要笑我。政治教师齐大胖朝我点点头说,“你还行。你还记得教室的门。进来吧。”我刚跨进教室推开半掩的门,一把扫帚一只畚箕就掉到我头上肩上。我听见教室里一片哄笑,这全是混账教师齐大胖唆使同学干的。齐大胖一贯如此混账。你要知道他是根本不配教马列主义政治的。

 

我忍气吞声地找到座位,发现邻座是女的,而且是李冬英。我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凭什么让我跟班上最脏最丑的女孩坐?上课的时候我不断地用胳膊和腿把李冬英往外面拱,李冬英就木呆呆地往外面移,最后她差不多是坐在过道里了,我才罢休。我听见齐大胖突然抽查起毛主席诗词来了,他把张矮叫起来啦,他提问:“春风杨柳多少条?”张矮说:“万千条。春风杨柳万千条。”齐大胖又问:“六亿神州怎么摇?”张矮摸了摸脑袋,回答:“六亿神州尽舜尧。”我很怕抽查到自己头上,我的脑袋乱得一塌糊涂,眼前尽是猫头干的下流勾当。那辆滑轮车还找不找他修呢?

 

“哇!”木头人丑八怪李冬英忽然张大嘴巴哭嚎起来,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你怎么啦?”齐大胖走下讲台,他看看李冬英又看看我。“是不是你把她惹哭的?”我说,“我没惹她,她自己爱哭有什么办法?”齐大胖就去拉李冬英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李冬英却僵硬地仰着头,夹紧了双腿依然大声哭嚎,有人突然惊叫,“哎呀,她流血了!”低头看她坐的椅子,果然有血,紧接着我的头被齐大胖敲了一记,“又是你干的好事,给我滚出去。”齐大胖一边怒骂一边把我揪出来朝门外推。我让李冬英搞迷糊了,愣头愣脑地出了教室。站在窗前听着李冬英哭了一会儿又戛然而止。

 

我想今天碰到的事情都出鬼啦。但是不让我上课也没什么可伤心的。我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九月的阳光在头顶上噼噼噗噗地奔驰而过。有一只小白兔从围墙的窟窿里钻进来,在草丛里蹦蹦跳跳的。那只兔子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我撒开腿去追兔子,兔子就惊慌地逃了。我也不知道追兔子有什么好玩的。问题是你不追兔子又有什么好玩的呢?

 

分析

 

青春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以及学校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集中到“追兔子”这么无聊的事情上。

 

最后兔子被我撵到围墙尽头,那是个死角,一边是学校废弃的旧仓库。那只兔子就呆呆地蹲在墙角,神态活像该死的李冬英。我一个箭步上去抓住了兔子,我看见兔子闭了下眼睛,随后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轻微叫声。它在我的手里一动不动,显得老实而驯顺。我试着松了松手看它跑不跑,它依然不跑。我觉得那只兔子真是像透了木头人李冬英。九月的阳光在头顶上噼噼噗噗地奔驰而过,兔子的皮毛摸上去温暖舒服。我从兔子身上狠狠地拔下一把兔毛,放开了它。

 

问题还是出在兔子身上。那只该死的兔子有钻窟窿的癖好,我看见它逃走后又从旧仓库的大门窟窿里钻了进去,紧接着我听见旧仓库里发出一个女人的惊叫,紧接着是破桌椅乒乒乓乓地倒在地上,我跑过去扒住大门,跪在地上,低下脑袋从窟窿里张望,我先是看见了纠缠在一起的四条腿,然后我又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我们学校的江书记,女的是教过我们唱歌的音乐老师。

 

这又是怎么啦?

 

我的手里抓着一撮兔毛。在阳光下兔毛温暖而柔软,发出雪白的光泽,我举起那撮兔毛仔细地看了看,一边走一边鼓起腮帮把兔毛一根根吹走。我的脸憋得又烫又红。

 

放学时我是和张矮一起走的,张矮比我矮半个头,但我知道他是已经发育好了的。张矮跟你一起走路时就要勾肩搭背,但是只有他搭你的份,绝对没有你搭他的份。那天张矮就这样搭着我的肩出了校门。我要往东走回家,他却用劲推着我肩膀朝西走。

 

张矮说,“跟我去石灰场看热闹。”

 

我说,“去石灰场干什么?”

 

张矮说,“有人约定在那儿单甩(一对一打架)。”

 

我说,“我的滑轮车坏了,我得回家修去。”

 

张矮吸紧鼻子嘘了我一下,他说,“玩滑轮车算什么东西?我明天替你砸了烧炉子。还是跟我去石灰场吧。”

 

“谁跟谁?”我问。

 

“猪头三跟癞八。”

 

我嘀嘀咕咕地跟着张矮朝石灰场走,石灰场是以前建筑队烧石灰的地方,现在窑已倒塌,成了一片空地,是街道开群众大会和少年们决斗的好地方,我们走到石灰场时看见里面已经聚了好多人,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你一见他们就知道个个是狠客。我靠在一堵断墙边不走了。

 

“不是单甩。”我说,“你他妈骗我。”

 

“单甩不单甩的都一码事。反正要放血。”张矮笑了笑,推我,“进去呀!”

 

“我先在这儿看看。等会儿再说。”

 

“好吧,等会儿再说。”张矮又勾住了我的肩膀。

 

原来是群架,我分不清那一大群人谁是猪头三的人谁是癞八的人。猛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怪叫,紧接着那些人影就急剧地波动开了,他们跳跃着碰撞着怒骂不绝,相互殴打,在正午的太阳下仿佛奔马嘶鸣,蔚为壮观。

 

“恐怕猪头三打不过癞八,他眼睛开花了。”我说。

 

“你懂个屁。猪头三后发制人。”张矮说。

 

石灰场里的形势正如我判断的,猪头三快顶不住了,我看见他的人马有几个偷偷溜了出去,这时候张矮开始紧张地喘气,他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快把它勒断了。我对他说:“你快松松手。”张矮盯着猪头三根本没听见。张矮眼睛绿了一下,突然推了我一把,“上,我们上!”

 

“我们上?我们帮谁?”

 

“当然是猪头三,他是我师傅。”

 

“我不想上。”我抓住了一棵树枝,抛开张矮的手说,“我要回去修滑轮车了。”

 

“你敢不上?”张矮瞪着鬼眼睛,“你今天不帮我忙明天我踩你肋骨。”张矮说完大吼一声跳过断墙朝癞八扑过去了。

 

我这才明白张矮是带我来打架的。张矮已经悄悄地加入了猪头三的队伍我事先一点不知道,我看见癞八不屑地微笑着躲掉了张矮的扑击,然后抬起那条著名的弹簧腿朝张矮的下巴踢了一脚。张矮的脸一下子就变形了,他的下巴脱臼了,张矮站在人堆里捧住下巴,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神绝望而愤怒。我忽地打了个冷颤,转身朝铁匠弄跑去。我想这不能怪我,张矮的下巴是癞八踢掉的不关我什么事。

 

我在铁匠弄拼命奔跑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兔子被追逐着拼命奔跑。

 

分析

 

“斗殴”是少年时代最通常的事件,朱天文笔下的风柜少年,也一样是斗殴。但风柜少年阿清是为了给哥哥报仇,这里却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消失。小说里的人物从一开始,就陷入各种混乱和迷惘之中。

 

时间可以成为写作的绳索

 

《乘滑轮车远去》在苏童的短篇小说里很有代表性。这些小说通常发生在少年时代,故事通常发生在作家熟悉的江南小镇上,小镇上的各种景物,各种设施,各种房舍,都在作家的笔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景。

 

有故乡的作家通常都是幸福的,他笔下的人物在故乡里有了灵气,而不是飘在空中的游魂。在少年时代就熟悉的故乡背景下展开小说叙事,作家脑袋里会有一个很明确的图景,他知道这个人物下一步该走到哪里去,会碰到什么人;哪里有仓库,哪里是学校,怎样的一棵树立在街头,怎样的小船驶过河道。这种对地点、景物的熟悉,解放了作家的想象力,让他可以把精力用在人物的塑造、故事的建构上,至于人物所生活的地点、故事发生的场景,都有什么具体的内容,作家随手就可以拈来。

 

这篇小说看起来不是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的故事,作家并不设定伏笔,不做起承转合,起码在表面上看不出来,他只是通过升上高中一年级的“我”在九月一日刚刚开学这天碰到的各种“怪异”事情,来渲染一个刚刚到达青春期的少年对这个世界的各种不适应:包括猫头的手淫、李冬英的例假、校长和音乐教师的偷情、美丽女疯子的身体、猪头三和张矮的群架以及猫头的突然死亡。这些事件与事件之间并没有逻辑上的联系,并不是一个事件导致另外一个事件,比如叶弥的短篇小说《天鹅绒》里,疯女人的袜子和二斤肉是一个会引起后来枪杀案件的物,也可以说是作家叶弥先做好的一个伏笔。但在苏童这里,他让所有这些事情围绕着一个时间段——九月一日(学校开学第一天)——来串联,唯一的绳索就是时间,例如“我”看见猫头的手淫,跟猫头后来乘滑轮车被汽车撞死,没有直接的上下文关系。

 

青春期有各种可能,以及各种不可能,在苏童这部小说里都发生了。

 

“斗殴”是逻辑上可合理推论的,但猫头的车祸是偶然的。

 

青春期的少年就生活在这种令人迷惑的合理性和非理性的世界中。

 

延伸阅读

 

苏童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黄雀记》,中篇小说《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妻妾成群》《罂粟之家》《红粉》,短篇小说《飞跃我的枫杨树故乡》《西瓜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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